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两辆马车停在张宅前,前一辆华丽又气派,不像一般人家的规制,后一辆相对普通些。
门楣上挑着的两盏灯笼投下暖黄的光,从后面的车里先出来了两个中年妇人,穿着差不多款式的褙子,发髻梳得光溜整齐,她们手里都拿了东西,下了车后,一个把抱着的小杌放在前面马车的地上,然后轻轻掀起车帘;另一个站在底下,手里捧着件蝶戏牡丹红绸斗篷,微微躬身,等候着差遣的样子。

两个人动作不多,但已然显出了自身的规矩,只怕比张宅里的下人们都强些。

车厢微晃,一个瘦弱的年轻男人踩着小杌先下来了,他半边脸很英俊,然而下车转过身,背手仰起头打量着门上漆木匾额的时候,露出的另半边脸却有一道狰狞疤痕,将容貌毁损得十分厉害。

他身后的马车里,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来,这只手上套了一金一玉两个手镯,稍有动作,金玉相撞发出玎铃之声,悦耳而富贵气象十足。

那只手扶着车厢边顿了顿,似在往外打量了一下,跟着整个人才探身露出了真容,原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衣饰华贵,下巴尖尖,容貌娇俏里又带着几分妩媚,是个貌美又有特色的美人儿。

捧斗篷的妇人伸手扶着她下了车,跟着把斗篷一展,轻巧地替她披到了身上。

微凉的晚风中,少女脚步轻快地往前走了两步,站到年轻男人身边:“三哥,你看什么呢?快进去吧,坐这么久车了,我可累了,想赶紧休息了。”

张兴文的嘴边扯出一抹说不清意味的笑容:“……没什么,就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上前拍起了门。

啪,啪。

守门的小厮刚吃了饭,这会儿捧着肚子懒懒地躺着消食呢,被惊起来,一边嘟囔着问“谁呀”,一边抽开了门闩,把门打开一道缝来。

张推官这个职业,比较容易遇着突发事件,虽然已经下衙,但来找他的人还是有的,小厮倒也习惯了晚上有人叫门。

但这回他还是惊着了,瞪眼看了好一会,才失声道:“……三、三爷?!”

披斗篷的少女自然是张巧绸,她也又上前两步,训小厮道:“发什么呆?还不进去通传?”

小厮目光又移到她身上,张巧绸离开足有四年了,长大不少,但她样貌底子没变,小厮认一认还是认出来了,惊愕过头,连问候都忘了,连滚带爬地返身往里面跑。

张巧绸拉一拉张兴文:“三哥,我们先进去吧,我想早一点见到娘。”

张兴文点一点头,抬步向里,两个中年妇人垂着手一声不响地跟了上来。

今晚月色好,撒下一地银辉,不用灯笼也能看得清路途。

一行人走到二门处,前方,张推官领着人迎面过来了。

他第一眼先看在了张巧绸身上——这个数年未见的继妹打扮得及其奢华,她当年带走的东西不少,但支撑不起她这样的穿戴,后面跟着的两个中年妇人,举止一望便是豪贵人家的仆妇,来历更是奇怪。

照理说,张巧绸两年前便该回来了,张推官当时已经预备要叫张兴志去接,但张老太太接了封信之后,却冷言冷语地来阻止了他,言道他当时公开了张巧绸做的事,才两年功夫,城里人没那么快忘掉,巧绸如今已经适应了乡下的日子,不如索性让她再多住一阵。

张老太太这个话是有道理的,与张家来往的人家看不见张巧绸罢了,若看见她,才不过两年时间,很容易把先前的记忆再勾出来。张推官当初把时间定为两年,是考虑了张老太太的承受底线,如今她自己想明白了,意识到了什么才对女儿好,张推官也就没有多说。

后面张老太太一直没有提要人去接,他也没管。

毕竟张巧绸只是他的继妹,不是女儿,他花不到多少心思在她身上。

谁知她突然主动回来,还是和张兴文一起。

张巧绸没有在看张推官,她的目光定在了张推官身侧的一对少年男女上。

这真是出色到在月光下都能令人眼前为之一亮的一对璧人。

两人衣饰都很普通,少年穿的襕衫甚而洗得半旧,但第一眼望上去很难注意到这一点,只会被他本身的英越俊朗,与孤冷凛然的气质吸引住。

少女穿着鹅黄襦裙,这是暖色调,她却穿出了一种冷冷淡淡的感觉,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只插了两支小小的珍珠发簪,不留心看几乎都注意不到,却愈显得乌发堆叠如云,一张脸庞巴掌大小,如雪般白,长睫掩映下,眼神微微一抬,望过来的时候——

张巧绸嫉妒得想上去划她一刀!

