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人都老实巴交的,就算最机灵的沈家溪,见了衙役也拘谨得很,更何况比他们身份更高之人?会送名帖过来,那这家门槛就不会低到哪去,派他过去,怕是连往日那股机灵劲的一半都发挥不出。
方天林就不同了,尤其是见识过他面对衙差时那一面之后,沈老爹更是坚定了这个想法。他也不想这样,可惜家里能拿得出手的人只有三媳妇一个,身份上的问题便被他忽略了个彻底。

周毅和张亭并没让方天林久等,等请好掌柜,打探好市场,确定以方天林开出的价格收购鸡蛋不会亏本后,两人便雇了辆马车,带着方掌柜赶着不当差的日子匆匆而来。

如今是农闲,地里需要忙活的事情没那么多,沈老爹大多数时候都在家。一见到门口的马车,他就迎了出去,心里想着,这不年不节的,会是谁过来?他家亲戚中能用得起马车的就只有小女儿一家,只是除了年节之外,他们很少过来,这个时候进门,可别是出了什么事情。

当见到周毅和张亭步下马车站在院子里,沈老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又悬起来。和衙差们打交道,可不是件好差事,着实让他心里难安。

“周差爷、张差爷,快进屋里坐,今日过来是?”沈老爹微躬着身,将两人引入堂屋。

“这是方掌柜,具体事情让他跟你谈。”术业有专攻,周毅和张亭落座后,便将生意场上的事情全交给方掌柜,两人则端着茶碗开始慢慢品。茶叶粗劣,泡茶的水却不错,两相一综合,两人竟觉得滋味尚可,自上次喝过之后,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方掌柜说清来意后,沈老爹有些踌躇不定:“真是不巧,今儿个三媳妇人不在,进山打猎去了。你们要是没有其他要求的话,我就能做主,若不然,那只能等等,急的话,我让人去叫他回来。”

方掌柜看了一眼周毅和张亭,见两人点头,他当即决定等。鸡蛋大小不一,到底是按个数算钱还是按斤两算,这都得好生商量,再则鸡蛋运输不易,这损失算谁?他们上门进货和沈家人送货上门,这价格又怎么定?事情多着呢,必须谈个一清二楚。

自从打猎遇过危险后,方天林就不再进入深山,找起人来一点都不麻烦,随便找个人站在山腰喊上几声,他就能听到。就是少冲山离广延村并不近,来回路上费了点时间。

方天林从沈松口中已经得知事情大概,到家后,他简单打理了一下仪表,便来到堂屋。

“这是方掌柜吧?”得到肯定后,方天林继续说道,“想必你们已经看过鸡蛋,要我来说,自然是你们上门,不论个头大小统一以三文两个的价格收走最为方便,你们是怎么个想法?”

方掌柜是生意人,受雇于周毅和张亭,自是要为两个东家考虑。沈家鸡蛋个头还算匀称,可也有大有小,这些鸡蛋是要走上层路子,当然要根据颜色形状大小分出好几个档次,最好的才能进入官员富商家,若有顶级品质,甚至会出现只送不卖的情况。

当达到这个层次,名声便打响了,什么叫物以稀为贵?这就是。有钱都买不到,能吃到这样顶级鸡蛋的人家,都会倍有面子。方掌柜心中有数,真到了那个时候,以两位雇主的身份地位怕是罩不住,必须找几个有权有势的靠山,给出一些份子。

现在沈家每天只能供应三十五个鸡蛋上下,再过一段日子,天寒地冻,这个数目还会持续减少。这么点数量,在方掌柜看来实在是少了点,远不到专门雇他过来的地步。

只是少也有少的好处,只要真像东家说的那样,这些鸡蛋都是上品,那么就算一直只有这些,他也能将它们卖出高价。除去付他的工钱,东家应该还能赚上不少,至少比他们从衙门里得到的钱银要高。更何况,赚钱还在其次,和各方人士打好关系,才是重中之重。

方掌柜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起其他:“听沈老说起你家还养了几百只鸡,不知等这些鸡长成后卖不卖?”

“卖,不过数量不会太多。”说起这个,方天林倒是丝毫没有隐瞒。

“十五文一斤?”

