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笑,苏定方除了苦笑之外还是苦笑——柳州苏定方是没去过,可身为吏部尚书,老苏同志对于那地儿的官员履新情况还是了然于心的,自是知晓所谓的柳州刺史其实不名一文,说是刺史,实际上比京官中的流外九等的小吏都不如,那是去送死罢了,至于都部郎中刘大可是谁的人,老苏同志自也心里有数,很显然,李贞所谓的保荐刘大可,只不过是打着抬举的旗号,明目张胆地排斥异己罢了,诚然,排除异己是每个主官上任后都要做的事情,可也没李贞这么个迫不及待法的,这简直就是拿吏部来当枪使了,可问题是有心不办么,却又为难得很,毕竟这是李贞第一次来吏部办事,老苏同志也不好不给面子,真要办了么,却又有些子为难,到了这会儿老苏同志除了苦笑之外,还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殿下,这事情是否晚上两天?”苏定方见李贞只是含笑端坐,并不出言催促,实在是憋不住了,这便略带一丝尴尬之色地试探着问了一句。

苏定方话音刚落,李贞便立马笑容满面地接口道:“苏尚书,柳州刺史出缺已有两月,政务拖延不得啊,柳州父老可是翘企盼新任刺史的到来,若是迁延时日,恐地方生变,那就不好了,唔,刘郎中此番提拔,虽越了两级,可其人才德兼备,正是朝廷曜拔人才的选,柳州能得刘大可这等贤才打理,大治有望矣,父皇有言:用人当不拘一格,才德为先么,苏尚书以为如何?”

如何?李贞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又还能如何——苏定方跟李贞共过事,自是知晓李贞是个怎样的人,也知晓此时诸皇子夺嫡已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可眼瞅着李贞搬出了一大堆的大道理来,生生将刘大可往火坑里推,不禁还是有些子心悸的,心里头暗自打定了主意,此番夺嫡之争中,哪怕再难自个儿也要保持中立了,若是万一不小心占错了队,没准下一任柳州刺史就是他苏定方自己了。

“唔,殿下所言甚是,只是刺史一职乃是地方大员,手续上却有些繁琐,不若这样好了,这本章本官就先交待下去,一切按程序办,至于陈、李二人的任用么,左右是刑部内部之调整,殿下可自为之,只消给本官这头备个案便可,如此可成?”苏定方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还是不敢完全按李贞的意思来办,打算给刘大可背后的主子留下一个活动的余地。

李贞之所以要整治刘大可,自然不光是为了腾出都部郎中的位置来安插自己人,还有着杀一儆百的想头在,自然不肯留有余地,此时见苏定方迟疑不定,立马笑了起来道:“苏大人,我等为官者,当心怀百姓,而今柳州政务无人掌控,真要是出了乱子,须不是耍的,特事么,总得特办了方好,本王每思及柳州父老无人照拂,心中便是难安啊,此心此情,还请苏大人善解。”

李贞此言一出,可就将苏定方给逼到了墙角上了,再也无一丝的退路——柳州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了事,那这个责任可就要他老苏来背了,麻烦的是柳州那个蛮荒之地三天两头地都会有些乱子冒将出来,那些个生番烧杀掳掠的事情可是海了去了,这个责任苏定方可不想背,也背不起,眼瞅着李贞如此出言挤兑,还满嘴都是堂堂正正的大道理,愣是令人反驳不得,真令苏定方郁闷不已,却又无可奈何,没好气地朝李贞翻了翻白眼,起身走到文案前,拿起毛笔,有些子不甘心地在两份保本后头全都署上了自个儿的大名,而后苦着脸递给了李贞,满脸子不乐意地低哼了一声:“拿去罢。”

“本王代柳州父老乡亲多谢苏尚书了。”事情办妥就成,李贞可不会去计较老苏同志的态度问题,哈哈一笑,伸手接过了那两份保本,也没往自个儿大袖里塞,当着苏定方的面,便递给了随侍在身后的吏部侍郎李千赫,笑着道:“李侍郎,此事要紧,不可贻误,尽快办了罢。”

李千赫强忍住了笑意,躬身接过了李贞手中的折子,恭敬地应答道:“是,下官遵命,今日内便可出票。”

