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繁盛兴旺,井字布局的四条主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和小贩摩肩接踵,热闹而又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正是一片繁华之景。
凌楚思站在石板铺就的跃马桥上,抬眼望去,便是商铺林立、最为繁华热闹的朱雀大街,如今在唐国公府世子李建成的政令下,特别设立了百总两署和市丞,统管东市和西市,专司管理关中各种以次充好、缺斤少两之类的黑心买卖,如今的长安城如此安定富庶,少不了在此地的实际掌权人唐国公府的庇护。

今早在独孤阀的府第之中时,凌楚思还正好听见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厮跟厨房的厨娘嘀咕,顾天璋手下的广盛行正琢磨着想要弄垮卖盐的兴昌隆,以便控制市面上的盐价来获取暴利。

可巧,广盛行和兴昌隆这两家铺子,都在朱雀大街之上。

凌楚思的目力颇佳,站在跃马桥上,刚巧能够隐约看到那两家商行在在家门口高高悬起的旌旗。

在长安城中绕了一圈,正当凌楚思打算转身离开时,却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另一座桥上,一树拢翠烟柳之下,一个姿态从容、五官俊美而精致的白衣年轻人正稳稳的站在那里,眼神专注的凝望着这边。

凌楚思稍稍睁大眼睛,微微定神同那个年轻人视线相交,下一瞬,意识到那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季霄白之后,还没来得及想好说些什么,就看见他的眉宇间似乎有微微的舒展,直接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小白!?”凌楚思略带几分惊喜和讶然的望着稳步走过来的人,眉眼一弯笑着打了个招呼道。

“阿凌……”季霄白人未至,便已经忍不住含笑的轻轻一叹。

他看着面前这个一身素色薄纱长裙,上面却用典雅而浓重的墨色缎带点缀着腰饰、衣襟还有衣袖等位置的隽雅美人。

都说女大十八变,即使凌楚思从小到大都没长歪过,不过,渐渐长开的精致五官,和小时候的确颇有些不同,唯独这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若非早就知道了凌楚思现在的模样,便是季霄白,恐怕也不敢把站在自己面前这个袅袅婷婷的美丽女子,和当初个头还不到自己胸口的纤弱可爱小姑娘直接联系在一起。

季霄白望着凌楚思明亮的眼睛,漆黑色的眼眸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如水,片刻之后,他含笑轻喃道:“……阿凌,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凌楚思瞅着他,干脆的摇了摇头,直截了当的回答道:“不好。”

季霄白微微一怔,“嗯?”

“都是你的错!”凌楚思理直气壮的跟他说道,不过,说到一半上,她自己就先忍不住笑场了,季霄白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

“慈航静斋知道你的身份了?”虽说是个问句,凌楚思却是完全用一种极为笃定的语气同季霄白说道,名为问话,实则是提醒。

季霄白点了点头,旋即微微拧眉,同凌楚思简单解释道:“我在涿州遇到过慈航静斋的李晴梅,听说她是梵清惠的弟子——”顿了顿,季霄白继续道:“我调查她的时候,想来慈航静斋也在追查我的身份。魔门之中两派六道各自为政,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我的身份消息被泄露出去,倒也不稀奇。”

随后,季霄白看着凌楚思,又继续挑眉轻笑着追问道:“你刚刚说,‘都是我的错’,我——做了什么?”

凌楚思扁了扁嘴,带点小郁闷的无奈道:“哎,因为我和你认识,慈航静斋那群尼姑似乎已经认定了,我是魔门中人,身为魔门补天阁的阁主,你就是那个确凿有力的证据啊!”

季霄白听了想笑,而他也确实微微露出了一点笑容来,口中却是温柔的安抚凌楚思般,轻声细语的断定道:“无稽之谈,荒谬之极!”

“对啊!”凌楚思也跟着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江湖传闻这种东西,过了三个人的口,就已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凌楚思本人,对于魔门和正道并不是十分在意,要不然,她也不会一边和季霄白交好,同时见到李晴梅险些出事后,也顺手搭救了一把。在这种情况下,被慈航静斋指认为是魔门中人,凌楚思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自己之前一早就得罪了“邪王”石之轩,随后还有阴癸派至今未曾撤下的追杀令,在这种情况下,慈航静斋突然跳出来说自己是魔门中人?