“嗯。”

“你能保证都是一样的品质?”方掌柜心里琢磨开,鸡可比鸡蛋要显眼,这个生意赚头更大。

“只能保证跟之前那样的水准,能不能更好,则要看以后的驯养状况。”方天林不是商人,但他其实也清楚,他要的价都低了。只是他没有门路,也没有后台,能以高出寻常家鸡一半的价格卖出,对沈家人来说就已经是天价,他目前也只能做到这样。

方掌柜摩挲着手中的茶碗,想起东家们交代让他注意的事项,在见到方天林其人后,也知道这人虽只是个农户,却不是能随意糊弄之人,在价格上压制,没准这门生意得谈崩,稍一沉思还是将话说出了口:“这个价我们可以接受,但有个条件,无论是鸡蛋还是鸡都只能卖给我东家一家。”

方天林敛下眸子,沉吟半晌方才说道:“这点我可以答应,但我也有个条件,要是卖价超过五倍以上,我要求提价,不多,只要始终维持在购入价是卖价的两成即可。”

听到这话,方掌柜眯起眼睛,这人比他预想中的还麻烦。他可以确定,此人并不清楚这些上品货的具体价值,却给作为合作方的他们系上了一根线,他们走得越远,沈家获利也越多。这个五倍估计是方天林随口所说,其实真要操作好了,最顶级的那部分鸡蛋卖的何止是这个价?数量最少、品质最高的这个档次鸡或鸡蛋所赚,很可能比其他所有加起来都多。

这事方掌柜不能做主,他跟两位东家递了个眼神,起身说道:“我得先和东家商量一下,这事稍后再谈。”

三人回到马车上,方掌柜再次确定道:“两位东家,这鸡和鸡蛋真有你们说得那么好?”

“嗯,比我们平日里吃的味道更加鲜美。”周毅想了想,说道,“我们吃到的好东西不多,但也不少,我能确定纵使有些卖相不那么好,味道属于上品这点不会有错。”

“要不这样,让他们烧两锅蛋花汤,一锅用普通鸡蛋,一锅就用沈家那些,除了油盐什么都不放,你尝一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张亭也不大董生意之道,觉得还是让方掌柜亲口品尝过,他心里才更有底。

“这法子可行。”方掌柜立即赞同,“只是两位东家,若真像你们说的那样,那方家小哥提的要求就有些麻烦。鸡还好说,因为本身价格就不低,要卖出两百五十文以上一只,一时间恐怕有些难度。这鸡蛋就悬了,很可能价格远超十文,你们想好了,是要赚更多利润,还是就限定在五倍这个数目内。”

“五倍还不够?”周毅和张亭都张大了嘴,齐齐惊道。两人不是什么都不懂之人,最好的那部分鸡蛋能卖出十文以上一点都不出乎他们的意料,但那只是极少数,其他那些在两人看来,能卖到五文钱就已经够厉害。

生意哪是这么好做的?否则农户们也没必要整日守在田里,早就一窝蜂去经商了。百姓们其实心里都清楚,商户明面上地位要比农户低,实际上却正好相反。就是经商要为人圆滑,还要有门路,不是人人都做得。更重要的是没有生意头脑,很可能血本无归。

周毅和张亭只知道经营当铺古董字画饰品等高档店铺能达到这般利润,其余那些,诸如粮店食铺等可远没到这等程度。

两人之前并不知道沈家到底养了多少只鸡,但从方天林不加掩饰的态度和那个树林子的规模来看,想必不少。他们大致估算过,等所有鸡都长成后,至少一天能收获两三百枚鸡蛋,再加上卖鸡所赚,一个月利润怎么也能有二三十两。付了方掌柜的月银之后,两人分一分,每人还能得个十两,再算上顺带而来的人脉,无论如何都值了。

原本以为的小生意,听方掌柜这么一形容,一下子便至少要翻一番,这让周毅和张亭怎能不吃惊?

乖乖,这等利润都快赶上金银珠宝买卖,两人心扑通扑通跳,不自知地吞了吞口水。在衙门里混了那么久,他们也算有点家底,但就之前他们以为的每人一个月能赚个十两左右,便已经让他们很是知足。衙役每月工钱不多,若不算油水,就那点钱银,怕是连一家老小都养不活,每月十两对他们来说也是大数目。哪知,这里面赚头竟然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大。

“方掌柜,你先下去,这事体大,我跟周毅再商量一下。”张亭定了定心神,声音微带暗哑。

“你说这事咱们要怎么处理?”周毅伸手指了指里头那个煞神,“那人可不好相与,他说五倍,难道咱就真照着五倍来?”

