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被那双眼睛一瞧,登时就感觉后背唰唰的直毛发。她再不敢看那个诡异的娃娃,连忙转头去看边上的老汉。
将手里的猴子倒挂在绳索上之后,老汉阴沉着一张脸,开始一下又一下的将弯刀的刀刃擦的蹭亮。

矮小的仆从从箱笼里拿出几个阔口木盆来,整齐划一的摆在那七根绳索之下。接着不等老汉吩咐,他又自发自动的俯身将地上那些被砸晕的猴子们一一倒吊到绳索上去。

坠了猴子的绳索在半空中晃悠悠的荡来荡去,仆从抓着最后一只猴子的后腿呆呆的站在那里。

已经没有多余的绳索吊这只猴子了。

擦完刀的老汉将刀递到仆从跟前吩咐道:“动手吧!”

仆从笨拙的将手里的猴子放回地上,这才伸手接过了那把刀。

在老汉的注视下,他用另一只手抓住身边那只猴子的后颈。当锋利的刀刃划过猴子那满是黄毛的脖颈之后,一股热腾腾的血流登时就奔流而出。

流淌不止的血流落入木盆中时,发出清脆的咚咚声。随着仆从慢吞吞的挪动脚步,很快,整个房间里都在回响着血水落入盆中的水花声。

一时间屋子里血气冲天,熏得房梁上的青衣几欲作呕。她不得不抬袖掩住了口鼻,方才觉得好些了。

那头正唱摇篮曲的老婆婆忽然停下了歌声。在淅淅沥沥的水泽声中,她终于放下了怀里的娃娃。

娃娃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瞪着她那双无神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屋顶。当那身满是血迹的衣裳被老婆婆扒开之后,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具缠满了绷带的小小身体。

雪白的绷带早已被粘稠的血浸透了,每当老婆婆用她那只满是褐色斑点的手将那一层层的绷带揭开之时,和黑三郎一起站在房梁上的青衣仿佛听见了血肉剥离时的那种粘腻沉闷的声响。

她忍不住往黑三郎身上靠了靠,虽然有些紧张和害怕,但她依然坚持看下去。

觉察到青衣的反应,黑三郎微微翘起了嘴角,然后不动声色的收紧了手臂。

绷带被彻底揭开的那瞬间,青衣仿佛看见了一个坏掉的人偶娃娃。

她脏兮兮的躺在那里,支离玻碎的四肢像是被坏孩子强行扯掉了一般,就那么凄惨的以几块不成形的肉块的模样散乱在边上。

“总是这样是不行的。”看着老婆婆颤巍巍的给娃娃擦身体,站在一边的老汉叹了一口气道,“每次没等伤口愈合就撕裂了,这样下去她就会彻底坏掉了。”

“当家的,没事的哩。”老婆婆完全没有将老汉的话听进心里去,她仔细的将娃娃翻过去擦了擦她的背,末了摸着娃娃那张无甚表情的脸慈爱的笑道,“娃娃肯定会好的!老婆婆我是知道的,娃娃肯定会好的。”

老汉深知自己无法扭转老婆婆的心思,闻言只得作罢。当老婆婆还在那里上上下下的为娃娃擦身体的时候,他抬手从衣襟上抽了两根金针出来。

对着明亮的花灯,他眯着眼睛将一段半透明的丝线从那细小的针孔里穿了过去。

半透明的丝线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浅粉色,当老汉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丝线往外拉的时候,青衣可以看见,那丝线的另一头就系在他的手腕上。

简直就像是从他自己身上抽出来的丝线一般。

不等青衣细想那丝线到底有什么古怪,已经抽出一大段丝线的老汉忽然俯身捡起娃娃的断臂,并蹲在了娃娃身边。

他先是用指尖沿着那参差不齐的断口划拉了一下之后,接着他只是微动了下手指,随后就以一种快到让人眼难以捕捉的超高速动作开始了缝补的动作,不过是片刻钟的功夫,他就将那截断臂严丝合缝的缝回到了娃娃的身上。

用指尖掐断丝线之后,他如法炮制的将断成三四截的腿也缝了回去。

“那是命线。”惊诧中青衣听见黑三郎在她耳边轻声道,“那老汉是在用自己的阳寿来做人偶呢!”

