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开始的时候,属国使者们已经完全没了之前的精神气,一个个精神紧张,眼下都有了浓厚的黑眼圈。
坐到宴席上时,他们还得打起精神,换上笑脸。

设宴都是在大殿外的广场上,食物由光禄寺准备。

说实话,这种赐宴真的一点也不好吃。

其实光禄寺准备这种大型宴席的饭菜,还是不错的。至少比平时提供给部门的工作餐来得好。但现在是寒冬腊月,大家又坐在户外,虽然搭着棚子烤着火炉,端上来的饭菜还是很快就冷了——或许在端来途中,就已经冷掉了。

再来,赐宴有一套很繁琐的规矩。

皇帝要在宴会前讲话。讲话的时候,参加宴席的大臣就要站起来躬身聆听。当皇帝讲完一个段落的时候,众人高呼万岁,跪下磕头,然后站起来继续听。

一般在皇帝不话唠的情况下,众人一共要磕足三次头。

如果遇到不顾潜规则的话唠皇帝,那就继续磕吧。

待皇帝讲完话时,一般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桌上菜肴最后一丝热气都没了。

而且寒冬腊月之时,蔬菜稀少,仅有豪门才能尝到温泉大棚种植的、或者从南方运来的蔬菜。光禄寺做的是大锅菜大锅饭,显然没可能给大家提供新鲜的、绿色的蔬菜水果,干货果脯便是这个宴席上仅有的维生素和膳食纤维的来源了。

而这些干货都是混着大肉做的。

就算现在光禄寺也常用素油炒菜,但炒过肉类之后,天气一冷,那菜中照旧会浮起一层凝固的油脂。别说吃了,看着就倒胃口。

这对大臣而言是折磨,对皇帝而言也是折磨。

所以晖朝君臣早就习惯了,在任何大宴之时,都吃饱肚子。来到这里,不过举着筷子意思意思,就着果脯干果,喝点温酒聊聊天,增进一下同僚感情而已。

虽然没人对属国使者说这些,但所有国家的宫宴都大同小异,他们也提前垫好了肚子。不会因为饥饿难堪。

余柏林看着桌上满满的菜肴,眼中闪过一丝可惜。

这实在是太浪费了。

“长青是否觉得浪费?”赵信凑过来道,“放心放心,光禄寺设宴后的饭菜并不会倒掉,而是会在宴会之后分给宫女、内侍以及小吏。”

余柏林想起来,的确有这事。宫宴后的饭菜都会赐下去,宫女内侍和小吏都以得到宫宴上的饭菜为荣,哪里会浪费。

说起来,就算是大臣,也会以皇帝赏下的剩菜为荣。他的百香楼所做百香包子,打的招牌之一就是用楼上达官贵人吃过的饭菜做的馅儿,让普通老百姓趋之若鹜。要是放在现代,大部分人都不乐意吃别人吃剩下的东西。

“说起来,我们很久没聚过了。”赵信唏嘘道,“明明你入翰林不久,我也考入了庶吉士,都在一个翰林院,却基本没碰上的时候。”

卫玉楠也道:“我们三个虽都在翰林院,但都不在一个部门。平日事务多,上班时间也不可能乱窜,倒是见面不容易了。”

余柏林点头:“现在五日才有一休沐,忙家中杂事都忙不完,很久没出来聚过来。”

三人齐齐叹了一口气。

坐在一旁的陈磊笑道:“你们也大半年未曾见面了吧?真有那么忙?”

赵信道:“休沐时我基本都被关在家里挨训。”

卫玉楠道:“我也一样……好吧,不叫挨训,叫传授官场经验,并且不能荒废学问,还要指导后辈。”

余柏林也点头:“不能荒废学问。”还要替封蔚管家,以及教导大宝小宝。

陈磊笑着叹气道:“还好我家人还未上京。”

余柏林身跨三个部门,他想了想,自己在鸿胪寺并未挂职,在内阁又只是借调轮值,所以还是和翰林院众人坐在一起。翰林院众人除学士之外,品阶相差最多一品,因此多是相熟的坐一起,并未按照品级和部门划分。余柏林终于能和友人说上几句话。

他在众位新进士中,发展算是最好的一位。不但轮了内阁,还办了一次实事。其余进士,好一点的考上了庶吉士,也在翰林修书修典。没考上庶吉士的,就在六部实习,约三年,才会转正。

卫玉楠和赵信都考中了庶吉士,算是进士中已经确定前途的人。

只要进了翰林,再差,轮着资历,也比其余人多几分前途。

余柏林等人正在说笑,听见宫乐响起,忙收敛表情,起身垂首。现场一片安静,只有宫乐的声音悠悠扬扬。不一会儿,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皇上在众侍卫和内侍的簇拥下,走向首位。

余柏林等人立刻跪下,高呼万岁。

“众位请起。”封庭道。

内侍立刻高声喊道:“众位请起!”

