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翠峰苑里,陆清岚调养了几日,身子总算好了起来。纪氏怕她没有好利索,不准她出自己的小院子乱跑,陆清岚一个人呆着无聊,就叫了弟弟荣哥儿过来,陆清娴也在,石榴葡萄和墨香三个丫鬟也陪着一起玩耍。
荣哥儿胖乎乎的小身子,小脸嫩得一掐一泡水。陆清岚前世没有儿女,因此极为喜欢这个意外得来的弟弟。

姐妹两个跟他一块儿捉迷藏,荣哥儿蒙着眼睛,在院子里四处乱闯,胖墩墩的小脚丫踩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他一把抱住一个人,大喊道:“三姐姐?还是六姐姐?”

那人忍着笑,荣哥儿小狗似的在她身上闻了闻,一把推开她,奶声奶气地道:“你是墨香姐姐。”

墨香性子活泼格格笑了起来:“五少爷鼻子真是太灵了。”

荣哥儿是个小吃货,吃货的鼻子一般都好使。

“荣哥,在这里,六姐姐在这里。”陆清岚逗弄着弟弟,荣哥听见声音登时扑了过去,可等他到了,陆清岚早就换了个地方,抿着嘴坏心眼地笑。

院子里气氛正好,绿鸾走了进来。陆清娴便起身问,“绿鸾姐姐怎么来了?”

荣哥儿猛地扑上来,一把抱住陆清娴,闻了闻她身上的气味,高兴地叫道:“三姐姐,我抓到你了。”说着一把扯下眼睛上蒙着的黑布,得意洋洋地叫道:“这下叫我抓到你了。”

陆清娴被这个胖弟弟扑得后退了一步,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

绿鸾见状也笑了,福了一福道:“三姑娘也在,婢子也不用再去三姑娘那里去了。”

陆清娴道:“可是母亲有什么吩咐?”

绿鸾道:“南安侯府的周太太来了,还带了侯府六公子前来,太太让婢子请两位姑娘前去见见。”

陆清岚眉头一皱:“他怎么来了?绿鸾姐姐,我能不能不去啊。”她实在是不想再见李玉。

绿鸾笑道:“那李公子是专程登门来给姑娘您道歉的,您不去可不成。”

姐妹俩对视了一眼,陆清娴道:“去吧,你若是不出面,显得咱们太过托大,未免失礼。”

陆清岚有些头痛,李玉也不是肯给人赔礼道歉的性子啊,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清岚不情不愿地去了厅堂。

果然看见周氏和李玉都在,李玉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看见她进来,李玉还冲着她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来。

陆清岚不由一阵毛骨悚然。

两姐妹上前见过了周氏,周氏拉着两姐妹好一通夸奖:“二太太真是好福气,您看看这两个孩子,鲜嫩得花朵似的,一个端庄一个灵秀,这容貌这气度,可要叫满京城所有有女孩儿的人家妒忌得两眼发红啊。”

她口才极好,又言之有物,夸起人来,叫人通身舒泰,纪氏本来不愿接见他们母子,可是刚才一番接触下来,对周氏和李玉竟然观感大改。

纪氏连忙谦虚:“哪里哪里,贵府的李娉姑娘,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两人相互谦虚几句,周氏就对陆清岚道:“上回因为玉儿淘气,害得你失足落水,还病了一场。今日我专程带他来给六姑娘登门道歉来的。”回身对李玉道:“还不快给六姑娘道歉。”

陆清岚尴尬摇手道:“不必了,李公子也是无心之过,我看事情就这么过去好了,李公子也不用道歉了。”

周氏就瞪了李玉一眼:“玉儿,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陆姑娘道歉。”

李玉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一揖到地,以极快的速度说道:“六姑娘,是我李玉唐突了你,还请你原谅则个。”

陆清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玉竟然真给自己道歉了?

这边周氏也大大松了一口气,笑着道:“这孩子面皮嫩,还从来没有给谁道过歉呢,倒叫二太太莫要见怪。”

纪氏见李玉脸都涨红了,想起关于李玉的诸般传言,也跟着笑道:“李公子真性真情,我怎么会见怪?”

周氏带着李玉又坐了一阵子,陆清岚也只好陪在那里,她有些坐立不安的,因为李玉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转悠。

纪氏和周氏倒是相谈甚欢。

终于在陆清岚如坐针毡,正要想个法子走开的时候,周氏起身告辞,陆清岚这才松了一口气。

纪氏送周氏出门,两人并肩走在前面,李玉紧随其后,最后面是陆清岚。李玉忽然回头,飞快地对陆清岚说了一句:“你就那么怕我?”