“阳寿?”青衣很是纳闷的反问道,“他们不是凡人么,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抽命线的法子?”

“估摸着是从哪个游方道士那里学来的吧。”黑三郎细细打量了那老汉一眼,随后轻笑道,“不过命线也不是一般人就能抽的出来的,我瞧着他已是深谙其道,若非天生奇才,便是熟能生巧了吧!”

青衣将黑三郎的话反复咀嚼一遍,当下就有些触目惊心起来。要做到熟能生巧,那老汉需要的练习岂是十个手指能数尽的?

这般一想,她瞧着老汉那张专心致志的脸就越发的阴沉可怖起来。

就在青衣慌神的功夫里,老汉已经将娃娃的身体尽数修补完毕。

在明亮的烛光之下,娃娃的身上到处都是亮闪闪的丝线的痕迹,而她的四肢关节处,丝线交织密结的痕迹尤为明显,乍一眼看去,她果真像个用木头组装而成的人形娃娃一般。

青衣的视线不自觉又在娃娃的脸上徘徊起来,对着娃娃那双毫无神采的空洞眼睛,她再次响起黑三郎说的,这个女娃娃早就已经死了。

只是这对老夫妇又是为了什么要把这个女娃娃做成人偶呢?她既不能表演又不能劳作,只能日以继夜的被他们护在怀里,只要一个不小心,她的魂儿还会跑回来叫着闹着要回家去。

到底是为什么呢?

青衣呆呆的望着娃娃的脸,心思百转千回,谁知就在这时,原本一动不动的娃娃忽然一挺身站了起来,叫愣神中的青衣吓得心头一跳,身子忙不迭往后一退,险些惊叫出声来!亏得黑三郎眼疾手快,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她的尖叫声这才被强行咽了下去。

“怕什么!”黑三郎松开手闷声笑道,“你看仔细了,是那老汉在操控着她呢!”

几乎被吓出毛病的青衣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然后才小心翼翼的探头去看底下。

只见在那个轻轻晃动四肢的娃娃身后,那老汉高举着两手,正满头大汗的动着他的十指。当他十指灵活动作之时,十几根半透明的丝线便若隐若现的出现在娃娃的四肢和脖颈之上。

顺着老汉的一举一动,那些丝线时紧时松,带动着毫无生机的娃娃慢慢动弹起来。

确认并非是娃娃自己动了,青衣这才松了一口气。

被割开喉咙的猴子已经被放干了鲜血。矮小的仆从一板一眼的将盛了血了木盆抬到了老汉身边。

手上无事的老婆婆熟稔的用尖利的锥子在娃娃的脖子上开了一个小孔,当仆从捧起木盆之时,她就将细口漏斗插进娃娃脖颈上的那个小孔里。

仆从尽忠职守的将木盆口微微倾斜下去,粘稠的血水像是熬煮了多日的浓汤,又像是芳香至极的香油,就那么变成了一条细细的红丝,连续不断的从高处流淌了下来。

娃娃被动的摇动着她的四肢,当一盆盆的猴血一点点流入她的体内之时,她的身体也慢慢的恢复了生气。

“我的娃娃。”老婆婆慈爱的摸着娃娃慢慢褪去青色的脸蛋,口中喃喃道,“婆婆一定治好你,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面无表情的娃娃缓慢的眨了眨眼睛,她歪着头,一动都不能动。

此时此刻,娃娃的身体就像是一个酒杯,当这对老夫妇倾尽全力的往里面灌注生气的时候,她却因为本身器量太小而无法接受他们的期待。就当仆从开始倾倒第四盆血水之时,娃娃的身体再度出现了裂缝。

老婆婆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娃娃的身体。刚开始只是似有若无的一点点红血痕,接着是红线,然后是滴滴答答的血滴,最后,仿佛堤坝濒临破溃一般,哗哗的血流忽然就开始流淌而出。

“不不不——”老婆婆惊恐万分的伸手去堵那些出血的关节接缝处,但是娃娃身上的裂痕实在是太多了,她堵住了这边,却堵不住那边。

“当家的——当家的——娃娃她怎么了?”老婆婆狠狠推开犹在尽忠职守的倒血的仆从,然后将娃娃死死搂在怀里,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魂飞胆裂的恐惧,“娃娃——娃娃——你不要吓唬婆婆啊!”

