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包员外果然如传闻中乐善好施,慈悲心肠;而小少爷虽然来年就要考取举人,也无倨傲之色,人群中孤立在一侧的一对夫妻,彼此对望了一眼,顺着验粮的人流缓慢前行。
虎贲村原本没有姓吕的人家,也就是前年这户人家迁移至此,租种了包府的土地,成了包府的佃农。

吕金霹和张霞夫妻原本是江湖上一对情侣,多年来混迹于江湖。吕金霹江湖人送外号“八臂罗汉”以暗器功夫响彻武林;张霞江湖人送外号“鸳鸯刀”,擅使一对小巧的短刀,轻功极好,擅于近身搏杀。

二人自江湖中结识,夫妻二人行侠仗义倒也闯出了不少小的名头。待张霞有了身孕之后,夫妻二人因为昔日旧友的反目成仇,也看透了江湖,于是便渐渐消失于江湖之中。

混迹过江湖的人,都有一些仇家对头,也有一些陈年的恩怨,多年来夫妻二人带领子女去过许多地方,为的就是躲避昔日的仇家对头,不愿再起刀枪。

五年前,张霞带着女儿前往绣门拜师学艺,绣门乃是江湖中一个很特殊的存在,门内皆为女性弟子,也很少涉及到江湖恩怨,张霞意图以绣门的力量,使女儿躲避昔日的仇家。

也就在张霞带着女儿前往绣门的时候,昔日的仇家又追踪到了吕金霹的儿子吕三通的踪迹,一番厮杀之下,吕金霹虽然暗器功夫了得,但是儿子吕三通因为资质愚钝,暗器功夫颇为寻常,在一番厮杀之后,吕三通被仇家当场斩杀。

丧子之痛的吕金霹将喂毒暗器也用了出来,杀出了重围。

夫妻二人自此之后便知晓,昔日的冤家对头不死绝,这江湖是退不得的。

但是唯一的牵绊就是自己的女儿,身在绣阁的吕三娘。

吕三娘不同于长兄吕三通的愚钝,对于家传的功夫不曾撂下,进入了绣阁之后,也修行了绣阁的暗器功夫,在绣阁之中也得到同门的认可,得到了银针吕三娘的称号。

如今吕三娘已经是双十年华,因为功夫了得,相貌秀美,追求吕三娘的江湖少年也络绎不绝。

但都被吕金霹夫妻一概回绝。

吕金霹夫妻只愿女儿能够找一寻常人家,相夫教子远离江湖中的恩怨。

去年吕三娘回转家中,被村里的媒婆王大娘看到,便毛遂自荐愿意替吕家闺女寻一上好人家。

而这虎贲村唯一的上好人家,便是包府最耀眼的就是这十二岁的秀才包文正。

吕金霹夫妻耕种了包府的土地,一直对于包府有所关注,吕金霹更数次夜探包文正的书房,见包文正饱读诗书的同时,侍女小翠一直是处子之身,也很为满意。

经过这次纳粮,包云天确实是乐善好施的慈悲员外,包文正也是彬彬有礼的读书人,虽然浓眉大眼的跟俊俏不沾边,但是洁身自好,也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选。

吕金霹夫妻就更为满意了。

当晚,张霞就给女儿吕三娘去了一封书信,书信中将包家父子的状况详细道来,并嘱托吕三娘尽早回转家门一趟。

入夜,估摸着包府的晚间流水席也应该结束了,张霞便前往媒婆王大娘家中,恰逢王大娘正在操办着明日的吃食,一问方得知临近过年,最近上门造访王大娘,托王大娘提亲的人家着实不少,明日便有四五家需得前去,因此趁晚就忙活明日全家的吃食。

张霞这些年来张罗着全家的食宿,早已并非当日只会策马扬鞭的“鸳鸯刀”,于是也搭把手帮着王大娘忙活,待忙活完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略微洗漱一番,随着张霞来到了吕家。

此时月光微亮,在月光和漫天星宿的映照下,不需油灯倒也清晰可辨,吕金霹正在院落中趁着未曾雪化之前多准备些干柴,听闻远处传来脚步声,连忙将棉袄披上,满身的伤疤自然不是寻常农夫该有的。

吕家与其他农户的宅院一般无二,也是前年迁徙来了之后,从他人手中购置,三间低矮的瓦房已经算是富裕的农户,当中一间用来招待邻里前来闲话家常,东面上房是二人的居所,西面则常常空置,唯有吕三娘回来时居住。

