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淡漠,柳贞吉却轻叹了一声。
这一年来,他更内敛了,喜怒更是不形于色。

可能当皇帝的,走到这步,自主还是不由自主的都会成为一个高深莫测,让人看不明白的人。

他是这天下至尊,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形喜于色不过是让底下人跟着一惊一诈,情绪不得不内敛起来。

好在,没有日夜陪伴,也不再说甜言蜜语,他总归还是把她放在他心尖尖上在意着,只简单的一个眼神和小小的一个举动,都能让她明白,他爱她至深,随着他的日益深沉,他对她的感情也越发变得醇厚,已无需用明显浅薄的话语说出来。

也好在,他不再说,她还是懂。

遇上了对的人,这让他们都成为了对方最好的伴侣,柳贞吉庆幸这一路来,他们之间没有行差踏错太多,命运都赞成他们成为一对佳偶。

“等得天凉了,我给你做件披风,好久没动手了,也不知手生疏了没有。”她说起了闲话。

“什么样的都好。”做得不好,他也不会嫌就是。

“就你不会嫌弃我。”柳贞吉说到这,话语里有一丝满足。

她是真的满足,他年少时候生她的气,也不过是撒到砍柴上和骑马上,后来就已经干脆不生气了,她做得好,做得差,他全为她兜着。

他为她付出了众多,但从未说起过。

她这半生,从她母亲那,从他这,从姐姐儿女处,得到了最好的爱。

“呵。”柳贞吉的话让周容浚笑了起来,天已黑,怕她赶回来热着了,膳也没用没力气,他蹲下身,“好了,承武皇后,朕背你一段。”

承武后多日不见笑容的脸上划过一丝笑意,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趴上了他的背。

“等到以后你老得也走不动了,到时候换我扶着你走。”她认真道。

周容浚偏过头,亲亲她的脸,“我等着。”

她什么都肯为他做。

他亦然。

**

接着的一连几日,柳贞吉还是有点咳,吃药也不能断根,只能慢慢来。

江南那边,开王领了宗族的人去江南镇灾,这一次宗族近臣们没有用承武皇的军队,而是带了他们自己的家兵上阵——现在宗族中的人已经相当清楚承武皇沿袭了他当狮王时治军的手段,那就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他的旧臣俞飞舟被封为了镇国大将军且不说,且还被同时封为神武大元帅,手中握有十万重兵,镇守屈奴。

前面替他把西域打回来的几位将军被大封也且不谈,同去的一位子侯的长子,因建有功劳,直接封侯,其地位,甚于他那位从祖父那承了子侯的父亲。

承武皇没有沿用文帝打压宗族世家的方式,对他来说,只要有功,不分王公贵族与寒门,皆赏皆重用。

这次他开口指了开王跟几位宗族中的重臣去江南镇灾,几人一商量,除了押送官和监察使是用皇帝的人,就是押粮的,也用上了自己的人。

承武皇给了开王尚方宝剑。

开王这一去,带去了国库刚入库的大半库存。

承武皇镇灾,很是舍得给粮。

俞大将军也很是舍得,在八月里,把西北大营大半的库存,都给承武皇送了过来。

他这一给,开王等人甚有压力。

他们带了自己人去,打的是把粮运过去,再运回来的主意。

至于镇灾的粮钱,他们打算自己处理。

南方那么多富甲天下的世家与富商,总有人能解决他们的问题。

周朝皇室的士气,被承武皇的旧臣刺激了出来。

周容浚等到了俞飞舟的粮后,江南的问题不再那么迫在眉睫,而王族下江南,那些躲在江南讨伐他的异党,想必这次也能被开王收拾干净,而这次去的王族中人要是有对他有异心的,也可一并收拾了。

那些对他的诟病,承武皇没放在心上,他的天下可谓是他亲手打出来的,谁要是想拿言语就拿捏他,他的刀剑自然无眼。

现在都无需他动手,满朝文武,至少大半人会愿意替他解决这个问题。

开王带人迅速走后,柳家又有消息递进宫来,柳艏死了。

孔氏死去的半月后,禁锢在渭明柳家本家的柳艏跟着而去,柳之平让人递信过来问皇后,柳家的事,怎么处置。

这种事,需她亲自出面,当面解决,柳贞吉就又求着出宫。

周容浚听她亲自来跟他说要出宫,他看了看案桌上两叠半山高的奏折,想了想,道,“我陪你去。”

柳贞吉摇头,“你已过去一次了,出殡时你再去也不迟。”

去多了不妥,要不出殡就去不了了。

“朕微服。”

“我去了都是不妥。”柳贞吉无奈。

“你要去,我就要去。”从“朕”又换回了“我”字,且语意坚定俐落,不容反驳。

“你去做甚?”柳贞吉叹气。

周容浚冷眼看她。

他去干嘛?

