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溪水贯通整个园子,这选择的游园方式,当然是泛舟溪流之上,看遍两岸风景。
溪水不宽,敦郡王府别出心裁的准备了几艘小舟,每艘小舟上仅能装载不到十人。

余柏林看看小舟,又看看在场的宾客。这些小舟,装不下所有人啊。

“郡王爷这是什么打算?”赵信小声道。

来者都有帖子,帖子都有数的,敦郡王不可能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出这种纰漏。

“郡王爷肯定有其他打算。”余柏林也小声回答。

经过刚才的事,余柏林知道敦郡王绝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蠢笨无用,连邀个游园都能出错。

余柏林几人安心等敦郡王解说时,已经有读书人沉不住气,开口询问。

敦郡王带着戏谑的语气懒洋洋道:“既然来了这么多才子,还有君姑娘、诗姑娘和梅姑娘大驾光临,只单纯的游游园子作作诗词多无趣,总要来点有意思的。”

说罢,敦郡王身边长吏开始拿出一张纸,宣布“游戏规则”。

别人听得或惊讶连连,或面露难色,余柏林一听,觉得这就是普通的闯关游戏嘛。

这最佳的游园路线,设有多处关卡。每到一处关卡,参与的才子们就要作诗作词,然后让三位女校书评判好坏,选出落后的名额,其余人则陪同女校书们一路游玩,前往下一个关卡。

敦郡王则留在最后关卡,选出诗魁。

每一个关卡都有礼物相送,并且会选出十余首诗放在诗集中,由敦郡王府负责刊印售卖。

因有些宾客不善诗词,有些宾客则甚至根本不是文人,所以这只是游园活动的一部分,约半个时辰就能结束。

其余宾客,以及被刷下来的人,则可以在郡王府下人的引导下,从旱路沿溪水而行,也能看遍园中风光。

之后还会有戏曲等表演,三位女校书也会献歌一曲。看完文艺表演之后,才子们就可以自由活动,能对弈,能论书,还能去猜猜灯谜对对对子,后者也是有小礼品拿的。

算是照顾了方方面面的需求。

余柏林觉得,古人也挺会玩的。这和现代游园活动差不多,只是差了些许小游戏罢了。

对于并不想在这个诗会上争什么名的人而言,直接放弃了泛舟溪水之上的名额,一些不擅长诗词的人也跟着放弃。

他们可以在之后选自己擅长的。

擅诗词的则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夺魁。

“红袖评诗,当真是雅事。”赵信摇摇扇子,摇头晃脑道,还真有一副风流才子的样子。

卫玉楠讽笑道:“都近入冬了,还扇扇子,你不觉得很傻吗?”

余柏林默默扭头。好吧,他刚才也想如此吐槽,卫玉楠先说了。

“你不懂。”赵信也不恼,继续摇头晃脑道。

不,我懂,你就是摆个姿势。余柏林心道。

只是天气这么凉,摆姿势他也不想拿出扇子。

余柏林看向被丫鬟环绕着,站立在一侧的三位女校书。赵信以为他对女校书们感兴趣,便介绍到,“那位穿着杏黄衣裙的女校书名为君小茹,天蓝衣裙的女校书名为诗云儿,纯白衣衫的为梅夜雪。她们三人都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只交往才子,普通富人奉上千金万金都是不得见的。”

“曾有江南富商奉上百两银子只求君小茹抚琴一曲,被君小茹拒之门外;诗云儿曾经得李湘陵赠诗两首,并和李湘陵在高楼之中琴箫合奏;梅夜雪则一首闺怨词名扬京城。”

李湘陵?好像是以诗才闻名天下的蜀中才子。虽然会试落第后放浪形骸,不再走仕途,但其诗词才华之高则是人人认可的。

听老师曾叹息过,诗词只是小道,李湘陵太注重小道。要是把诗词之道的努力放在文章之上,李湘陵早就春榜提名。

此等大才子一两首诗词就能捧红一个名妓,怪不得那些对自己下帖子的名妓如此多。

比起什么拒绝富商、被才子写诗而红的名妓,余柏林对那一位自己写诗词捧红了自己的名妓梅夜雪倒有几分敬佩。

一位青楼女子,能凭自己诗才扬名,那是真不容易。想来那位梅夜雪姑娘,是真的有才华。

可惜了。

余柏林摇摇头,不由自嘲的笑了笑。

好吧,这些女校书其实用不着他可怜可惜。如她们这种名气的人,若要脱离青楼,多得是人争相帮忙赎身。

可赎身之后,哪有当个名妓来的风光快活?除非真的人老珠黄,几乎没有名妓选择离开青楼。

若早早嫁人,说不得几年就熬成黄脸婆了,丈夫婆婆孩子,家中琐事,一件一件,压得人喘不过气。

还不如趁着年轻多风光潇洒一阵子,之后如何之后再说。晚年回忆,总有那么一段值得回味的日子。

说她们虚荣也好,说她们通透也罢,总之她们不需要同情就是了。那些大才子们所写的哀怨诗词,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像现在,在场才子多有雄厚家世,平时不说目中无人,也是拥有一定傲气。