吕金霹见张霞搀扶着王大娘前来,放下手中的斧头,将干柴归置到棚下后,温了些酒,准备了些吃食,端了上来笑着道:“大娘年迈,大晚上请您老过来,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是哪里话,大娘虽已年迈,但是手脚利索。”王大娘故做不愉,随即话头一转道:“张家媳妇可是好福气啊,摊上你这汉子,不但农活是一把好手,难得的是还能替她分担家务。”

“哎!”王大娘重重的叹息一声,接着笑道:“我家的老头子年轻时砸伤了腿,连累我这老太婆要东奔西走的与人撮合亲事。”

张霞笑着道:“大娘撮合亲事,不知多少人背后称赞,凑合亲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够胜任的了。”

王大娘笑眯眯的道:“都是街坊邻里,谁家的儿女都是大娘眼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的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大娘,我家闺女自小在绣房,甚少回转,还请大娘给撮合一二。”张霞笑着说道。

王大娘乐道:“啧啧啧,不是我说啊,吕家后生,你这闺女可是长得标致啊,那摸样,那身段,是百里挑一的好闺女啊。”

“闺女多大了?”王大娘接着问。

“我家闺女名婉,排行老三,因此也唤作吕三娘,来年刚好双十年华。”张霞为吕三娘的年纪犯了嘀咕,但是婚姻大事却也说不得假,照实说道。

王大娘眉头一皱,面上的笑容立刻消散为难的道:“张家媳妇,按说你家闺女的模样和身段自然是百里挑一,如果撮合给其他人家,自然是水到渠成,可是如果要与这包家少爷撮合,恐怕是不成的。”

张霞闻言也不奇怪,这包家少爷家境暂且不提,但是包员外慈悲心肠,少爷也是彬彬有礼,难得的是十二岁便考了秀才,来年或许能够高中举人的,如此人家倘若不得结亲,恐怕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于是,张霞朝吕金霹示意,吕金霹转身从房内拿出一锭雪花银,放在了王大娘的身前。

这是一锭白花花的银锭,五两大小的模样,顿时让王大娘眼光直了。

这年月,一锭五两银,足以让王大娘家数年不必忧心钱财,撮合亲事这么多年,王大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奉上这么丰厚的茶水钱。

随即,王大娘也心觉不妥,按理来说这吕家应该也没有这般财力,否则何至于租种包府的农地,但是随即抛掷脑后,拍着胸脯道:“大娘就算是施展浑身的解数,也定然将吕家闺女和包家少爷的亲事给撮合了。”

“你家就等着嫁闺女吧!”王大娘大包大揽地道,眼神仍然斜视着那锭银两,包家少爷和吕家闺女的年纪悬殊,在银两的面前,已经显得并非过于遥远。

寒暄片刻,王大娘走出门来,北风一吹这才清醒过来,足有七八岁的年纪悬殊,这可该如何撮合哪。

王大娘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返回家中。

苦苦想了大半夜,王大娘辗转反侧,这才昏昏的睡下。

第二日一早,王大娘梳洗过后,张罗了一家的吃食,也不归置就朝包府走去。

经门房的引领之下,王大娘来到了包府的大厅之上,包云天正在端坐在大厅之上,身侧丫鬟秀玉在一旁伺候。

“包员外,老妇给您施礼了。”王大娘笑着福了一福。

包云天起身笑道:“大娘哪里来的客气,云天乃是晚辈,怎当得大娘的礼,这不是折寿吗?”

秀玉搀扶着王大娘落座,斟茶后不多时端上了糕点,然后侧立在一旁。

“包员外,老妇是来给您道喜了!”王大娘瞧着包员外的神态,接着解释道:“员外或不知晓,咱虎贲村的吕家,就是前年迁徙过来,租种员外家村北农田的吕家。”

王大娘接着道:“这吕家有个闺女名婉,虽不常在家,但是大娘曾见过一次,那模样和身段,真是百里挑一,这方圆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包云天笑眯眯的听着王大娘的卖力夸耀,神情不便其实心中已经有些不耐,然而听王大娘说这吕三娘居然在大名府的绣阁中,这才认真起来。

二弟包云中在灰狼山占山为王,曾经提起过这绣阁,这绣阁表面上是商户,其实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门派,规模甚大却不曾涉及到江湖纷争,能进入绣阁的女子皆是才貌无双,多年来下嫁的都是江湖中的少侠或是名门,由这帮弟子建立起来的关系网,几乎覆盖了整个江湖。

因此,绣阁也是江湖中出了名的根基深厚。

既然吕家的闺女如今在绣阁中,自然要谨慎对待,倘若包家真的能与绣阁的弟子结成亲事,对于包家来说,到真的是一件好事。

听闻王大娘说到这吕三娘业已双十年华,心中虽然也觉得年龄悬殊甚不合适,自家麟儿过了年才满十三岁,但是包云天不曾回绝,于是想了想道:“文正幼年丧母,这吕家闺女年龄略大,倒也并非坏事。”

“不过,小儿自幼甚有主见,还是待年关临近,让这对儿女见上一面,毕竟是婚姻大事。”包云天解释道。

王大娘听闻不由得一喜,但故作不悦道:“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还是要父母做主才好啊!”

