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鸿绪这话实是非同小可——身为副审官,说怀疑某事可以,一口咬定有证据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真若是像裴鸿绪所言的那般,那不单刘铖父子,便是户、吏二部也将脱不开关系,所牵连的官员之多,只怕就将是贞观以来的巨案了,再者,此言一出,裴鸿绪等于是将自己的后路全都堵死了,一旦他不能拿出所谓的证据,或是证据不尽不实的话,一个反坐之罪名就足以令其吃不了兜着走的,这等自断后路的做派实非一般朝臣敢为之,众人失惊也就是在所难免之事了。
萧瑀虽耿直了些,可反应却是最为机敏,此时见裴鸿绪语出惊人,心中猛地一沉,率先开口道:“裴少卿,此乃公堂,请慎言!”

萧瑀此言乃是好意,无非是怕裴鸿绪乱放炮,以致于牵扯到其背后的太子李治,无他,老萧同志虽不怎么瞧得起李治那懦弱无能的小样子,可身为太子太保,保护太子是他应尽的职责,这才好心出言提点一番,其用意也就是在为裴鸿绪留条退路,若是裴鸿绪自觉失言,便可就此下坡,告个失言之过,也就算是将此事轻轻揭过了,然则裴鸿绪此番本就是有备而来,又岂肯就此善罢甘休,萧瑀话音刚落,裴鸿绪便亢声道:“萧中书明鉴,下官确有证据在手,能证明刘铖其人由国子监调升户部乃是舞弊所致,其行既卑,其罪更是难恕!”

裴鸿绪此言一出,就再也没有丝毫的转圜之余地了,萧瑀好一阵子头皮麻,一时间竟忘了接着往下问,只不过他不问,王正凛却是跳了出来,怒瞪着裴鸿绪道:“裴少卿,此系公堂,非尔可以肆意妄言之场所,尔有何证据,且道将出来!”

“呵呵,王御史莫急,本官既然敢说,自是有证据在手。”裴鸿绪呵呵一笑,面带不屑地瞥了王正凛一眼,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那得意的样子登时就气得王正凛眉毛胡子一阵乱颤,险险些就此暴跳起来。

“咳,咳。”眼瞅着事情都已到了这般田地,萧瑀清了清嗓子,打断了裴、王两人的对峙,沉着声道:“裴少卿既有证据,那便出示一番好了。”

裴鸿绪虽得意,却不敢在萧瑀面前忘形,一听萧瑀了话,忙收敛了下脸上的得意之色,转过身来,对着萧瑀躬了下身子,很是恭敬地开口道:“回萧大人的话,下官昨日已从吏部调来了刘铖其人之官蔑,从中可知其之所以能越级提拔,乃是出自国子监太学博士林正诚之保荐,以考评甲等之由为据方得以提拔。林博士为人正直,下官虽无深交,然却深信其之为人,原本不疑有它,只是为稳妥起见,这才亲自去求证一番,然所获知之消息却令下官为之毛骨悚然,那份所谓的保函竟然是伪造之物,林博士断然否认其事,大人若是不信,下官这里有林博士之证词及保函笔记鉴定为凭,请萧大人钧见!”话一说完,裴鸿绪立马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份卷好的折子,双手捧着,递给了萧瑀。

死寂,一片死寂,裴鸿绪此言一出,满堂死寂,便是连萧瑀也愣得忘了要接过裴鸿绪手中的折子,一双老眼瞪得跟葡萄似的浑/圆,死活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然则就在这么一派的死寂之中,原本趴在地上抖的刘铖却突然竭斯底里地爆了起来:“萧大人,下官冤枉啊,冤枉啊……”

刘铖这突如其来的嘶吼声顿时将萧瑀从震惊中惊醒了过来,但并没有伸出手去接裴鸿绪手中的折子,而是先拿起了惊堂木,猛地一拍,断喝一声道:“来人,将犯官刘铖押入牢中,择日再审!”话音一落,自有一起子大理寺衙役们轰然应命,一拥而上,架起浑身血淋淋的刘铖便往堂下拖去,只留下刘铖那惊天动地的喊冤声在大堂上不断地回响着。