她们却能对这些才子的诗词指指点点,被她们选中的才子还会被人羡慕,恨不得以身代之。

余柏林看向三位女校书的时候,那三位女校书也偷偷打量余柏林。

这三位姑娘都是对余柏林下过帖子的,不过都被拒绝了。

因余柏林理由是闭关读书,不爱逛秦楼楚馆的读书人也不少,三位女校书并不会因为余柏林拒绝而心生怨愤,只是对余柏林更好奇罢了。

现在得见,只觉余柏林真是一饱含诗书之气的翩翩少年郎,一看就心生向往。

“若能得解元郎赠诗……”三位女校书心中同时想道。

然后三人不小心视线对撞,忍不住相视一笑。

“看来梅姐姐也看上了那位俊俏公子。”君小茹掩嘴笑道,“这可难得,梅姐姐的眼光可是最高的。”

三位女校书既然同时在京城,自然相互之间多有比较竞争。

其中能自己写诗词还被文人赞扬的梅夜雪稳坐京城第一名妓的位置,君小茹和诗云儿多有嫉妒,才华不如人,也无可奈何。

之前君小茹和诗云儿本来平分秋色,但诗云儿被李湘陵看中,和李湘陵有一段露水姻缘之后,其名声就超过了君小茹。

这两人自然就斗上了。而梅夜雪则稳坐高台,成为两方拉拢的人。君小茹和诗云儿都对其表现的亲近无比。

梅夜雪微笑道:“拜读解元郎之诗,夜雪一直心生向往,可惜解元郎一心向学,很少出门交游,一直无缘得见。如今能见到解元郎现场作诗,夜雪实在心喜,倒被妹妹看笑话了。”

“别说姐姐,我也是很心喜的。”诗云儿也笑道,“不知道解元郎比起李公子,谁高谁下。”

君小茹浅笑不语,心中暗恨。那诗云儿自交过一次好运之后,就一直把李公子挂在嘴边,真是轻浮无比。

三人言笑晏晏,好一番婀娜风流之景,看得不少才子心生向往,恨不得立刻为佳人作诗写词才好。

“这次我倒要和长青比比,谁能拔得头筹。”赵信自信满满道。

余柏林苦笑:“这就让我有些为难了。我不太擅长较为婉约的诗词,特别是闺怨痴爱之类。”

“长青当真不擅长。”卫玉楠好奇道。

余柏林点点头。

这可不是说谎。

现代的青楼文化可没发展下来,发展下来他也不会乐意去,更不说给哪个交际花写诗词了。

闺怨痴缠之类的诗词,也有男子写得不错,可余柏林确实不擅长。

当然,此类诗词,还是一些女诗人写得更好,只偶尔一两男子能同其争锋。毕竟女子的心思,还是同为女子的人更能诠释。

余柏林能写边塞、能写军旅、能写历史,甚至能写一点田园小清新,可要让他为女子写诗词,别说闺怨爱情,就连赞扬女子相貌品德,他都没写过。

他爱蓝颜不爱红颜,非情之所至,写不出来。

“这倒没什么,谁也没说这诗词要写那几位女校书。”敦郡王却突然出现在几人身侧,一开口差点把人吓到,“既然是逛本王的园子,写写本王的园子的景色不好吗?那些松啊柏啊怪石溪水啊,不是都能写吗?”

余柏林想了想,点了点头:“谢王爷,是晚生想岔了。”

深秋景色是诗人最爱写的景象之一,枯枝落叶都可成文,他的确能写的很多。“

“王爷不厚道了。”赵信哀怨道,“若王爷不提点长青,说不得他就钻牛角尖,写些自己不擅长的了呢。”

敦郡王笑道:“可本王刊印的诗集中若没有解元郎一二佳作,岂不是会被德王那小子嘲笑?”

