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光先,贼子,小人!”高文气呼呼地接过安甘露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才将方才的情形同他说了一遍。
“啊,兼任教坊司奉銮,这可是个好差使啊!”安甘露一脸的兴奋。

“好差使?”高文重重地哼了一声。

安书办:“属下可说错了什么?”

高文:“你怎么就觉得是个好差使了?”

安甘露朝外面那个房间看了看,见其他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这才将嘴巴凑到高文耳边,低声道:“知事,这京城教坊司的乐户加一起上千,接待往来官员、国家举行庆典,朝廷都要拨下不少款项。下头也有不少孝敬,一年下来,不在少数。若是大人兼任此职,其中好处自不待言,就连属下们也能粘些光。”

高文皱起起眉头,喝道:“朝廷设着教坊司本就是个恶政,京师有官妓,用****腐蚀读书人的心志,花费他的资财,耗废他的才华,这样议论军国、臧否政事的文章可以不作了。我还带也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若是执掌教坊司,羞也不羞。坏了名声,以后还如何科举入仕?”

安甘露低声道:“知事心气高,要考进士,属下自是敬佩。可是,别的书办们都紧着大人的差事要弄些外快养家。如今,知事推了这个职务,又得罪了主事,只怕下面的人冷了心。”

高文哼了一声:“冷了心又如何,安书办,你若觉得跟了本官没个下场,尽管另拣高枝就是了。”

安甘露:“知事说到哪里去了,属下对你是忠心耿耿,怎会有别的心思?既然知事这么决定了,属下也没没什么可说的。在下就是个小人物,也没人瞧得上,哪里有高枝可攀?”说着,他想了想:“也对,大人好歹也是解元,前程看好。又何必为了些阿堵物坏了名声。不过,只怕从今日起,知事就要被衙门里的人冷落闲置了。”

果然,如他所说。高文抵死不肯管教坊司的事情,惹恼了史光先。衙门里尽是趋炎附势之辈,昨天还过来恭维时候高文的书办们都不来照面,司中公务也没高文什么事。

一时间,高文的屋中只剩安甘露一人,当真是门庭冷落。

对于这种情形,高文无可奈何,也在预料之中。只每日准时上班,将《四书》《五经》反反复复地读,看到时辰差不多了,就准时下班,倒也逍遥。

如此,半个月过去,天上就飘去雪花来,只一夜,院子里就积满了雪。

在这段时间,高文也曾去过徐有贞府打听陕西马政案。

徐有贞依旧在翰林院做他的编休,处境和高文相似,门可罗雀。他的气色很不好,见了高文,说马上就要过年,那件案子估计要春节以后再审,毕竟是封疆大吏,处置起来得慎重。还有,如今太上皇还朝,天子好象也不想在其他地方再起事端,有点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架势。

又问高文在了礼部祠祭清吏司干得如何,高文就将自己的事同徐有贞说了一遍。

徐有贞立即光了火,将吏部和礼部上上下下骂了一通。最后,才欣慰地说:“尔止你做得好,让你去管教坊司,表面上看来是那什么史光先要对你不利,实际上是从老夫来的。他们坏了你的前程,就是坏了老夫的名声,断不可原谅。”

发泄了半天心中的不满,徐有贞又道:“尔止,实在不行就辞官不做好了,好好温习功课,科举才是正途。”

高文心中不满,叫我做官的是你,叫我辞职的又是你。我若是就这么摘掉官帽不做,念头不通达啊!

徐有贞情绪不好,看模样好象老了好几岁。

高文心中不以为然,自己这个老师将来可是要做首辅的男人,些许挫折就颓丧了,没得叫人瞧不起。想来老徐也是功名之心太热切的缘故吧?

这一日,高文又在屋中看了一天书,临近回家的时候,他搓了搓手,正在看着外面桂花树上的雪,吟道:“日夕北风紧,寒林噤暮鸦。是谁谈佛法,真个坠天花。呵笔难临帖,敲床且煮茶。禅关堪早闭,应少客停车。”正是清朝僧人大须的《暮雪》。

安甘露又凑了过来。

高文抵死不去管教坊司,在衙门里做了闲远野鹤,别人拿他也没有奈何。毕竟是吏部正经派遣下来的官员,上司看他不顺眼,也最后训斥上几句,却没有资格免去他的官职。这情形有点像后世的年纪大的公务员,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我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你也不能赶我走。

他能够静下心来读书,安甘露却做不到这一点。

安书办以前在衙门里不过是个小人物,人见人踩。如今好不容易攀上了高文这个上司,可高知事却是一个没有上进心的人,连带着他这个心腹也被别人孤立,当真是难受到极点。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春节,看别的部门都从下面得了不少好处,而自己依旧守着那可怜巴巴的薪俸,安甘露难免眼热到自怨自艾。

见高文正在赏雪,安书办禁不住有了怨气:“知事这诗作得当真是好,其中大有出尘禅意,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老爷你执掌的是僧录司呢!”