“先试水,若真大有赚头,那就提价,必须把他笼络住。”张亭两眼放光地说道。

周毅思索片刻,当即赞同。

若是普通农家,周毅和张亭有的是法子让他们乖乖听话。两人倒也没想过要断人活路,但能压榨多少是多少,这点准跑不了。这沈家吗,有那个煞星在,还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才符合双方利益。

方掌柜的要求并不为过,姚大嫂立刻起身带着大女儿沈梅去灶房忙活,沈松则小跑着去邻居家买鸡蛋。这是方天林特意要求的,沈家原先养的那些鸡放进树林子后,就一直在喝空间水,跟他养的那批鸡收获的鸡蛋对比起来,差别并没有那么明显。

两碗蛋花汤端上来,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其中的区别。但在方掌柜眼中,却是色香味俱都有所不同。他就是吃这一行饭的,食材好坏一眼就能看出区别,之所以要亲口品尝一番,不过是他从未接触过,不好妄下定论。

方掌柜让人又去拿了几个空碗,外带一些清水。他先舀了一小碗普通蛋花汤,喝了一口便搁下,用清水漱口,确保没有残留味道之后,这才品尝起另一碗蛋花汤。这次,他回味的时间就有些长,喝一口,品味一下,接着喝下一口,直到将一小碗蛋花汤全都喝完,他才停手。

此时,周毅跟张亭也已经归座,两人早就尝过味道,只觉得味道比一般的要好上一些,也仅止于此,哪会像方掌柜这般细细品味?

方掌柜是个生意人,若无必要,喜怒不形于色,不管是喝普通蛋花汤,还是沈家提供那碗,神情丝毫没变。

但有些事情,不需要通过神态变化就能瞧出端倪。方天林便从方掌柜将前后两碗蛋花汤区别对待上知道,想必他对沈家鸡蛋是满意的。

之前方掌柜便和两位东家谈妥,只要味道符合预期,就按刚才定下的方案来。既然对方天林开出的价格没有异议,双方很快便达成协议,方掌柜起身去马车中拿过纸笔,开始书写契书。

方天林似是想起什么:“方掌柜,且慢,其他都没有问题,就是我家小门小户,没人找上门来那自是一切安好,要是有人仗势强买,我们不卖怕是不行,这事你们有没有办法解决?”

方掌柜跟两位东家一合计,说道:“要不这样,你就报县丞的名,暂时先缓一下,之后派人去县城通知一声,我东家会处理好。要是连东家都没办法解决,那就卖予他们,形势比人强,谁都没辙。”

不是方掌柜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东家后台也不大,和县丞倒是搭上了关系,但县丞同样不是多大官,在阜阳县城还能抖抖威风,出了县城,在上级官员眼中,那真什么都不是。

方天林接过契书瞄了两眼,契约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沈家谁都没进过学堂,他这个念了十几年书之人也只能当自己是睁眼瞎,这手印可不能随便按。不过他什么都没说,沈老爹买过地买过牛,那都是要签契约的,他知道该怎么做。

果然,沈老爹让方掌柜对着契约念了两遍,他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确认两次都是一字不差后,在契约上按下手印。他不是真一个字不识,起码数字还识得几个。

双方谁都没提去衙门盖印之事,这份契约便不是红契,而是私契。同样有效力,只是对簿公堂时会麻烦一点,大家都心里有数,双方在身份上并不对等,真闹起来明显沈家更吃亏,尽管衙差属于下九流,而沈家是农户,归于上九流。

方掌柜他们是坐马车而来,靖朝道路并不像现代公路那么平整,而鸡蛋又是易碎物品,必须用草垫子等物隔开才行。沈家人多,只是沈家河他们都不在,靠方天林姚大嫂等人,算上几个大点的孩子,依然忙了好一会儿,才搞定这些。有了这回经验,以后他们便可以提前准备。

周毅他们走之前,方天林说道:“你们怎么说来源都行,也可以不用打沈家招牌,但不能说成是他人的东西,包括你们在内。”

周毅和张亭都同意,源头掌握在沈家手中,他们这么做并无好处。一旦双方起龃龉,沈家不供货了,他们上哪找同样品质的货?