看来敦郡王和德王交好并不是谣传。赵信心想。

敦郡王这句话也很快传到了读书人耳中。倒没有人嫉妒余柏林得了敦郡王青睐,他们只觉得敦郡王是借余柏林,来表示自己和德王的友好关系。

京中大部分读书人都不是寒门,就算有寒门,在天子脚下耳濡目染,也有着几分对政治的敏感度。

他们早就听闻敦亲王一门悍将,敦郡王突然“变异”,让许多人都不敢置信。本就有不少人认为敦郡王只是害怕先帝对宗室的雷霆手段,估计自污。

现在敦郡王这番话,是不是说明他老人家要奋起了?

那这还真是一件需要说给家里,好好琢磨的事。

余柏林这边的话也传到女校书耳中。她们则和更关注余柏林所说不擅长一事,不由心中遗憾。

既然余柏林不擅长此类诗词,让他为自己作诗写词,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说是现场作诗,实际上不是人人都有急智,能几步成诗的。

所有来参加诗会的人,都是早有准备。

只要知道了去的地方和参加的人,写的诗词种类无外乎那几种。所以诗会向来都是比存量。

余柏林之前没准备,只是因为他曾经写过的诗词都在脑海里,不需要额外准备而已。

当第一关卡的时候,才子们装作思索一二,纷纷呈上诗作,余柏林也他们一样,假装冥思苦想一阵子,才交上自己的诗作。

因最后才选出诗魁,前面只罢落写的不好的人,余柏林、赵信、卫玉楠同时入选,并没有分出高下名次。

而落选的人,有些羞愧,有些则愤愤不平,还有人当众埋怨,不过是几位妓子,哪有资格给他们评诗。

这几人自然会被女校书们的裙下之臣讽刺讥笑,然后拿起那人的诗作狠批一顿。

不过这些人也不敢真争吵起来,只争论两句便各自拂袖离开,不再搭理对方。

余柏林又看到有些学子,拿着自己刊印的诗集,簇拥在女校书们周围,让女校书们评点。其邀宠谄媚之意,溢于言表。

唯有读书高。但读书人并非真的高洁。为了扬名,为了中榜,许多读书人没了风骨、忘记了事功,只拿着诗文到处钻研,一心专营名利。只要能替他们扬名,别说权贵,平时嘴上看不起的富商妓|子,都能让他们趋之若鹜。

也罢,读书人无论把自己吹嘘的多么高大上,大部分读书人也是为了生计、为了做官而读书。

普通人积极钻营,读书人也是普通人,自然也会积极钻营。

那些落第学子们,要么和李湘陵一般,心灰意冷,再无心读书,只享文酒声伎之奉;要么积极奔走,成为权贵幕僚或者富商清客,只求名利金钱。

先帝好文,好风流之文。又有外戚当权,无论是勋贵还是清流皆被贬谪。再加上对外软弱,吃了几次败仗,求和派当道,只十几年,文人风气就大不如前。

余柏林不由放下笔,意兴阑珊。

“长青果然不太适应。”卫玉楠笑道,“其实我也不太适应。”

“看着那群人是不是很伤眼睛?”赵信对着那些围在女校书身边的人,“伤眼睛也要多看几眼,总要适应的。等你入了朝堂,比这更伤眼睛的都有。”

余柏林笑了笑:“要扬名,也不一定要步步按照游戏规则来。子诚兄和芝兰兄要不要当一回狂士?”

“怎么当?”赵信当即眼睛一亮。他本就只是对这园子感兴趣才来。这些伤眼的景象,让他和余柏林比较一二的心思都淡了。

不只是他,许多稍有风骨的读书人,都看不过那群人的谄媚相。只是这是敦郡王举行的游园活动,他们不好出声罢了。

余柏林和赵信、卫玉楠耳语一番,两人又和其他相熟的人说道一番,大家都觉这主意好。

既不得罪敦郡王,还能直抒胸臆,表达不满之情。

于是在下一道关卡的时候,几位女校书发现有一小批书生的诗文内容一变,居然都是歌颂读书人风骨、歌颂不慕名利、讽刺那些为了名利阿谀谄媚之人的内容。

恰好深秋许多景物又迎合了这种内容。

只是刚才还或凄凉或感伤,现在统一风格一变,让女校书们很不适应。

但她们也是有职业道德的。能被赵信、卫玉楠承认的友人同窗,其才华本就不错。结果筛选到后来,这些人一个没落下。

敦郡王守在最后一关,见到这些人诗词之后,不由拍着大腿笑道:“这些人是看不过去了吧?别说他们,本王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还好有些读书人还是要脸的。”

敦郡王说话完全没有放低声音,他的话很快就传遍了,不少读书人脸色极其精彩,对聚集在余柏林、赵信、卫玉楠身旁那一小搓人,横眉冷对,很是怨愤。

他们窃窃私语,这些人不慕名利,来诗会干什么?