高文假装听不出他话中的恼火,哈哈笑道:“春有红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不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距离散班回家还有小半个时辰,倒早不迟,最是难熬。安甘露,不如你我手谈一局,聊做消遣。”

说着话,就从书柜子里拿出棋子棋盘,摆在几上,招呼安甘露过来坐下:“安书办你执白先行。”

安甘露无奈地捏了颗白子放在面前左下角的星位上,有气无力地说:“知事真是好雅兴,若真要求得浮生半日闲,又何必入仕为官。在家中读读书,品品茶,游戏山水,岂不强似在这衙门里打发光阴。”

高文也将一个黑子放在面前星位上:“要求闲适,在家如此,入仕不也一样,关键是你的心要静下来。在家中,一人枯坐,进衙门却能看到形形色色相干人等,不也更加有趣。再说了,我在这里,每年还有几十两银子俸禄,春秋两节衣裳,又有何理由辞官不做?你以前也读过书,看你情形,养气工夫还不到家呀!”

安书办无言以对,只得苦着脸应了几手。

他本长于此道,对付起半捅水的现代人高文自然轻松愉快。

不半天,高文的额头就渗出汗水来:“不错,不错,下得不错,你这计算能力当真了得。有意思,今天这盘棋过瘾。安甘露,你也别急着回家,下完这棋再说,等下本官请你吃酒。”

“还请知事谅解则个,今日家中有事,只得抱歉了。”安甘露见上司缠着自己不许下班,心中苦恼,正要让上几手应付过去,也好早些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渐渐地,天就黑了下去,偌大一个礼部祠祭清吏司也看不到几条人影。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走过来,立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可看到穿着大红官袍的高文,却不敢造次。

高文见这人面生,知道他不是司里的小吏,就停了手问:“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安书办忙拱手道:“知事,这是属下家中仆人。”又对那人喝道:“小五,你来这里做甚,没看到老爷我正在公干,等办完手头的公务就回去。”

小五听到主人问,忙到:“老爷,你能不能出来说话,家中,家中出事了……”

高文:“安甘露,既然你家中有事,今天这局棋且下到这里。”

“是,知事。”

正当高文收拾好棋子,正要回家,听到屋外安甘露一顿足:“贼子敢尔,小五,快快快,你快出去雇顶轿子,我马上赶回家去。”

高文忍不住走出门去,看到愤怒得面容都扭曲的安甘露,问:“家中何事?”

“打搅知事,恕罪。”安甘露显然已是六神无主,如实相告:“属下家中本开有一家香蜡纸钱的作坊,史主事的妻弟寻了个由头来找晦气,意欲侵吞属下的产业。”

原来,史光先的妻弟姓秦,名良才,河南林州人士,也是个举人。进京赶考,一口气考了十年,次次名落孙山,也没有了心气。索性去吏部候选,结果被高文半路杀出,顶了他的位置。

没个奈何,只得另想门路营生。不知道怎么的,就瞧上了安甘露家的作坊。

其实,安甘露的作坊不大,也就是雇佣了两个工人。平日里做些香烛,打些纸钱卖了换钱。他因为是礼部祠祭清吏司的书办,而祠祭清吏司又管着天下间的寺院、道观。所以,拼着脸面不要,寺院里每月都能从他手头购些香烛。这件事说穿了,就是利用职权之便,搞点灰色收入。

靠着这座作坊,安甘露倒也能够勉强过活。

可就在今日,司里的人却在秦良才的带领下去把安家的作坊给抄了,说是安甘露做的香烛质量实在太差,前番顺天府仲秋祭城隍时从礼部领过去的香烛点到一半竟熄了不少。顺天府那边恼了,告到礼部来,祠祭清吏司郎中命下面彻查。

原来,明朝有一整套完整的国家祭祀体系,每年大祀十三次,中祀二十有五。国之大事,惟祀与戎,中央和地方政府都非常重视此事。

顺天府祭城隍的香点到一半竟然不接火,此事说大不大,可若要上纲上线,却是麻烦。而礼部的香烛都是安甘露提供的,这次自然是脱不了干系。

礼部是人到安甘露的作坊之后,就将两个工人干走,到处贴封条,还大声吓唬安甘露家人,说这件事大了,说不好安书办要掉脑袋。将安娘子吓得浑身发抖,急忙派小五过来叫安甘露快些回去。

听到这事,高文倒有点同情安甘露。就道:“既然如此,你快回家看看。”

“是,知事,属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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