“唉——”老汉无奈的耷拉下肩膀,斟酌半天后,方才有气无力的对老婆婆道,“老婆婆呀,我们的娃娃修补多次,已经是到了难以修补的地步了……”

“你胡说!”不等老汉说完,老婆婆登时狰狞了一张脸,歇斯底里的叫道,“我的娃娃还好着哩,她只是被塌下来的屋脊砸伤了胳膊腿脚,只要接一下骨头,多多休养就会全好啦!娃娃——娃娃——你说婆婆说的对不对?”

满身冒血的娃娃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全无活人的气息,她咕噜噜的转了转眼珠子,越过老婆婆那张疯狂的脸,她呆呆的望着房门口,嘴巴开开合合,却总是说不出话来。

“娃娃——你想出去玩儿吗?”老婆婆见娃娃始终望着门口不放,连忙就换上一张慈爱的笑脸,很是服帖的说道,“哦哦哦,我们出去玩儿,婆婆再也不会只顾着生意把你关屋子里了。你想去哪儿?告诉婆婆,哪里婆婆都会带你去……”

说着她就抱着娃娃颤巍巍的往门外跑去。

“使不得啊——”老汉见状大惊失色,他迅速捻断那些丝线,急忙追在老婆婆身后,就在老婆婆推门的刹那,他终于拦下了她。

与此同时,那扇本该被老婆婆推开的房门忽然打开了,不等老夫妇反应过来,一个浅蓝色的人影忽然猛扑上前,一把抢了娃娃的身体跌跌撞撞的跑了。

“啊啊啊——我的娃娃啊——”发现怀里的娃娃不见了,老婆婆登时就跳了起来,用和她年纪不合的敏捷身手追赶上那个抢匪,她一面尖叫,一面扭住那个抢匪的头发和胳膊恶狠狠的骂道,“作死哩,赶着投胎哩,要上路我这就送你上路哩!我撕了你的头发断了你的手,叫你拐人儿女,叫你当拍花子!”

“哎呦喂——救命啊——”被扭住的抢匪胡乱扭动着身体想要躲避老婆婆的殴打,却绝望的发现自己躲无可躲,惊慌中他只得疾声呼救道,“小生不是拍花子,你们才是——啊——疼杀小生也——”

跟着黑三郎跑出来的青衣只一眼就发现了对方的身份,那狼狈的四下躲藏的人不是书呆子又是谁呢?

年老体衰的老婆婆此时就如威猛的青壮年,她扭住费书生的头发死命的捶打他的头脸和脊背,一脸凶恶的简直像是要把费书生活活打死。

场面一片混乱。

青衣瞧着费书生被打的面无人色,刚准备上前阻拦,却被黑三郎一把拉住。

“让他也长长记性。”黑三郎幸灾乐祸的笑道,“省的一天两头的多管闲事。”

“这……”青衣瞥了眼费书生那已然有些鼻青脸肿的脸,一时有些迟疑。

就在此时,一个女娃娃的呵斥声忽然冒了出来:“住手!”

老婆婆闻言身子徒然一僵,她抖搂的停下手,眯着眼朝着声音出处望去。

小小年纪的秀秀奋力从小书的胳膊底下挣扎出来,一下子就冲到了老婆婆的跟前,义正言辞的指责道:“你们干嘛欺负书呆子!他平日里笨的连鸡毛都不会褪,打架更是不在行,你看你,都快把他揍成猪头啦!”