“大娘稍安勿躁,文正来年前往大名府考举,当下不可分心。”包云天解释,随机又笑着道:“待吕家三娘年关回来,大娘可带她前来府上,与我家文正见上一面。”

“倘若二人真有姻缘,大娘可是功德无量,皆时定有茶水钱奉上。”包云天言罢,又接着道:“我包府多年未有喜事,茶水钱定然让大娘满意!”

“那我这老婆子就先谢过员外了!”王大娘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就给包云天行礼。

王大娘寒暄之际,又侧面探问包员外是否有续弦之念,被包云天拿话题岔开。

一直陪伴着包云天的涟漪刚刚去世,此刻的包云天自然无心于续弦。

王大娘见天色不早,频繁的有下人前来禀报事务,于是起身告辞。

王大娘脚步轻快的来到了吕家,将自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了包员外不再有年龄悬殊甚大的顾虑,又以包少爷来年考取举人为由,请吕家闺女归来之后,一同前往包府。

吕金霹和张霞自然是喜笑颜开,连连道谢不已,又准备了农家略微丰盛的吃食,王大娘酒足饭饱之后,这才微醺的离开了吕家。

晚间,包云天吩咐秀玉前往厨房,刻意准备了适合包文正的菜肴,于花园凉亭中落座。

包文正自然觉得不妥,北风凛冽的时节,与花园的凉亭中享用吃食,虽然有周边炉火取暖,但是寒风从四面袭来,依然不禁瑟瑟发抖。

包云天屏退了丫鬟,举起了火堆上的酒壶,为包文正斟满后道:“文正我儿,可知为父为何唤你与这凉亭中享用吃食。”

包文正闻言,思索再三这才道:“父亲可是告知孩儿,温酒易凉,让孩儿用心拿下来年的考举?”

“我儿说的不错,我包府虽外有你二叔占据灰狼山,内有虎贲村与酒楼无数,但是终归是上不得台面,不过是大名府下乡村中一乡绅而已。”包云天点头道。

“如今的包家,依然是如水中的浮萍,因此为父不许你二叔下山,村中也尽力谋求个好名声,就是怕有过路的江湖人,手持刀剑要惩奸除恶。”包云天无奈的叹息道。

“为父遣人害了涟漪的性命,就是怕我包家的秘密流传出去,那时候你我父子二人,朝夕间身首异处啊!”

包云天说到此,饮了一碗温酒道:“今日有人上门,为我儿说了一门亲事,那女子乃是江湖中绣阁的弟子,想来也是才貌双全,不知我儿可愿否?”

包文正闻言,仔细的一思索,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道:“父亲大人,不妨将话说完。”

“那女子比你大一些!”包云天深知已经被文正看破了伎俩,笑骂着道:“孽子,用食!”

包文正心中对于女子年龄略长,到也并没有抵触的心态,昔年在小翠之前也曾有侍女在侧,但是因侍女年龄与其相当,自幼饱读诗书的包文正,深觉得闲暇之余也无过多的言语可以消磨时光。

因开蒙甚早,与经史子集之中渐渐视野开阔,此时就连于小翠交谈,也渐觉不耐,毕竟是困居于包府之中的丫鬟,平日所言尽皆是农妇的俚语。

江湖中的女子,或许会有所不同,包文正内心中浮现出一种期待,与亲事无关,或许是对于江湖中别样生活的一种期许。

通过江湖,增添几分阅历,对于为官也能有几分帮助吧。

最近这两日通过与虎贲村农户的交谈,包文正深知百姓不易之处,每日日出而作,日暮而休,一年到头挣得糊口的粮食外,若能为妻小置办一身过年的新衣,已经是老天垂怜的好光景。

倘若遇到大旱之年,农田颗粒无收之时,遣子外出自行寻食,将自家闺女卖入富贵人家为了一口吃食,也是不得已之下的光景。

一家老小抱头痛哭,老泪纵横地父母,撕心裂肺的子女在肝肠寸断之后,自此少有重逢相聚之日。

只愿来年得中举人,替圣天子牧边一城,治下百姓皆能有衣遮体,有粮可食,不受匪乱之害,也不枉多年苦读。

包文正如此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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