事情已然闹到了这般田地,身为主审官的萧瑀顿时觉得棘手异常,心中暗自后悔当初接手此案的孟浪,可一来此事既然已经生,要想置身事外早已没有可能,再者,他也想着通过侦破此等大案要案来竖立自己在朝中的威信,故此,待得刘铖被押下去之后,萧瑀沉吟了一番,还是伸手接过了裴鸿绪手中的折子,皱着眉头,展开一看,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拈了拈胸前的长须,长出了口气道:“此事重大,非吾等所能擅断,当得请示太子殿下方可,尔等便随老夫一道觐见罢。”

萧瑀既然了话,三位副审官就算有不同意见也没法子推托了,自是各自躬身应诺,各自下了堂,乘了马车一路向东宫赶去,然则没等萧瑀一行人抵达东宫,今日庭审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地传扬开了,各方有心之人都已得到了准信,各方应变的异动也就此在暗中悄然展开……

激动,异常的激动,自一大早起来,李治便激动得连早膳都没心思用,梳洗一毕便到了宽旷的显德殿前殿中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向来苍白的脸色荡漾着层红晕,气息喘得粗重无比,整整在大殿中来回走了近乎一个半时辰,也没见他坐下来歇上一口气,口中神叨叨地呢喃个不停,那等如疯似癫的样子叫人看了就恶寒无比,满东宫的人都知道这位主子近来表现反常,谁也不敢上去劝说一、二,就任由李治在那儿自个儿穷折腾。

“怎么还不来,该死的,早该到了,搞甚子!”李治喘着粗气,口中叨咕个不停,心烦意乱之下,恨不得亲自跑大理寺大堂去搅合一把的,只不过想归想,他还是没敢太放肆,然则一团乱麻的心境却令其无论如何也消停不下来——李治这个太子当得憋屈无比,往日里有老爷子压着,他没得到表现的机会也就罢了,这会儿好不容易熬到老爷子出征了,自个儿头上也顶着“监国太子”之名分了,可到了头来还是一点权柄都没捞着,这令李治无比之愤概,若是没机会也就罢了,此番相州军粮案可是能拉出萝卜带出泥的大好机会,李治自是不肯放过,这是豁将出去打算将对自己威胁最大的魏王一系连根拔起了,若是真能得手,这“监国太子”也就能名至实归了,可要是不能,那乐子只怕就小不到哪去了,这份赌注着实是大了些,大得有些子乎李治的承受能力之外,也就怨不得李治这会儿心里头七上八下地难受得够呛了罢。

“启禀太子殿下,萧中书及廖侍郎、裴少卿、王御史在殿外候见。”就在李治急得团团转之际,东宫主事太监管大松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低声细气地禀报了一句,那话音竟带着一丝畏惧的颤音,无他,管老太监昨日被李治收缀的伤势还都挂在脸上呢,这会儿还真怕李治再次暴走的。

“啊,来了?好,好,好,快请,快,快请!”李治一听萧瑀等人来了,脸上的红晕顿时就更深了几分,一迭声地道着“请”字,那等疯狂劲儿惊得官老太监忙不迭地应了声是,一溜小跑地便冲出了殿门,紧赶着宣召去了,李治看都没看官老太监的失态之举止,伸手抹了把脸,搓了搓手,深吸了口气,走到前墀上的大位坐了下来,趁着诸大臣未至的当口,猛/喘了几口大气,这才算是勉强将激荡的心情稍稍稳定了下来。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萧瑀黑着脸,领着三位副手疾步走进了大殿,一见到李治正端坐在大位上,忙不迭地各自上前见礼。