得救的费书生顿时面皮一抽,立马羞愤的从老婆婆身下爬了出去。

老婆婆一见秀秀,登时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她将娃娃从费书生怀里抢了回去,然后她对着秀秀慈爱的笑道:“乖崽崽,我家娃娃想要出来玩哩,你陪她一起玩儿好不好?”

“我现在没工夫玩儿啦!”秀秀挂念着回阿郎房间搜狗狗,完全没有心思要去玩儿,而且看着光着身子血淋漓的娃娃,饶是大胆的她也有些不安起来,她嗫嚅着指了指娃娃,小声道,“而且娃娃看起来病的很重啊,满身都是血呢!你们不带她去看大夫吗?”

原本在笑的老婆婆顿时一愣,呆立半响后,她抱着娃娃浑浑噩噩的折身往房间走去,一面走,一面嘀嘀咕咕道:“对啊,娃娃受伤了,得找大夫治病哩!”

嘀嘀咕咕的走到一半,就看见一个书童堵在了半道上。

“我们有医术十分高超的大夫。”小砚恭敬有礼的对老婆婆道,“如果不嫌弃的话,还请跟我来!”

老婆婆满心只有她的娃娃,闻言就毫不犹豫的跟着小砚走了。

等到神虚气短的老汉追过来的时候,就只堪堪看见老婆婆进了阿郎的房门。

这下子可是躲不过去了。

回忆此前阿郎那势在必得的眼神,明白自己只能如对方所愿的老汉跌足叹息一声,这才迈着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

青衣无语的看着费书生那鼻青脸肿的凄惨模样,不知该以何话开解他。

倒是童言无忌的秀秀毫无顾忌的直戳费书生的痛脚道:“书呆子你太没用了,连老婆婆都躲不开。你要是跑得快,她肯定就抓不住你了嘛!”

费书生呲牙咧嘴的扭过头去,羞愤难言。

“好端端的你抢人家女娃娃做什么?”青衣郁闷的问道,“不然那个婆婆也不至于追出来打你了……”

青衣话只说了一半,照着她方才瞧见的情形,便可知那老婆婆心黑手狠,绝非善类,只是打成猪头已是书呆子命大了。

“……他们是拍花子啊!”费书生肿着脸含糊的解释道,“我们得快些去救那个女娃娃。”

“哦?”青衣不明所以的偏头看了黑三郎一眼,见黑三郎笑嘻嘻的没有做声,只得又回头去看费书生,奇怪的问道,“怎么?你认得那个娃娃?”

“岂止是认识!”费书生捂住腮帮子,哭丧着脸道,“她姓郭,乳名叫圆圆,乃是小生的邻居兼学生,小生离家之前,便听说她不慎被拍花子拐了去了,她家人遍寻不得,不想叫小生在这儿遇见了。圆圆被那对拍花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此叫小生如何能袖手旁观呢!”

说着费书生又挣扎的站起来,奋力朝前走去,边走边义愤填膺道:“此次小生必要将圆圆救出来!”

青衣和秀秀目目相觑的对视了一眼,想了想还是跟在了他的身后。

只是错过了一次机会,便难有第二次机会了。等青衣一行人回到那对老夫妇的房门前之时,那对老夫妇早已带着娃娃不知去向了,唯有一堆精致的人偶娃娃整齐划一的摆在床铺上,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

大吃一惊的费书生手忙脚乱的打开那纸条一看,去只看见了歪歪扭扭的五个大字:谨以此结账

“晚了——他们又把圆圆带走了!”满心后悔的费书生揪住自己的头发痛苦道,“都是小生无能——小生——愧对郭伯伯啊——”

秀秀见费书生这样难受,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不安的依偎在青衣身边,不晓得该如何反应。

青衣摸了摸秀秀的头,然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这下子可麻烦了,到底是告诉书呆子真相看着他吓昏过去呢,还是什么也不说任由他后悔错过救人的机会呢?

看着费书生满面懊悔的模样,青衣再次叹息一声。

还是告诉他真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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