沈老爹他们都是实诚人,卖给方掌柜的那些鸡蛋都经过挑选,个头实在小的全被筛选出来,留着自家人吃。

这次鸡蛋攒了七八天,方天林就凑了个两百整,沈家一共得了三百文。这钱是少,沈家人却各个脸上都带着笑意。

前头一批鸡数量不多,再过一个多月,第二批鸡也将长成,到那时,即便已经是寒冬腊月,鸡不大爱下蛋,按着方天林的意思,给鸡也“烧炕”,产蛋量不会低到哪去。

正常情况下,那么多鸡一天至少能收获三四百枚鸡蛋,按着三文两个算,一天就能得钱五百文左右,那一个月就是十五两。刨除成本,怎么也有十来两,这么算下去,一年岂不是能有百两银子进账?

这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当方天林将这个往少估算的数目透给沈家人知道时,张婆子立刻震惊地站了起来,差点连椅子都带倒,连惯常很能端得住的沈老爹,都瞪圆了双目,嘴张得都能塞下一个鸡蛋。

“这事你们谁都不能往外说,都烂在自己肚子里。”沈老爹知道事情轻重,这些都还只是预想,只有等钱财实实在在拿到手上,那才是他们的。要是谁眼红,往鸡场那边下药,那真是防不胜防,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以后你们多注意点,看看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

“嗯。”沈家人一致点头。

方掌柜大约十天来一次,每次都能带走三百多个鸡蛋,沈家每回都能入手半两左右。真金白银在手,这一段日子以来,沈家人干劲都特别足。

大家心里清楚,要是买卖能一直这么顺利进行下去,那即便明年粮食绝收,他们也不用担心会饿肚子。再说,旱情还没到这等地步,只要冬天能下几场大雪,明年雪一化,沙河水又会暴涨,只要运气不太背,怎么也能有些收成。

往好了想,若明年没灾没难,那说不定还能送个孩子去镇上学堂。这可是沈家多少辈人都没能达成的心愿,要是在沈老爹手上实现,这功绩足以上告祖宗。

有了这个期盼,沈老爹脸上那点郁气全都烟消云散,一天到晚都精气神十足,没事就爱到鸡场走道上看看。实在闲不住还去少冲山薅点茅草树枝,用来烧炕用。

其他人都这样了,沈家河更是每天都乐呵呵,不管做什么,嘴都向上翘起。好心情会传染,前段时日笼罩在沈家人头上的阴霾,再不能影响到他们,整个沈家都被欢声笑语充斥着。

很快便到了十月末,三胞胎即将迎来周岁日。

“二嫂,这次真不大办?”温氏眼里带着点可惜。

“嗯,孩子还小,经不起折腾,上回百日办得大,这次就自家人热闹一回。”张婆子微眯着眼,笑意明显。近年来她日子过得舒心,脸上褶子少了一些,面上暗沉色泽也被一丝红润代替。

温氏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心生羡慕。二嫂家日子也起来了,如今三家中,就她家最差,她得好好盘算一下生计。她是真愁,如今日子还算好过,若今冬雪不下足,明年指不定什么情况,要是真闹起灾荒,就她家那点家底,支撑不了多久,顶多熬到后年。

“二嫂,这是给孩子的周岁礼。”温氏将担忧收起,面上露出笑容。

张婆子打开瞧了瞧,笑意又添了三分,起身回房取了上等回礼递到温氏手中:“我也不留你了,知道你忙,记得明天晚上带家虎他们都过来吃席。”

“哎,肯定来。”温室拎起回礼笑着出了沈家。

刚送走温氏没多久,大伯家堂嫂就进了沈家。两家闹成现在这样,若不是上头两老还在,不好做太过,大伯家根本不会有人上门,沈家同样也不欢迎他们。堂嫂将东西放下,拿了回礼就走,两人谁都没交谈的*。

“大嫂他们送了什么?”沈老爹抬头问了一句。

张婆子一撇嘴,眼含讥诮:“一堆破烂玩意,还不如回礼值钱。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侄媳妇那脸皮也跟大嫂一样厚,她居然也好意思向我索要回礼。”

沈老爹随手一翻,几件小衣裳映入眼帘,摸着还挺软和,就是一看就有好些个年头,很是陈旧,洗得发白,有好几处都被磨得薄薄一层,用力大一点就能捅破。

即便对大哥家已经不抱希望,见到这样敷衍的周岁礼,沈老爹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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