“嗯,那就好。”李贞满意地点了点头,站了起来,笑呵呵地对苏定方拱了拱手道:“有劳苏尚书了,本王刚接手了刑部,尚有些手尾未理顺,就不多打搅您了,告辞。”话音一落,也不去看苏定方那张黑脸,一转身便要向外而去。

“殿下请留步。”苏定方见李贞得了便宜便要走,心里头自是老大的不痛快,眉头一皱,突地出言阻拦了一声。

“苏大人尚有事么,请说好了,本王听着便是了。”李贞虽不清楚苏定方相留的用意何在,可还是很客气地拱手回了一句。

苏定方嘴角一弯,老脸上挤出了丝颇为尴尬的微笑,开口道:“也无甚大事,唔,就是相州一案本官有些好奇,想听听殿下有何章程?”

哈哈,这个老苏还真是不肯吃亏的主,这是要一报还一报来了。李贞自是清楚苏定方在担心些什么,不过么,此事一来尚在未定之天,二来么,事关机密,李贞自是不会详细说明的,只是淡然一笑道:“本王刚知晓这么个案子,也无甚章程可言,想来问题不算太大罢。”

李贞这话粗粗听起来没什么内容,实则不然,这是在告诉苏定方,若是他李贞来查案,吏部的问题不算大,老苏同志久在官场,自然听得出这话的潜台词,嘿嘿一笑,也就不再多言,拱手还了个礼道:“殿下事忙,本官不敢多加耽搁,您走好。”

李贞笑了笑,也没再多迁延,由着李千赫等一起子吏部官员陪着行出了吏部衙门,但却并没有向不远处的刑部衙门走去,而是领着鹰大等人径直出了尚书省的大门,上了马车,往城南绝尘而去……

长安城南五里处便是下马陵之所在,大唐之权贵们大多居于此地,即便是常住城中的长孙世家在此地也有一处不小的庄园,其余诸如李靖、李绩、苏定方、程知节等权贵们的庄园都在这下马陵一带,能跻身于此列者,非大富贵之辈不可得,当然了,这些庄园大多是唐初时新起的,虽历时近三十年,可却依旧缺少历史的沧桑感,大多还算是崭新,唯有位于下马陵西侧的几处年代悠久的坞堡方有着历史的厚重之感,而这里便是京师杜、韦、皇甫、宋、羊五大郡望的别院所在地,其中最大的一处坞堡便是京兆杜家的别院——京兆杜家的大本营在杜陵,此处坞堡仅仅只是杜家为官者上、下班时歇脚之所在,面积其实并不算太大,比起李绩等人那动辄数百亩的庄子来说,杜家的坞堡的总面积也就只有八十余亩的样子,扣除四、五十亩的粮田之后,坞堡主体仅只有三十亩左右,实算不得大,然则那微微黑的石墙以及坞堡中高大的老槐树等物事无不透露着古香古色的气息,这便是杜家千年世家的底蕴,非新贵之宅所能比拟。

杜家坞堡的后花园中,有着一座汉初便立起的古亭——弈趣亭,此际,一身青色长袍的杜家现代家主杜玄道正跪坐在亭中的席子上,手拈着枚黑子,面色凝重地端详着几子上的棋局,其对面正容端坐着的是一个面相清秀的少年,此人正是杜玄道最疼爱的幼子杜平,时年刚满十六岁,尚未踏入宦海,原本在杜陵老宅苦读,数日前接到杜玄道的传信,方才赶到了坞堡之中,因着杜玄道只任着谏议大夫的闲职,除上朝之外,无须坐班,父子二人便在这坞堡中以弈棋为乐。

“老爷,越王殿下已到了堡门外,请老爷训示。”就在杜玄道苦思棋局的当口,管家匆匆走进了亭子间,躬着身子,轻声地禀报了一声。

“哦,知道了,大开中门,老夫这就去迎接好了。”杜玄道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头都不曾抬一下,只是淡然地吩咐了一句,而后将手中的黑子往棋盘上一掷,笑呵呵地起了身,很是慈爱地看着杜平道:“平儿棋艺大进,此局为父输了。”

“父亲过誉了,孩儿侥幸而已。”杜平那张年轻的脸上丝毫也不曾因老父的夸奖而有丝毫的得色,只是躬着身子,谦虚地回了一句。

“哈哈哈……,罢了,越王殿下既到了,平儿便跟为父一道去见世面罢。”杜玄道哈哈大笑地拍了拍杜平的肩头,一副随意的样子吩咐了一句。

杜平虽是生性沉稳,可毕竟还是少年,一样有着少年的热血,一听能跟名震天下的越王李贞见面,面色瞬间便因激动而潮红了起来,紧赶着便起了身,略带一丝紧张地回道:“是,孩儿遵命。”

