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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渐深了,温度骤降,白日里几乎要将人烤化的大漠又突然变得要把人冻成冰棍,狂风起来,卷起砂砾往一切障碍物上冲撞。广袤无边的大荒漠,差不多也就只有这家孤零零的龙门客栈尚还有许多人气。客栈门口点着两盏常年不灭的灯笼,被风吹的左摇右晃,犹如两朵娇嫩的花,仿佛随时都会被狂风卷起来砸到地上,却一直□□地挂在门楣上,为荒漠中的旅人提供一丁点指引。

客栈房间有限,所以唐惊鸿是跟素慧容住在一起的。素慧容虽然是宫女,可毕竟也是皇宫里的宫女,锦衣玉食,比起某些普通富贵人家的小姐都不差什么了,也算是身娇体弱。在沙漠里奔波了这么多天,也早就累了,几乎一安定下来,就睡死了过去。

唐惊鸿把人送上床,她则盘腿在屋子里的椅子上坐下来,默默想着事情。

其实对于这次的任务,她并不是特别积极。她当时会选择进入副本,除了为了所谓的特殊奖励,另一方面未尝就没有逃避现实的意思。

唐家堡毕竟也是她待了很久的地方,除了门主因为性子阴沉、事务繁忙的缘故,她没怎么接触,可剩下的,譬如老太太、怀仁爷爷、傲侠师叔以及无乐、无影几位师兄,都对她非常好。老太太固然对她有几分寄情,可那份好也不是作假的。而她到唐家堡的时候,怀仁爷爷的儿子刚在枫华谷大战中战死,膝下再无其他孩子,基本是把她当亲孙子待。无影师兄跟她年岁相仿,一起练武,而无乐师兄虽然比他们大很多,可向来贪玩好动,多亏了他带着他俩四处去浪,方才给她艰辛枯燥的少年时期添了几分色彩,坚持着成为如今这个样子。所以她早就对唐家堡有了感情,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然而如今只是因为一本剑谱,她非但不能回去,接下来只怕还要面对来自堡内层出不穷的追杀……她不怕杀人,但她害怕那冰冷统一的面甲之下会有自己很熟悉的面孔。

有时候想起来,唐惊鸿甚至都想着要不然干脆在这个副本待到终老。

可就算等到终老,她仍然要返回现实世界,而且如果不出错,现实世界应该过了不过一夜。

所以,还是尽快做完这个任务吧。可以多待一阵子散散心,却不能指望可以彻底躲开现实里的一切。

唐惊鸿想着,微微仰起头,看着头顶的房梁。

这时,呼啸的夜风里,突然传来极为清婉又带着几分愁绪的笛声,穿过深深夜色,飘散开来。

素慧容突然惊醒过来,迷迷瞪瞪喊了声“大侠”。

唐惊鸿起身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背,大约是之前太累,而此时的环境又给她十分安全舒适的感觉,加之又看到了唐惊鸿,迷糊了一会儿便很快再次沉睡下去。

唐惊鸿靠在床框上,见她睡踏实了,又凝神细听了一会儿笛声,微微一笑,按了下素慧容颈间的睡穴,过去打开窗户,翻身上了房顶。

漆黑的夜色里,唐惊鸿能看到屋顶上端坐了一个娇小却又□□的背影。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来了,笛声稍微停顿了一下,很快又继续响了起来。

唐惊鸿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而后随手从一旁探到屋顶的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擦拭干净,抵到唇边,慢慢吹出一首轻快欢乐的巴蜀小调。

吹着小调,唐惊鸿眼前似乎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贫瘠荒漠,而是鲜翠欲滴的茂盛竹林,黑白相间的大小滚滚在其间悠闲地啃着竹子——

无乐师兄在她身边跟无影叽叽呱呱说着说什么,说到一半突然跑去抓了两只年幼的滚滚,一把塞进她和无影的怀里。

无影虽然一直在抱怨说现在他们该去打木桩联系武功,无乐师兄不该带他们出来玩之类的话,但抱着滚滚时脸上的欢喜还是显而易见的。她话少,再加上身份尴尬,向来学不了无字辈四位少爷之间那种毫无顾忌的说话方式,所以只是沉默地抱紧了怀里的滚滚——毛绒绒软乎乎的,还带着温热的触感,抱在怀里很舒服。

无乐师兄却是拍了拍她的脑袋,对无影道:“就你话多!你看小师弟多乖。我带你们逃课,还不是看你们训练辛苦心疼你们?再说了,我又没连累你们——哪次不是我认下一切错误,一个人去领罚?哼,你要是不乐意,下次我就不带你了!”