凌楚思只觉得她们傻得莫名其妙,把事情放到自己身上之后,就是忍不住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了。

见凌楚思依旧笑意吟吟、丝毫不以为杵的模样,季霄白心中才恍然惊觉,凌楚思恐怕根本就不曾在意过这些事情……

念及此处,季霄白的心中微微一动,当即便改变了之前打定的注意,眉眼一弯,犹带三分打趣意味的垂眸同凌楚思笑道:“好吧,都是我的错!我请你去吃饭吧,可否赏光?”

“好啊!”凌楚思干脆的点头,故友重逢,总是人生一桩喜事,“我们去哪里?”

季霄白直接带着凌楚思离开长安城的东西市,朝着朱雀大街之外、一处较为僻静安静的里坊走去。

走出去几步,看着这个方向,凌楚思的心里就已经有数了,不由得微微惊奇道:“你在长安城里,也有住处?”

“嗯,”季霄白微微颔首,眉宇间略带一抹忧色,却稍纵即逝,他压低声音,近乎耳语的同凌楚思轻轻道:“如今江湖、朝堂之上,似乎局势不稳,各方势力纠葛其中,行事瞬息万变,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这个天下便要乱了……相较之下,被陇西李阀控制的长安城、还有偏安一隅的岭南宋阀,倒是难得让人安心的地方。”

凌楚思也微微颔首,倒是赞同了季霄白的说辞。其中尤以岭南宋阀盘踞之地为最。毕竟,长安城乃是兵家必争之地,现在安稳,却不代表在隋唐时期,群雄逐鹿之际,依旧能够永远安然无恙,倒是岭南宋阀,地处南方,与百越少民之地、以及数不尽的十万大山相接,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不说,又是如今保存汉家文化最为纯粹的一方,便是有朝一日,北方大一统后王师南下,当权者对于岭南宋阀,也只能是拉拢、安抚和封赏,却轻易不会挥兵南下再起干戈战火!

一个位置隐蔽看似简单、却内里回廊曲折、满是淡雅优美风景的院落里,盛夏之时,院中植株最是枝繁叶茂,花木扶疏。

凌楚思同季霄白一起坐在了正堂里,随后不久,就有侍候的人无声无息的端着饭菜送了上来。

凌楚思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是她第一次见季霄白在家中安排侍女小厮等人。

季霄白却是仿佛对此习以为常一般,根本不曾提及这点小事,而是坐在那里悠然平静的聊了一会儿,仿佛两个人之间这些年的再不见面导致的陌生和隔阂很快便随之消逝一般。

“阿凌,你接下来可有何打算?”季霄白明知道凌楚思这些天一直同孙思邈一样,住在独孤阀的府第之中,然而,交谈之间,他却是完全对此避而不谈,仿佛今天和凌楚思在长安城跃马桥上的遇见,真的就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凌楚思坐在桌旁,一手握着茶杯,一手轻轻的按在桌面上,微微摇了摇头,柔声细语的说道:“好像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孙爷爷还在独孤府上给那个老夫人看诊,这一切就先等孙爷爷忙完再说吧!然后接下来的话,如果孙爷爷没有什么其他计划的话,大概就是往东边去、江南一带走走看看吧!”

“……”长久的缄默之后,季霄白不敢置信的看向凌楚思,对上凌楚思看似单纯而又无辜的眼眸,有些不确定的开口问道:“你、你刚刚说什么?”

“嗯?”凌楚思眨了下眼睛,她单手托腮,薄纱长袖轻柔的顺着修长漂亮的手臂滑下来,露出宛若柔荑的纤细手腕,还有肩上金色纹饰点缀之下、轻柔薄纱半遮半掩的一截白皙细腻的锁骨和肩侧。

季霄白很快收回视线,目光稳稳的落在还在散发出袅袅茶香的白瓷杯中,试探着开口说道:“你叫孙思邈,什么来着?”