杜玄道虽一向行事低调,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了,此番他之所以将幼子杜平叫来,自然就是为了等候李贞的到来,至于要不要将杜平往李贞那儿送、何时送,杜玄道其实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此时见杜平因即将见到李贞而激动如此,心头自也是颇为感慨,不过并没有多说些什么,甚至不曾对杜平有所吩咐,只是笑着拍了拍杜平的肩头,大步向前院行了去,杜平略一失神,很快便醒了过来,忙不迭地便跟了上去,只是平日里极为稳重的脚步竟多了几分的飘浮之感。

“老朽参见越王殿下。”杜玄道一走出坞堡的大门,入眼便见李贞正面带微笑立在马车之旁,忙不迭地便大步行了过去,躬身抱拳行礼道。

“杜老,小王冒昧前来,多有打搅,还望海涵则个。”李贞笑呵呵地还了个礼,很是客气地寒暄道。

杜玄道乃是世家子弟,对于礼节之类的寒暄自是熟捻得很,笑呵呵地摆了下手道:“殿下客气了,您能来,老朽这蜗居可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您里面请。”

“叨唠了。”李贞抬脚要走,可却又停了下来,饶有兴趣地看了眼杜平,笑着问道:“杜老,这位青年才俊是……”

“此是犬子杜平。”杜玄道也像是刚醒悟过来一般,一拉杜平的衣角道:“平儿,还不快见过越王殿下。”

杜平原本就在暗自打量李贞,此时听得父亲提示,忙不迭地便抢上前去,要大礼参见李贞:“在下杜平,叩见越王殿下。”

杜平没有官身,他见了李贞得行跪拜礼,不过么,李贞自然是不会让其下跪的,哈哈一笑,上前一步,扶住了杜平的手,笑着道:“不必如此,你我年岁相差不大,本王就托个大,唤尔一声贤弟好了,唔,本王今日来得匆忙,不知贤弟也在此地,这枚玉佩便做个见面礼好了。”李贞伸手从腰间拽下玉佩,笑容满面地塞到了杜平的手中。

“长有赐,不敢辞,多谢殿下美意。”杜平倒没有矫情,双手接过了玉佩,弯腰行了个礼,恭敬地说道。

杜玄道眼睛毒得很,一眼就看出那块玉佩少说也是价值千金之物,眼瞅着李贞随手便将此物赐给了杜平,心中一动,却并没有出言喝止,而是笑着道:“小犬无状,让殿下见笑了,殿下请屋内坐去。”

“好,呵呵,小王来得急,尚未用膳,说不得,也只好厚着脸叨唠杜老一顿了。”李贞呵呵一笑,一副随意的样子说了一句,抬脚便往坞堡内行去。

“该当的,该当的,殿下操劳国事,以致废寝忘食,老朽感佩之极啊。”杜玄道笑着应和了一句,陪着李贞便往堡内走……

大世家就是大世家,一切应酬的东西总是有备无患的,李贞等人刚才落了座,一盏清茶都尚未饮尽,酒席便备好了——四荤四素的精致菜肴,一坛美酒,既不显得奢侈,又不至于寒酸,看得出杜府之人是用了心了的。

若说杜玄道是只老狐狸的话,李贞绝对是只不折不扣的成了精的小狐狸了,这两狐狸凑一块儿聊起天来,真是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古今中外无所不议,可就是没人说起眼前的政局,更没有人去提陇州杜家分支被灭门一事,宾主间笑谈甚欢,若是不知情的人到此,只怕一准以为这一老一少是多年的知交了,却又有谁知晓这两只狐狸都在不断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牌,又不断地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份乐子唯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罢,至少陪坐着的杜平是看不出来的,他早被李贞那广博的见闻给彻底征服了,看向李贞的眼中满是倾慕的星星了。

酒饱饭足,闲话扯够,李贞笑呵呵地便转入了正题:“杜老实是我朝德才之楷模也,满门官宦,诸子皆是朝廷命官,父皇曾有云:我大唐能得杜家襄助,实万幸也。小王深以为然啊。”