“免了,诸位爱卿此来可是为了相州军粮案么,案情进展如何啊?”李治笑呵呵地虚抬了下手,示意众大臣平身,满脸子关切之色地问了一句。

“启禀殿下,相州军粮案已初步审明,皆系户部仓部员外郎刘铖玩忽职守所致,只是……”萧瑀话说到这么便停了下来,略一犹豫之后才接着道:“只是案情出现转折,现查明刘铖由国子监转调户部一事另有蹊跷,兹体事大,臣等不敢擅审,特来禀明殿下。”

“哦?竟有此事?还请萧中书详细道来。”李治尽管早就心中有数,可还是装出一副莫名惊诧的样子,大惊失色地追问了一句。

萧瑀从衣袖中取出裴鸿绪所提出的证物,双手捧着,高声道:“现有国子监太学博士林正诚之证词以及大理寺相关之笔记鉴定在此,可证明刘铖由国子监转调户部一事并非出自林正诚之保函,其中蹊跷待查。”

“递上来!”李治脸色一变,喝了一声,自有一名随侍之小宦官跑将下去,将萧瑀手中的折子接过,转承至李治的手中。

李治尽管早就看过了那些证据,可还是装模作样地细细看了一番,末了猛地一拍文案,愤然而起,满脸子正气状地断喝道:“可恶至极!朗朗乾坤之下,竟有人敢行此大不讳之事,查!彻查到底!”

一听李治下令要严查,王正凛的脸色可就变了——户部、吏部中有不少官员都是魏王一系的人,这一彻查下去,天晓得会牵连到何人头上,别的方面王正凛不敢肯定,可魏王一系绝对是要吃大亏的,魏王这艘船万一要是就此沉没了,他王正凛这个乘客又有何处可逃?有心出面劝说一番,可又不知该如何解说,一时间急得虚汗狂淌不已,可见事态危机,不出头又不成,王正凛眼珠子转了转,憋出了个主意来,这便从后头走上前一步,高声道:“殿下英明,此事确实该详查,只是如今陛下远征在外,若是户、吏二部有失,恐贻误军机,再者,兹体事大,非陛下圣裁不可轻动,望殿下三思。”

“王御史此言大谬,须知此案事关国体,岂容轻纵,若不早查,倘若有人毁灭证据,尔能担待得起么?”王正凛话音刚落,裴鸿绪立马站了出来,脸带不屑之色地高声反驳道。

“荒谬,事有轻重缓急,岂可因此事而影响到陛下东征之大事,若无圣意,怎可妄动,请恕某不敢苟同!”王正凛被裴鸿绪抢白了一下,如何能忍得住,立马反唇相讥道。

裴鸿绪此时正意气风,哪能容得王正凛反驳,当即冷笑着道:“尔执意不查,莫非是与此案有涉乎?”

“尔竟敢血口喷人,本官定要上本弹劾于汝!”王正凛被裴鸿绪的话气得脸色青,当即便叉指着裴鸿绪作了起来。

“够了,尔等眼中还有本宫么?”李治见两位大臣当面便吵了起来,心头火起,猛拍了下桌子,怒吼了起来。

“臣等失礼,请殿下惩处。”正闹腾的裴、王二人一见李治火,忙停了下来,各自躬身告罪不已。

“哼,此案本宫定要追究到底,我朝素来政清人和,岂能容得小人作祟如此,若不彻查个清楚,本宫如何能跟父皇交待。尔等皆国之栋材,须得助本宫查清真相,还我朝之朗朗,岂可自相攻讦,大失本宫之望矣!”李治作出一副痛心疾状,畅畅而谈,循循善诱,还真颇有点儿监国太子的味道了。

裴鸿绪固然是无所谓,王正凛尽自在心中痛骂李治虚伪,可也只能是俯诺诺而应,眼瞅着形势渐已落入李治的掌控之中,却见进了东宫之后始终不曾表看法的廖承业突地站了出来,一躬身道:“启禀殿下,如今事情既,查自是必然得查,然依我朝体制,欲查户、吏二部须得陛下下诏方可,微臣恳请殿下派八百里加急送信于陛下,待陛下做出定夺之后再行彻查为妥。”

廖承业可不同于王正凛,除开其本人乃是堂堂刑部侍郎之外,更主要的是其背后站着的是越王府,他既然如此表态,李治纵再有不满也无法作,脸色立时就耷拉了下来,老半天没回话,心中暗自揣摩着廖承业这般表态背后的含义,可想了好一阵子也不得要领,不得不看着沉着脸站在一旁的萧瑀,沉吟地问道:“萧中书,依您老看来,此事该当如何办方才妥当?”