这几年她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好,揽镜自照时,时常心生自得,到哥哥找上她,替她牵了一根金光闪闪的红线时,她就更为自己的容貌自傲了。

然而再多的自傲,抵不上她见这少女的一眼。

几乎瞬间,当年那种总被比下去的刺痛的感觉全回来了,并且还更痛一筹。

她怎么能——她凭什么长成这样!

苏长越微微往左踏了一步,遮住了珠华。

对面这姑娘眼神中的不善太明显了,要是能化为刀,肯定飕飕直飞过来的感觉。

他身材高,肩膀也长宽阔了一些,这一步踏过来,把珠华遮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只好拉拉他背后的衣裳,低声道:“苏哥哥,不用挡,我不怕她。”

她还挺好奇呢,张巧绸这模样一看就让人联想到“衣锦还乡”,她一个姑娘家,打哪忽然发的财?何况又和张兴文凑一堆去了,这一对兄妹,没一个好心眼儿,想想都知道他们凑一起没好事。

说完见苏长越不动,她想起来他没见过张巧绸,应该不知道她是谁,就补充了一句:“是我小姨。”

苏长越迟疑片刻,这才让了她出来。珠华忙细细打量起对面一行人来。

张推官开了口:“巧绸,你要回来,怎么不送个信让家里人去接?还有兴文,你那么莽撞就跑了,家里担心你,找了你好久,老太太更是一直都记挂着你,如今总算回来了。你等会见了老太太,可要好好认个错。”

张兴文拱了拱手:“大哥教训得是。”

他的回答慢了半拍,语气也有点随意——因为他也一直盯着珠华在看,直到珠华被苏长越挡住,他才回应了张推官,不过多少还算有礼。

张巧绸就倨傲得多了,她笼着斗篷,慢悠悠地道:“有什么接不接的,我想回来,自然有人送我。”

珠华扬眉:这是真阔起来了啊,以前张巧绸对张推官说话可绝不是这个声气。

张巧绸这样的姑娘,想在短短几年内实现金钱身份上的跨越,途径有且仅有那么一条。

张推官显然也想到了,他的目光随后望向了张巧绸身后的两个妇人:“这两位是?”

两名中年仆妇一齐蹲了蹲身,左边的开口道:“给张大人请安,奴婢们来自平郡王府上,奉王爷之命,送姑娘回来。”

珠华微张了嘴:这高枝攀的,真挺高啊!

而且,平郡王?好耳熟。

以张推官的城府,也掩不住面上的惊诧之色了,他正要再问下去,后面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是张老太爷和张老太太来了,张老太太在丫头的搀扶下走得飞快。自打张兴文离家出走以后,她再也没心思整什么幺蛾子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找寻儿子上,苦寻没有消息,她煎熬不过,就迷上了烧香拜佛,这几年足迹踏遍了城里城外各大庙宇。

她有了这个新爱好,家里倒清静了不少,连着几年都过得安稳。

张巧绸先扑过去:“娘!”

“哎,娘的乖乖巧儿……”

张兴文也上前去,作势欲跪,张老太太忙把他拉住,一手一个,抱着两个儿女哭得老泪纵横,场面十分感人。

张推官的话就不好出口了,只得暂时忍住,待他们的相会告了一个段落,才劝了几句,把他们劝到了正院去。

此时二房也听到消息了,张兴志夫妇带着儿女们全赶了过来,在正院堂屋里满满挤了一屋。

张芬盯着张巧绸,简直不敢认了,盯了好一会才迟疑地喊:“小姨?”

张巧绸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张芬又惊讶又羡慕,上来要摸她的斗篷:“小姨,你这衣裳哪里来的?真好看啊。”

冷不防叫一个中年妇人挡住了:“姑娘请自重,不要随便对我们姑娘动手。”

张芬结巴了:“什、什么你们姑娘啊?”

她很不高兴,碰一碰怎么了?还能给碰坏了不成?这莫名其妙的妇人看她的目光好像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下里巴人一样。

张兴志和马氏围着也在不停地提问题,一群人乱糟糟了好一刻,才终于在张推官的压制下各归各位,暂且安坐了。

苏长越算是外人,但众人一时想不起他来,没人劝他先去休息,他放心不下珠华,就没有主动提出,安座时,他默默在珠华身边坐下了。

张推官这时才好问究竟。

还是先前说话的妇人站在当中回了话,她一一又问候了张老太爷夫妇,然后躬身道:“我们王爷出巡封地时,偶然见到贵府姑娘,一见倾心,愿纳为夫人。小妇人奉王爷之命,先送姑娘回家待嫁,纳礼随后送来,正式迎纳姑娘。”

饶是已有了一定的猜测,张推官仍是吃惊不小。

其余人等更是耸容,静默片刻后,如一滴油滴入油锅,炸开一屋议论。

喧扰声里,独有张老太太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淡淡的热气萦绕中,她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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