“孙爷爷!”凌楚思回答的相当干脆利落。

“……”这一瞬间,季霄白终于领会到了那种万般思绪在心头却偏偏会无言以对,究竟是何种复杂微妙的感受。

“孙爷爷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是他辈分高。”凌楚思稍稍正色的认真道。

“原来如此……”季霄白这才点点头。虽然他并不知晓孙思邈和凌楚思的师门为何,不过,孙思邈如今在江湖上被人尊称一声神医,按照一般人的理解,这样的医术,自然不会想到是他自己苦钻研究的结果,反而会更加倾向于师出名门这种方式。

再加上还有一个明显跟孙思邈关系匪浅的凌楚思,她这身武功,明显就有所师承,在这种情况下,季霄白自然会认定了,凌楚思和孙思邈乃是师出同门一事。

两个人用过午饭之后,季霄白也不避讳,直接就同凌楚思走在一起,亲自送了她回独孤阀的府第之中后,方才自己离开。

凌楚思回了客房的院子之后,就发现小厨房里,阿伊正在专心致志的煮药,孙思邈则是坐在桌案旁边,手提毛笔,正在斟酌着修改此前的药方。

正巧,独孤凤也在旁边悄无声息的站着,大概是在等孙思邈写完药方子便直接拿回去给尤楚红过目。

“楚思你回来了。”孙思邈抬起头来看了凌楚思一眼,微微一笑道。

“嗯,”凌楚思随便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之后,抬头看向独孤凤,微笑了一下,示意道:“怎么不坐?”

一身黑衣的独孤凤现在见到凌楚思还有些心情复杂,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思。

凌楚思看在眼里,微微莞尔,却也并不主动开口询问。反正独孤凤要说她就听一下,她愿意自己纠结,也省得给自己找麻烦,那就更好不过了!

片刻之后,孙思邈又拿着药方简单的和凌楚思商量了两句。

凌楚思的医术是决计比不上孙思邈的,不过,医圣孙思邈爷爷后来想到的那些新药方,若是提起的话,凌楚思多少还能记得些,所以,碰见不太肯定的症状时,孙思邈也时常跟凌楚思聊上两句,说不定就又有什么新的治病思路。

又过了好一会儿,等到浑身中药汁味的阿伊轻轻的走了过来,凌楚思和孙思邈顿时抬起了头看向她。

“凌姑娘!”阿伊刚刚没有看见凌楚思进来,便主动打了个招呼道,然后又对独孤凤笑道:“独孤姑娘,给老夫人熬的药已经倒好了,等下你给老夫人带过去吧!”

独孤凤立即点头,走上前去接过了阿伊提过来的食盒一样盛药的木盒,微微含笑的道了声:“辛苦了。”

独孤凤乃是独孤阀的大小姐,这样的身份,即使跟着孙思邈和凌楚思四处游历时见得多了,在阿伊的心中,依然十分贵重。面对独孤凤的道谢,阿伊顿时就又受宠若惊的窘红了脸,开始忙不迭的摇头。

很快,孙思邈也放下了毛笔,将开好的新方子交给了独孤凤,然后才跟凌楚思笑道:“楚思你刚刚出去了?”

“嗯,正好见到了一个老朋友,就在那里和他一起吃了一顿饭。”凌楚思纯粹意思一下的点了点头,紧跟着又问道:“孙爷爷,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孙思邈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稍微沉吟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有计划?”

凌楚思简单说了自己想回江南一带再去看看的想法。

不过,孙思邈却是略带歉意的同凌楚思道:“独孤阀那位老夫人早年应该也习武之人,她的哮喘症状十分严重,若非她自己内功深厚,常年压制,估计情况只会更加糟糕。”短暂的停顿了一下之后,孙思邈斟酌着语句,跟凌楚思解释道:“尤其是老夫人的年纪不轻了,就算有内功在身,毕竟已经有些年迈,身体恢复起来,怕是有些麻烦。”

凌楚思微微挑眉,听到这里,她似乎已经猜到了孙思邈的意思,毕竟,尤楚红这样的病患,其实也十分罕见。

孙爷爷痴迷于医术,见猎心喜,碰见这样的病人,其实他自己都有些忍不住的想要留下了,更遑论还此前还有独孤凤以诸多珍贵药材做礼物,请他留下来帮忙……

“我明白了……”凌楚思单手托腮,微微侧着头瞄了一眼孙思邈。

反而是孙思邈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留在独孤阀一段时间,等老夫人的病情稳定了,就可以离开了。”

“其实这样也好!”凌楚思突然说道。

孙思邈还有些微微一愣,阿伊也有些茫然,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的附和了一句,“我听先生和凌姑娘……”

“那你就陪着孙爷爷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吧!”凌楚思微微一笑,解释道:“我打算去江南一带走一圈,好久没去过那边了。”

孙思邈还没说话,阿伊已经骤然间睁大了眼睛,道:“凌姑娘,你要自己一个人离开吗?”