一见李治将皮球踢到自己脚下,萧瑀登时便是一阵头大——按萧瑀的本心他是想彻查到底,可一来万一真出了大乱子,他这个主审官可是脱不开关系的,老萧同志是耿直,却不是傻子,自是知晓真到了后方大乱以致于影响前线战事的地步的话,他这个中书令只怕也就该坐到头了,再者,廖承业是谁的人萧瑀心中也有数,如今魏王府、越王府都不想立刻便查,光凭东宫的力量能查得下去才有鬼了。沉吟了好一阵子之后,萧瑀到了底儿没敢坚持原先的看法,皱了下眉头道:“廖侍郎所言甚是,此事还是先禀明圣上为妥,然则户、吏二部相关之档案却可先暂存大理寺待堪,以免有小人趁机作祟。”

李治虽很想立下令立刻查案,可眼瞅着连老萧同志这么个“憨大胆”都退缩了,自是不敢用强,再一寻思,往辽东送八百里加急的话,来回也就是半个月不到的时间,能先将各种证物扣在手中,也不怕魏王一党能翻了天去,更何况如今刘洎已被停职,受其子牵连已成为定局,眼下诸、萧两位辅政大臣都倾向自个儿,局面占优已是理所当然之事,倒也强自按耐下了心中的冲动,点了点头道:“也罢,那就这样定了也好,本宫这就上本禀明父皇,烦劳四位爱卿也附个本罢,如此可成?”

成?怎么不成,事到如今,既然李治与萧瑀都先后了话,妥协已是自然的事情,这事情也就只能先这么办了,就在这东宫里,李治将早就深思熟虑了的本章当场默写了下来,由着四位主审官在后头跟着署了名,加盖了东宫的令玺,紧赶着往辽东大营送了去,便算是暂时了却了一桩事情,只不过明面上的事了了,可暗潮却开始剧烈地涌动了起来,天晓得这一波大浪下去,究竟谁会就此沉入海底……

越王府内书房中,一身单衣的纳隆正挥汗如雨地埋头于公文间,突觉眼前光线一暗,忙抬起了头来,立马便见一脸严肃的雁大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了书房之中,这便将手中的毛笔往砚台上一搁,轻皱了一下眉头,淡淡地出言道:“如何?”

“先生,东宫已然出紧急奏章,事情皆已按预定之计划展开。”雁大的声音虽平静,可内里却是一股子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意。

“唔,那就好,手尾处理干净了么?”纳隆自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倒也不显得意外,只是点了点头,平静地问了一句。

“都收拾好了。”雁大没有丝毫的迟疑,立马接口便答,话里满是自信之意——此番相州军粮案毫无疑问是出自“旭日”的手笔,从调刘铖入户部开始便一环套着一环,最为关键的便是将刘铖手头那本帐册掉了包,内里所花费的功夫实是非寻常可比,如今事情既然已经按计划展开了,那些相关证据雁大自是不会再留下——一接到东宫那头传来的消息之后,雁大便已亲自监督手下将所有相关之物证全部销毁,至于几个关键的人证也没有留下活口,纵使有人疑心,也绝无可能顺藤摸瓜地追查到越王府头上。

“唔。”纳隆并没有去追问具体的详情,漫应了一声,起了身,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步之后,猛地顿住了脚,沉着声道:“即刻给殿下信!”

“是,属下遵命。”雁大不敢怠慢,抱拳躬身应了一句,大步退出了书房,自去准备信鸽不提,纳隆在书房中默默地站了许久,这才摇了摇头,走回到书桌后,接着埋头于公文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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