“谢万岁!”余柏林等人继续垂首站立。

封庭喝了口热茶,润了一下喉咙,照着内侍递上的稿子,开始讲话了。

这一段讲话余柏林已经听过了。封庭为了考察弟弟有没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次特意让封蔚捉笔,还特意叮嘱余柏林,绝对不能帮封蔚作弊,连建议都不能提。

封蔚鉴赏的文化素养还不错,让他写文章,还是这种枯燥无味的歌功颂德制式文章,就差了些。他抓头挠耳,折腾了好几日才写好,还被封庭评价“太烂”,返工三次。

封蔚时候诉苦,这比让他舞刀弄枪还累。

余柏林心想,废话,你舞刀弄枪没看着累过。

不过封蔚其实写的再烂,朝臣们听了也不会说什么。这种讲话本来就没有实质内容,有时候皇帝还会直接套用以前的,一篇讲话说几年。

封蔚这写的规规矩矩的文章,算是不错了。

垂着头站着其实很累。余柏林左右腿重心换了好几次,后劲都有些僵了,才听完讲话,熬完三次跪拜,可以入座了。

然后封庭开始依次敬酒,余柏林等人喝酒前还得再磕头一次。然后众臣向皇帝陛下磕头敬酒。

这统一的磕头终于结束了。

此刻本已经吃饱肚子才出门的余柏林,都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

还好饭菜虽难入口,果脯糕点勉强能就着热茶热酒果脯。

酒宴开始之后,便是歌舞助兴。

众臣接着歌声乐声窃窃私语,开始交流感情。

余柏林等人也开始继续聊天,聊这大半年时间他们在官场上的经历和郁闷。好不容易遇到小伙伴,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槽要吐。

陈磊听得一脸无奈。他只比这三人大十来岁,怎么感觉就跟大了一辈似的?好吧,或许十来岁,本来就是一辈了。

属国使者安排的位置在皇帝陛下下首单独一列,离余柏林较远,余柏林只见他们和皇帝陛下,以及文武辅臣在交谈什么,具体的就听不到了。

但看着双方表情,属国使者显然没讨得什么好处。

连他和鸿胪寺官员都搞不定,遇上晖朝最顶尖的几只老狐狸,他们哪可能讨的了好?

余柏林正想着这次该没他什么事,突然感觉到周围鸦雀无声,抬头一看,一内侍朝着他走来。嗯,熟悉的瘦子,熟悉的微笑。

“余修纂,陛下召你过去呢。”黄内侍笑眯眯道。

余柏林忙站起,道:“公公可否透露,陛下因何事召我?”

黄内侍笑道:“不过是几个东施效颦之人在那里狂言狂语,几位中堂又不可能亲自与其比试,陛下便让奴婢来召余修纂过去,给他们讲讲,什么是真正的学问罢了。没什么大事。”

“下官明白。”余柏林点头。

诸位同僚看着余柏林,眼中露出羡慕的神色。能在皇帝面前打属国使者的脸,这是多大的荣耀,能给陛下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啊。

不过他们转念一想,余柏林不因这事,就已经在皇帝陛下挂了号了。正因挂了号,才会叫他去。再来,为了显示出我国对属国的藐视,又要保证胜利,余柏林作为新晋进士中的状元郎,自然是最佳人选。

众人压抑住自己心中酸意,对余柏林道,必定要让那些人好看,扬我大晖朝国威。

在对外时,大家都还挺团结的。

余柏林一路走一路思考,那群使者到底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还没被他们吓唬够?不是书信都寄回去了吗?怎么还不消停?

他来到宴会最前端,对着皇帝陛下跪拜后,皇帝陛下笑道:“给余修纂赐座。”

“谢皇上。”余柏林抬头找座位,却发现自己的座位的确符合礼仪,不在席位之上,而是在席位之旁。

但这“之旁”,却不是在文臣辅政他们那一边,而是在武将这边。

具体来说,在封蔚和太子正中间。

余柏林:“……”突然有点不敢去坐怎么办?