余柏林等人笑道,游园,交友啊。

四两拨千斤,气得人半死。

最后敦郡王点出两首诗作为诗魁,恰好余柏林和赵信一人一首。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咏蝉者甚多,世人多咏其声,余柏林却咏其品格,“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赵信则更加直白,花卉流香原为天性,何求美人采撷扬名。这不但是打了那些簇拥在美人身边邀宠的读书人的脸,连那三位美人心中都有些尴尬。

可赵信是谁?他可是读书人的楷模赵家子弟,本身就是高洁的代名词。他哪怕双手左右开弓直接上前扇脸,那些被扇的读书人也只能吞下一口血,说打得好,谢谢兄台你把我打醒了。

余柏林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嚣张,比起赵信,居然还委婉了些。

看着赵信毫不掩饰的得意洋洋,余柏林苦笑道:“子诚兄还真是拉仇恨的一把好手啊。”

赵信道:“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余柏林语塞。我可不是夸赞你!

卫玉楠笑道:“长青,你又不是不知道子诚脸皮的厚度,你说什么他都能当成夸奖。”

余柏林失笑:“子诚兄心性拓达,我不如矣。”

赵信继续道:“那是那是。”

卫玉楠白了赵信一眼,拉着余柏林去猜灯谜,把赵信扔到一边。颇有一种“真不想让人知道我和他认识”的样子。

而赵信则似乎和敦郡王有了几分友谊,两人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什么,越说越高兴,最后携手看戏曲去了。

余柏林半晌无语。

诗会结束之后,在场读书人无论满意不满意,都没有中途离场的。秋日的阳光并不晒人,在暖洋洋的秋阳之下,戏曲宛转悠扬的声音,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余柏林掐了一下大腿肉。

哪怕听得昏昏欲睡,也得装出如痴如醉。

戏曲之后,三位女校书把拔得头筹的两首诗各自谱曲,当众传唱——即使赵信诗词有些打脸,她们也很敬业的表示很喜欢这种高洁的诗词。

毕竟女校书们的卖点之一,就是喜欢那些不阿谀奉承不贪图美色之人。

有三位女校书传唱,即使敦郡王不会刊印这次所做诗的诗集,余柏林和赵信这两首诗也会传遍大街小巷。

不然怎么说青楼是读书人最爱去的刷名声的地方之一。

听罢女校书唱完曲子之后,便是宾客们的自由活动。有继续听曲的,有游园赏景的,有讨论书经的,也有对弈的。

因为无人敢去围着敦郡王,因此围在女校书身旁的读书人还是最多。

即使余柏林和赵信当众打脸,这群读书人脸皮也不薄,只当没看见。

为了扬名,为了中榜,些许心理不舒服算什么?

不止如此,还有许多挤不进去的读书人很是惆怅,心想自己要是中了秀才/举人,才能让三位佳人刮目相看了。

而刚刚一同写了高洁之诗的、以余柏林、赵信、卫玉楠为首的几人则聚成一个小团体,一边赏景,一边讨论经书子集,生生和周围气氛隔离开来。

敦郡王笑了笑,居然没和以前一样,去名妓身边凑热闹,而是来到了余柏林等人身旁,和几人一起赏景。

这些学子和敦郡王聊过几句之后才发现,敦郡王和传闻中不学无术一点都不同,他对经史子集虽不算精通,但也知道的绝对不少,且胸有丘壑,对外敌、对民生多有了解。

他考校的一些实政方面的事,若非心系国家之人,还真答不上来。

几人心想,敦郡王的确是凭借此次诗会表明自己不再韬光养晦,重回众人视线之事了。

因敦郡王之事,游园会上众才子的风光都被压了下去。虽然诗集刊发之后也被许多人传诵,但上层人士议论更多的,则是敦郡王之事。

果不其然,敦郡王很快就重回朝堂,领了实职,和德王一起共同守卫京师,一时间风光无两。

余柏林回家之后,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对陈磊寄去书信一封,表示自己不愿再去类似场合。

他只说自己和赵信等人交好,打入了这群人的圈子,不需要额外结交别人,不如安心读书。

陈磊见余柏林居然与赵信、卫玉楠成为朋友,觉得的确没必要再去钻营,便奉上自己读书几法,让余柏林权当参考,精心做学。

张岳早就觉得余柏林不需要这些事,自然满心赞同,让余柏林不用东想西想,安心备考即可。

几月之后,余柏林之名却再次高调起来。

他所著“识文断字”,终于定稿出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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