客人用过了茶,亨特太太端上了早餐。英国人是很讲究早餐的,和晚餐并重,午饭则很随便。早餐一般吃麦粥、煎鸡蛋、面包、熏咸鱼和果子。今天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亨特太太特意做了清蒸海鲜、蚝油鲜菇、威化牛扒、香酥鸡脯等等英国菜,摆得桌于上满满的,餐具有刀叉,也有筷子。餐桌中央摆着一只雉鸡形银器,四束紫罗兰飘散清香。
韩子奇犹豫了一下,说:“很抱歉,亨特太太,刚才我忘了告诉您,我们是……”

“清真!”亨特太太接过去说,“沙蒙已经告诉我了,请放心用餐吧,我们家是从来不吃火腿、猪排之类的,也不用荤油!”

“您也是穆斯林吗?”玉儿问。

“不,”奥立佛笑了笑,“我的父母都怕胖!”

亨特夫妇都笑了,看得出,他们是很宠这惟一的爱子的。

“请吧,女士们,先生们,为父亲的朋友、母亲的同乡、我们全家的客人的到来,干杯!”奥立佛说着就要举杯,桌上却没有酒,也是因为沙蒙·亨特的事先吩咐,亨特太太注意了穆斯林的禁忌。

韩子奇不愿意让主人扫兴,端起了茶碗,大家也都学着他的样子,四只青花盖碗举起来,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梁小姐是打算到伦敦来上大学的吧?”奥立佛突然问玉儿。

“呃……”玉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这次固执地跟着韩子奇到英国来,自己也弄不清要干点儿什么。

“她在国内正在读燕京大学,这次是……出来玩玩儿。”韩子奇替她回答,只能用“玩玩儿”作为借口。

“燕京大学?”奥立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没听说过这所大学。我还以为你是来考剑桥或是牛津的呢!我就是牛津毕业的,过几天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母校,嗬,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牛津大学本身就是一座城市,有‘世界上最漂亮的街道’——高街,两旁的建筑代表了从12世纪创办到现在的各个时代的建筑风格,你去看看16世纪建成的梅苔伦钟楼,八座尖塔直插云霄,挂着十口古老的大铜钟,登上塔顶,整个牛津的景色都在眼底了!牛津是最好的文科大学,培养了许多名人呢……”

沙蒙·亨特瞟一瞟夸夸其谈的儿子,跟他开了个善意的玩笑:“其中也包括你吧?大名鼎鼎的奥立佛·亨特先生!”

奥立佛耸耸肩:“这样说也未尝不可!我总不会一辈子做您的雇员,也许有一天,我的名字会为牛津增添一份荣誉!”

玉儿听得很不舒服,她想说:哼,有朝一日,我请你领教领教我们的燕大!我们的校歌多有气派:燕京燕京事业浩瀚,规模更恢宏;人才荟萃中外交流,声誉满寰中!……你见了那富有东方园林风味的燕园,见了未名湖上的烟波塔影,也会大吃一惊的!但是,她没有说,燕大,留着她的爱,也留着她的恨,留着她深深的、难以向人诉说的痛苦,正因为如此,她才离开了那里,再也不想回去了。现在,奥立佛·亨特也许并不是有意刺激她的自尊心,但他那不由自主溢于言表的自豪感却让玉儿难以忍受,好胜的本能使她不甘沉默,更不甘退却,她突然说出了从未有思想准备也从未与韩子奇商量的决定:“我就是来考牛津的!”

韩子奇暗暗吃了一惊,对他来说,玉儿出国的动机一直是个谜,也许这就是谜底?上牛津……这样,韩子奇的担子就更重了!

“是吗?那太好了,欢迎你!”奥立佛兴奋地说,好像他是牛津的校长似的,“不过,考牛津是很难的,每年,英国全国最好的高中毕业生都涌向牛津,而牛津却从不参加全国的统一招生,自己单独考试,必须是经过一个学期辅导的学生才有资格报考,录取的标准是非常严格的!”

“我相信我自己,我一定能考上!”玉儿说。

奥立佛向她竖起大拇指:“我钦佩梁小姐的胆量,祝你成功!等到你毕业的时候,跪在名誉校长面前领取学位证书,我一定到市政厅向你祝贺!”

玉儿笑笑:“我等着你!”

餐桌上的气氛被两个年轻人的谈话活跃起来,韩子奇心里却七上八下,现在,未来的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玉儿却已经先决定了她的事儿,韩子奇不得不被任性的师妹所牵制了,唉,真后悔带了她来,这牛津大学高昂的费用,他这个流亡者将怎么支付啊?

“韩先生,你们两位都是雄心勃勃的人啊!”奥立佛又兴奋地端起茶碗,跟韩子奇“碰杯”。

“我?我有什么雄心?”韩子奇苦笑着说,“初来乍到,人地生疏,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样活下去呢!”

“爸爸来信不是说,您要在伦敦办中国玉展吗?”奥立佛问。

“玉展?”韩子奇莫名其妙看看沙蒙·亨特。

“是这样,韩先生,”沙蒙·亨特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我是有这样一个想法,还没有和您商量:如果我在伦敦为您举办一个玉展,一个国际性的‘览玉盛会’,您觉得怎么样?”他得意地看着韩子奇,说出这个酝酿已久的计划。

奥立佛接着进一步鼓动:“我将调动伦敦的新闻界,让整个伦敦、整个英国都认识中国的‘玉王’!”

刹那间,韩子奇仿佛失去了知觉,他没有想到仓皇出逃的“王王”还会在远离故国的土地上重新戴上桂冠!他抑制住怦怦的心跳,站起身来握住沙蒙·亨特的手:“谢谢您,我的朋友!”

现在是1937年的春天,烟宠碧树的伦敦一派和平景象,似乎在地球的另一半的日本对中国的威胁,近在咫尺的意大利对埃塞俄比亚的占领,德、意联合武装干涉西班牙内战,都和英国没有什么关系。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灾祸染上恐战后遗症的英国人正沉湎于和平主义的梦想,集中力量应付新的经济危机,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客人就在亨特的府上下榻,在这座哥特式尖顶的红砖瓦小楼里,主人为韩子奇和玉儿分别安排了房间。由于沙蒙·亨特对中国的偏爱和亨特太太的乡情,房间里都布置得带有东方色彩,除了床铺是西式的,其余桌椅家具几乎都是中国货,墙上挂着卷轴字画,架上摆着瓷、玉古玩,连窗帘都是中国的丝绸,令人颇有一点儿“宾至如归”之感,只有那爬着长春藤的百叶窗、磨花玻璃壁灯和蒙着蓝丝绒面的沙发、铺着厚垫的弹簧床在提醒他们:这儿不是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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