李贞这话里自然是藏着话的,那意思就是在说,我李贞若是上了位,断不会改变李世民对关陇贵族重用的局面,这一点杜玄道自是听得懂,不过他却没有做出反应,只是笑呵呵地摇着手谦逊道:“殿下过誉了,过誉了,老朽实不敢当,身为大唐之人,自当为大唐之事尽心尽力,实本分耳,当不得殿下如此赞誉。”

哈,这老狐狸还不上钩,嘿,有趣得很!李贞自是听得懂杜玄道话里的意思,那就是在说李贞即便答应了此事,也不过是本份罢了,算不得什么承诺,这话里话外都透着千年世家的自得,听得李贞心里头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么,李贞的演技好,自是不会露出啥破绽,哈哈一笑道:“本份好啊,唯有本份方显真性情,杜老之心胸,实是令本王钦佩不已,今日能跟杜老请益一番,小王三生有幸也。”话说到这儿,也不给杜玄道开口的机会,侧头看向了端坐在斜对面的杜平,笑着问了一句:“杜贤弟治何所学?可有入仕之打算?”

杜平正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李贞突然问到了自己的头上,一时间有些子心慌意乱,好在世家子弟的功底深厚,紧赶着便躬了下身子,借机平稳了下心态,语气恭谦地答道:“回殿下话,在下幸得当年殿下所提倡之《四书五经》,每每深研,微有所得耳,实不敢称治,至于入仕与否,得从父命,非某能擅自定夺。”

“哦?难得啊,难得,贤弟能通晓《四书五经》,当为治才也,大幸哉,小王如今府中空虚,极乏人手,贤弟可愿屈就录事参军之职否?”李贞抚掌一笑,抛出了根粗大的橄榄枝——亲王府的录事参军乃是从六品上的官衔,这个起点可是极高了,一旦熬上些资历,立马就能跃居五品朝臣之位,比起杜平几位兄长目下的职位都高出了一大截,更何况李贞乃是目下入主东宫呼声最高者,一旦李贞入了东宫,水涨船高之下,杜平立马就能成为朝廷之新贵,这等好事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饶是杜平也算是沉稳之人了,一听之下,面色立马潮红了起来,恨不得立马张口便答应了下来,好在他还算是稳重,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望向了自家老子。

杜玄道如何不知李贞此来的目的除了还前次早朝之情外,更主要的是来拉拢他杜家的,可面对着录事参军这等高位的诱惑,杜玄道也一样觉得诱惑不小,只不过杜玄道毕竟是老江湖了,甚是沉得住气,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笑着道:“多谢殿下之美意,只是犬子年岁尚幼,骤居高位,恐遭人物议,唔,离明年三月之明经科也就不过半载罢,待小犬先去搏个功名,而后再去寻殿下可成?”

“这个当然,杜贤弟才高八斗,些许功名,易事耳,小王坐等好消息便是,呵呵,时候不早了,小王就不多打搅了,告辞,告辞。”李贞该传的话已经传完,至于能不能将杜平绑架到自个儿府中,李贞其实并不在意,眼瞅着杜玄道如此说法,自是就坡下了驴,笑呵呵地起身告辞而去。

李贞是潇洒地走了,可却气苦了杜平,一待送走了李贞,父子二人才刚转回厅堂,尚来不及坐定,杜平便有些子郁闷地开口问道:“父亲,为何……”

“嗯。”杜玄道脸上的笑容早就不见了,沉着脸,抬了下手,示意杜平闭嘴,皱着眉头思索了良久之后,长出了口气道:“此事非尔所能预闻,尔休得在外头胡言。”

“是,父亲。”杜平尽管心里头不怎么开心,却也不敢再多言,恭敬地应答了一声。

“罢了,平儿,你也不小了,而今的朝局你也该心中有数罢,此时尔入越王府尚不是时机,放心好了,为父不会让你吃亏的,下去罢。”杜玄道自是清楚杜平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不忍见爱子难过,这便含糊地提点了一句。

“是,孩儿明白了。”杜平绝对是个聪明人,一听之下,登时便醒悟了过来,暗叫侥幸之余,忙不迭地应答了一声,退出了厅堂。

“来人,备车,老朽要到长孙府一行!”杜平退下后,杜玄道默默地沉思了良久,突地放声大喝了一句,立时惊动得阖府一片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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