凌楚思眨了眨眼睛,“嗯。”

阿伊一着急,下意识的就想说,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出门游历太危险了,不过,想到当初他们三个一起的时候,其实也是凌楚思一个人保护她和孙思邈这两个拖后腿的,阿伊就又有些讪讪的笑着,面色微红的把话语给咽下去了。

——以凌楚思的身手,怎么看都是为难她的人会更危险。而且,阿伊默默心道,没有自己和先生耽误时间,凌姑娘出门在外的效率都要更高一点。

过了一会儿,孙思邈才关切的问道:“怎么突然想去江南一带了。”

凌楚思直接把今天在跃马桥附近,看见的那两家商行以及盐价一事说给了孙思邈,“所以想过去悄悄吧,我也未必就是去杭州,说不定会往难一点,去永嘉郡之类的地方。”

最重要的时,今日在长安城的街上听到他们谈论盐价一事的时候,凌楚思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在她的记忆里,根据隐元会的记载,大盐商杨子敬差不多就是在这几个年头,开始起意琢磨着在永嘉郡的千岛湖一代建造了相知山庄,而这,正巧就是后世长歌门的前身!

算算时间,这会儿距离谷主东方宇轩来秦岭游历然后建立万花谷,还有好些个年头,相较之下,还真就只有长歌门的相知山庄始建时间差不多。而且,凌楚思其实也对大盐商杨子敬有些好奇,既然现在有机会了,她还挺像看看后来长歌门门主杨逸飞的祖辈杨子敬长什么模样的!

孙思邈则是点点头,脸上的笑意依旧十分温柔平和,商量道:“那我和阿伊就留在独孤府上等你回来?”

“咱们到时候再说就行!”凌楚思微微一笑道,“孙爷爷,其实你若是不同我一起的话,暂且留在独孤阀的府第之中也好,至少不用担心会遇到什么危险。”

孙思邈点头,反正只要给他几本医术亦或是几味药,孙思邈本人是从来不会寂寞的,眼神仿佛都没有什么变化似的。

凌楚思一向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今天和孙思邈、阿伊打过招呼商量好之后,翌日一早,便直接孤身一人出城,打算前往永嘉郡的千岛湖一代、说起来,等她到了岸边之后,再想要找扬子敬,应该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凌楚思一开始走的还是陆路,不过,途经襄阳郡的时候,她便在岸边的码头上,想要找一艘船,打算沿着水路往东边走。

不过,这一次码头上刚巧没有载人的客船,凌楚思本来还在考虑,是先在襄阳郡中等一天,明日再来看是否有船只的时候,码头上的一艘船上,却有一位身材高挑英俊、背脊挺拔的年轻公子走了下来,微微含笑的揖礼,风度翩翩的开口道:“冒昧打扰,敢问这位姑娘,可是在等船?”

凌楚思看了他一眼,眨了眨漆黑的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她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锦衣华服、面容英俊的年轻人,明明是一身文士打扮,却丝毫没有文弱之态,毫无疑问,凌这个年轻人应该也是个深谙武功的高手。

紧跟着,凌楚思就听到,这个年轻人微微含笑的说道:“唐突佳人,宋师道先此谢罪,我见姑娘刚刚面露迟疑之色,可是因为襄阳的码头没有客船之故?在下斗胆相询,可否告知在下,姑娘想要前往何处?顺路的话,倘若姑娘不嫌弃,在下的船只倒是可以载姑娘一段。”

“你叫宋师道?”凌楚思想了想,突然觉得略有些耳熟,感觉自己之前应该听过这个名字,偏偏脑海中的印象又不是特别深刻,大概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宋师道见凌楚思面露沉吟之色,竟是仿佛知晓自己的名字一般,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正是在下,姑娘?”

“我想要去永嘉郡,若是你的船只往东走,便麻烦阁下送我一程。”凌楚思十分坦然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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