但座位已经赐好,皇帝陛下又没有反对,他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周围大臣揣测的目光,坐上了凳子。

他简直跟凳子上有钉子似的坐立不安。

大宝虽然年纪不大,但也被皇帝陛下带来参加此次给属国使者的赐宴。他裹着厚厚的毛皮,像一只雪白的小熊。

大宝见着余柏林坐到旁边,不由自主的屁股朝着余柏林这边挪了挪。他还好记得这是宫宴之上,若是小宝,估计就要往余柏林身上扑了。

余柏林坐下时,才开始打量站在皇帝陛下面前的那个年轻人。见其穿着打扮,不知是倭国还是高丽。

这两个国家都在前朝最繁盛的时期,派人前来学习,并将儒家文化引入本国。

在他的前世,倭国和高丽也在古时派人来学习过,到了现代的时候,一个国家声称儒家正统是在他们国家延续下来,另一国家更无耻,直接说儒家正统是他们的,由他们发源了。

当然,因为华国实力强盛,这两个国家的叫嚣也只是跳梁小丑的叫嚣而已,除了引起群嘲没溅起任何水花。

不过这已经足以让余柏林这位国学大师心中膈应。

所以又见到另一时空的这两个国家使者,他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

何况这两位使者还在侃侃而言,宣称他们多么醉心儒家文化,又如何已经把儒家文化结合本国传统发扬光大。最后扬言,四书五经,他们是不虚的,要和六元及第的文曲星公比较比较。

封庭微笑问道:“余爱卿意下如何?是否接受他们的挑战。”

其中一男子自傲的扬起下巴道:“余状元不会不敢吧?”

另一男子和善笑道:“余状元自然是不会不给我们机会的。”

你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好像我不接受挑战就是没面子是吧?虽然接受挑战余柏林也不虚这两人,但,你逼我我就要接受挑战,凭什么啊?

余柏林微笑道:“自臣小三元及第之后,京中就有童生和秀才接连不断的向臣挑战;自臣高中桂榜魁首之时,向臣挑战的就多了举人;待臣大魁天下之后,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想向臣挑战。”

“臣想了想,原因无他。臣乃是六元及第,千古第一人。只要臣接受了挑战,臣输了,自然那些人就一战成名;臣赢了,那些人输给六元及第之人也不难堪,说不得有向臣挑战这个名声,就足以让他们吹嘘了。”

余柏林扫了一眼那两人,见着那两人一人脸色忽青忽白,露出羞恼之色;另一人则脸红脖子粗,一副受辱悲愤神情。他微笑着继续道:“可臣哪有那么多时间让人挨着挑战,臣若全接受了,估计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没了。”

余柏林说完,文武辅臣非常给面子的发出有声响的笑声,一点也不顾大国礼仪,十分无耻。

皇帝陛下也朗笑三声,笑得十分惬意:“那依爱卿意思是?”

余柏林恭敬道:“现在与臣切磋的友人,至少也是二甲之内。既然使者要向臣挑战,臣总要知道他们……”

“够不够格啊。”余柏林轻蔑道。

“你!”其中一使者当即就要怒斥余柏林无力。

余柏林微笑反问:“不过是略微测验一二,两位使者既然有胆气向本官挑战,那么想来进士的水准还是有的。两位应该不会惧怕小小的测试吧?以两位身份,在两位国家应该也是学问深厚之人,想必也不是谁的挑战都要接受的。”

封蔚非常默契的冷淡道:“既然胆敢向我朝状元挑战,你们二人不拿出点实力来,本王可就当你们故意侮辱人了。”

得,这两人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把两位使者的招数原封不动的甩了回去。明明是余柏林羞辱人,到了封蔚口中,倒是这两人羞辱余柏林了。

两位使者面面相觑。本来是他们咄咄逼人,怎么变成他们被考验了?

若是他们接受考验,当众被审查所谓资格,无论他们之后能否向余柏林挑战,现在气势上都输了一截。

何况说句实话,余柏林声名在外,连晖朝的读书人遇上他心里都发憷,更别说外国人。他们虽然嘴里口口声声说自己学得有多好,其实心里也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

他们找上余柏林挑战,说白了,就和余柏林刚才所说话一样,赢了就闻名天下,大大的打了晖朝的脸。输了,也不尴尬。

输给余柏林,多正常啊,余柏林可是文曲星公。

但现在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两人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不然,他们还能应了德王那句话,是故意羞辱余柏林吗?