唐无乐说的都是事实。唐家堡也都知道他是什么德行,诱拐弟弟们出去玩也不是第一次了,而唐惊鸿和唐无影练功也算刻苦,从没落下进度,堡内确实基本没罚过他们。

无影嘿嘿傻笑,把脸埋到滚滚身上,不再说话。

这支小调,便是那次唐无乐教给他俩的。

想起曾经无忧无虑的回忆,调子愈发飞扬起来。

笛声曳出绵绵愁绪,小调却是格外轻快,本该是完全不同风格的风格,但在这萧萧大漠的深深夜色里,竟奇异地让人觉得格外和谐。

凌雁秋自然听出来对方这是在配合着自己,可她性子本就极淡,并不在意这个,按部就班地吹完一曲,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服,便准备离开。

全程当唐惊鸿不在。

唐惊鸿无奈——明明她在唐家堡吹上这么一曲,就会收获师姐师妹们的喝彩声无数的啊,无乐师兄可是常常后悔教了她这招来着。

眼看着凌雁秋要离开了,唐惊鸿一个闪身,负手拦到她面前,微笑道:“我觉得我们需要聊一下——凌姑娘。”

凌雁秋神色未动,仿佛自己根本不叫凌雁秋一样,继续坚持着要走。

唐惊鸿只能动手阻拦。

没想到夜空里白光乍现——却是凌雁秋毫不客气地拔了剑。

若非唐惊鸿收得快,此刻怕是已经被削去了半截手臂。她不由更加无奈了,只能开门见山:“姑娘不想谈凌雁秋的话,不如换个人——赵怀安,如何?”

直至此时,凌雁秋的神色方才出现几分变化,警惕地看着唐惊鸿,声音沙哑道:“你什么意思?”

唐惊鸿再次抬手。

凌雁秋往后退了一步,握紧了剑柄,倒是没再直接动手——毕竟动手也打不过,又事关赵怀安,她只能谨慎。

不过唐惊鸿见她这反应,笑了笑,然后直接地往她胸口方向伸去——

凌雁秋不由瞪大眼睛,霎时间整个身子都僵住了——这、这、这是干嘛?!

*

“这是那个为了救赵怀安而死的姑娘留下的定情信物?”

唐惊鸿自她前襟抽出半露在外的笛子,在纤细的手指间转了转。

凌雁秋:……所以是要拿笛子?

在现代小时候写作业时转笔转习惯了,此时拿着笛子,唐惊鸿仍然转得非常得心应手。凌雁秋看着笛子怔了半晌,容色渐渐松缓下来,点头,而后又十分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

唐惊鸿一收笛子,偏头,故意道:“你猜啊。”

当年的事情早就没多少人知道了。凌雁秋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唐惊鸿,问道:“……是赵怀安告诉你的?你认识他?你也是听说了朝廷人马在抓他而过来——你、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说到后面,这个一直冷静淡然的姑娘难得显出几分软弱和恳求。

唐惊鸿道:“你找他……是为了将这个笛子还给他?”

而这幅既不否认,也不否认的态度在凌雁秋看来,恰恰是知道的。她已经不想深究唐惊鸿怎么会知道这么深的秘密了,不由往前踏了一步,颤声道:“他在哪儿?”

唐惊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声长叹逸散在风里:“……如果这样呢?”

凌雁秋下意识地看向唐惊鸿的手,再次睁大眼睛——唐惊鸿正好张开手掌,黄色木屑自她掌心飘落而下,转瞬便消失在大作的荒漠狂风里。

——木笛已然被她以内力化为齑粉。

“你、你怎么能……”凌雁秋喃喃自语着,冷不丁转手剑一转,猝不及防间便已架到唐惊鸿颈间。

唐惊鸿不躲也不闪,任由那把剑在她颈间压下一道红痕,嘴角仍然挂着温和淡笑。

独孤九剑在众多武侠之中算是出类拔萃,单以剑法论,甚至都可以称之为最厉害的剑法之一,所以凌雁秋一有动作,唐惊鸿便已察觉,只是她不想躲。

躲了,没躲开,这是一个概念,连躲都不躲……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时间,凌雁秋只觉得手里的剑万钧重,怎么都下不了手。

偏偏唐惊鸿还适时地温柔到了极点的语气问她:“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可以——彻底放下了?”

最后几个字唐惊鸿说得很轻,几乎成了一道细细的气音,不过凌雁秋离得近,听得很清楚,而后突然泪如雨下,连剑都不要了,直接蹲下来抱着膝盖大哭。

这一哭,可把唐惊鸿吓了一跳,连忙跟着蹲下身,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嗳,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哭啊——你看,笛子这不还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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