那天放她出宫,回来还带她骑了一阵马,累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她半夜在昏睡中还是在哭。

别以为柳家的那些个事他不知情,他不说只是不想提起柳家让她分心。

他这次倒是要去亲眼看看,谁给她不痛快受。

他冷眼无波,柳贞吉看他几眼,见他不为所动,也只能妥协了。

毕竟他才是皇帝,她这出宫跟出街似的频繁了,还跟他对着干,也太对不起他了。

“去吧去吧,”柳贞吉苦笑,“天下人都说你不仁不孝,就由我来陪着你,被人说无法无天罢。”

其实周容浚这个皇帝都不在意的风言风语,柳贞吉这个皇后相反在意得很。

她觉得对于文帝凤后他已经尽了全心全力,她跟他们的儿女皆如是。

再被人这么说,哪怕是完全不可能知道真相的百姓们这么口口相传,她还是觉得混帐得很。

“我得知道是谁干的。”这是皇后听到流言后,成天在心中嘀咕的话。

见她脸色不好看,周容浚也不多说,快速把手中的奏折看过一遍后,批了朱砂,又与苏公公道,“告诉丞相下午不用来了。”

“嗯……”说着他沉吟了一下,“傍晚来,来德宏宫跟太子一道用膳就是,到时朕再传他。”

“是,奴婢这就差人去传您的口喻。”苏公公往门边小跑,传完口渝,还得跟林大人商量帝后微服的事。

**

一路到了柳家,帝后从前门进,哪怕被人围着进的门,也没弄出动静来,柳家里面的人也知道谁来了。

但他们以为是皇后娘娘来了,不知道皇帝也来了。

周容浚一袭黑色纱帽到地上,略站于皇后之后,谁也不知道戴着白色帷帽的皇后身后,那个黑纱人是皇帝陛下,因带来的侍卫也皆是这个装扮,往日不戴纱帽的侍卫戴上了这个,前来迎接的柳之平也只当是太阳太猛,御林军戴来遮阳。

等进了屋,柳之平带着夫人,柳贞雯,还有带着儿女来了柳家数日的贾文彪朝柳贞吉轻施了一礼。

柳贞吉向来不让他们施重礼,见此颔首。

“你们出去。”她朝下人道。

叶苏公公站在了门边,等人悉数出去后,关上了门。

屋内置了冰盆,不热不冷。

这时,周容浚摘了头上的纱帽,坐在了首位的椅子上,

柳之平与柳贞雯等大惊,连忙上前行礼,“见过皇帝陛下……”

“柳之程在哪?”承武皇一开口,声音里满是不耐烦,“朕跟皇后来了,还得朕亲自去请他,才来拜见不成?”

有着冰块冒出凉气的屋子里,不过眨眼,柳之平就汗如雨下,“臣……臣这就去叫。”

说着就顾不得承武皇的反应,他踉跄着扑向门边,一时之间脑如雷轰。

他兄长装病不迎皇后,这事如果只有妹妹的话,本着家丑不可外扬,妹妹为了这个家,顾及着柳家的脸面,只能忍了,可皇上不是妹妹,他从来都不是个忍的,现在他兄长这不敬之事生生发现在了他眼前,他岂会善了?

柳之平吓得手软脚软,他怕,他是真怕承武皇,这满朝文武没一个不怕这说得出更做得出来的皇帝,对于皇帝他更是又敬又怕,怕他哪怕就是皇后的亲哥哥,皇帝也未必饶得了他们柳家。

柳之平跌跌撞撞出了门,承武皇跟视而不见似的,转头掉向贾文彪,“朕听说你在南州五县设了十来个粥棚?”

“回禀皇上,确是如此,臣辖下不少义商捐粮,由官府带头,在每县四个方位设棚,救济灾民。”贾文彪自决定带妻儿去南州,脱离家族立业后,性格更沉稳了些,这时候哪怕脸上一脸的汗,话却丝毫未抖。

“嗯。”承武皇淡淡应了一声,侧头跟皇后道,“他那个州,算是江南五州中最平稳的一个,旱情与其它四州一样,但闹事的少,也算是治理有功了。”

柳贞吉点头,正要说话,就见柳之程屁滚尿流地冲了进来,脸上一脸的水,不知是汗还是泪,冲进来就是往地上跪伏,同时大喊,“臣不知皇上……”

他这请罪的话没说完,这时承武皇起了身,一脚踹向那跪到一半的柳之程。

“砰”的一声,柳之程被踹出了门外,落在了地上。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屋外,也是静了。

静得能清晰闻到那草丛树梢间吱了吱吱呀呀的吱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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