两位使者同意之后,本以为皇帝陛下要亲自考校学问,或者说让他们作文写诗。没想到,居然内侍立刻就端来了笔墨纸砚和试题一套,像是之前就准备好了的。

余柏林笑着解释道:“既然几位熟知我大晖文化,应该就知道。我们大晖文人最低功名为秀才,而要成为秀才,则要经历府试、院试、县试三场考试。”

“在下自然是知晓的。”使者答道。

“既然你们知晓,那就应该明白,府试作为进学前第一场考试,考中者才能自称童生。童生便是读书人的起|点。”余柏林看着他们面前试题道,“这是本官当年府试时第一场考试,帖经的试卷。乃是起|点中的起|点。因各国文化不同,本官也不为难你们。当年本官府试第一场考试成绩为帖经全对。而和本官一样的,在那场考试中,占比至少三分之一。而童生录取,还不到应考总人数的五分之一。”

“要向本官挑战,读书人第一关总能过的了吧?本官已经将难度降到最低,你们若能将这最基础的考卷答到满分,本官不妨承认你们读书人资格,指点你们一二。”余柏林傲气道。

文武辅臣又适时的给出了欢快的笑声作为背景音,黄内侍还特别保证:“若两位有疑问,当年考卷,现在京城各大书店均有售卖,你们可随意查阅。当年考试成绩,县学也有记载。”

“若连帖经都达不到满分,童生试是根本不可能通过的。”黄内侍尖细的嗓音比余柏林的轻蔑笑,更具有讽刺效果。

两位使者被这么一顿嘲讽,当然只得答应。

因只给了他们两炷香的时间,所以这题都是截取了的。当然,截取的都是最难的部分。不过默写这事,会答就会答,不会答就不会答,其实要不了多少功夫。

余柏林微笑坐下,精心品茶。

他一点也不担心。

帖经的确是最容易的,但是对于读书人而言,却也是最难的。

就算是余柏林,现在再让他原封不动的做一次当年的帖经试卷,他也得不到满分。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学问不如当年,不如那些考了满分的童生。不过是走过这个阶段,就不需要死记硬背了而已。

当年为什么应试考生多能考得满分?那就是因为这一场只需要背诵就能得高分的考试是只需要刻苦就能达到圆满的。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就算没有天赋,四书五经加上注释就那么多本,每天诵读也该倒背如流了,自然满分不在话下。

余柏林当年也是花了大力气在背诵上。

但人的记忆是有时间限制的。余柏林现在能说出这一段典故具体意思,甚至在哪一本书哪一页,但让他再全文背诵,他就不一定一字不错了。

不只是他,所有读书人,都是这样。他们之后的精力没有放在死记硬背上,所学知识已经融会贯通。

这两人既然胆敢向他挑战,肯定是有几把刷子的。

若他们写文作诗绘画,肯定也是上等水准。

当然,余柏林不会惧怕他们,但就和他说的一样,只要他们表现较为良好,输给他也不会有什么声望上的损失,甚至还能拿出去吹一吹,说他们不如余柏林,但比起其他进士如何如何之类。

甚至还可以回国踩着余柏林,吹嘘余柏林险胜他们而已之类。

所以余柏林要让他们败的难堪,甚至连败的资格都没有。

这帖经试卷,说是最容易,对这两人也已经到了对儒学融会贯通的程度的人而言,反而是最难的。

他们看着试卷,熟知这些典故,甚至知道这些典故出自那本书那个作者哪一页。但帖经,错一字就是整句全错。

余柏林看着他们在寒冬腊月之时,额头上居然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他悄声对身旁封蔚道:“炉子是不是烧得太旺了?”

封蔚回道:“我们拿些好炭回去吃烧烤吧!火锅也不错!”

余柏林:“……”怎么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感觉?

大宝动了动耳朵,小声道:“林,我也要吃火锅!”

“……你们两都安静。”被别人听到怎么办!

封巨宝和封大宝遗憾的收回目光,乖乖坐着。

封庭看着,嘴角忍不住往上翘。果然他的弟弟和儿子最可爱了!

香烧了一炷半之后,其中一人已经面露绝望,另外一人则放下毛笔,起身对着余柏林长长一作揖道:“在下甘拜下风,井底之蛙,再不敢狂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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