陆清岚一怔,随即也飞快地回答道:“是的!我就是这么怕你,所以,请你以后离我远点!”

李玉脸色一青,眼中却闪过一丝黯然,旋即别过了头去。

因为两个人动作极快,声音又小,走在前面的周氏与纪氏竟然一时没有发觉。

***

这一日,陆清岚正在屋子里练字,墨菊进来禀报说陈夫人又来了。陆清岚放下笔,陷入了沉思。她心里不禁有些着急,陆文廷去了这么久,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动静,连封信都没有送回来。武进伯府逼得又这样急,再这样下去,可能陆文廷没有回来,纪氏就把陆清娴许出去了。

陆清岚就站起身来,“走,咱们去正院瞧瞧。”带着墨菊往正院走去。

到了正院。纪氏的两个大丫鬟绿鸾和绿萼正在门外站着,看见陆清岚一起笑着招呼:“六姑娘。”

陆清岚明知故问:“两位姐姐,谁在里头?”

绿鸾道:“是大理寺陈夫人。”

陆清岚“哦”了一声,冲着两人摆了摆手,哧溜一下钻进屋里去,两人吓了一跳,正要通禀,陆清岚却回头嘘了一声,两人见她眼中有哀求之意,心一软,便由她去了。

陆清岚进了屋子,站在外间,就听见里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伯夫人托我来问一声,对于这门亲事,二太太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或者还有什么别的要求?”这大概就是那个陈夫人了。

纪氏打听了这么久,听到的都是朱昊的好话,这边武进伯府催得又紧,她也不想失去这门好亲事,便道:“世子的学问和人品都是一等一的,这门亲事我是满意的。只是娴儿是我的长女,自小把她养大,我这心里实在是舍不得,想多留她一年。”

陈夫人见她松了口,极为高兴,道:“我也是做娘的,怎么会不了解二太太的心思。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们两家先换了庚帖,把这件事定下来。我再去和伯府商量商量,咱们把婚期推后一年便是了。”

纪氏想了想,终于道:“这样也好,不过兹事体大,我还要禀明了老爷才可最后定夺。”

陈夫人见她如此说,也不再步步紧逼:“应该的,这是应该的。”

两人把这件事定了下来,全都松了一口气,便换了话题聊起了别的。陆清岚见没有什么好听的,也就退了出来。

陆清岚带着墨菊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琢磨这这件事。母亲要征求父亲的意见,可是母亲都答应了,父亲能不答应吗?她不由着急起来。

等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陆清岚将丫鬟全都挥退,然后问墨菊道:“墨菊,你跟着我有多久了?”

墨菊见她神色肃然,眉宇之间一片凝重,不由微微一凛。跪下道:“我跟着姑娘四年了。”

陆清岚道:“你是个聪明的。也一向对我忠心,现在我让你去办一件事,你敢不敢?”

墨菊镇定道:“小姐但请吩咐,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一定为小姐办好。”

陆清岚这才满意。“很好,你很好。那好,我现在就有一件事让你帮我去做,只要做好了这件事,我今生今世绝不薄待你。”

顿了顿,陆清岚又道:“我也不要你为我上刀山下油锅,只要你把这几句话散播出去。”她让墨菊附耳过来,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墨菊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但她是个聪明的,并没有多问。按照陆清岚的吩咐去做了。陆清岚让她做的,不过是将纪氏要给陆清娴定亲的事宣扬出去。

***

第二天纪氏带着两姐妹去给张氏问安。见礼完毕,张氏忽然开口问到:“老二媳妇,听说你要把娴姐儿嫁给武进伯府世子,有没有这回事儿?”

纪氏吓了一跳,暗想这件事她是怎么知道的?口中却不能不回答:“是与武进伯府接触过,那武进伯世子朱昊无论人才品格都是上等的人选,堪为娴儿的良配。不过,这件事还要老爷最后同意才成。”

张氏听了这话不由十分生气。“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张氏的嫡亲哥哥便是鄂国公,他有一个亲孙子,名叫张涛,比陆清娴大一两岁,如今也差不多到了该成亲的年龄了。张氏便想把陆清娴嫁给这位侄孙。

这个张涛虽说是公府嫡子,可那鄂国公府表面看着光鲜,实则内里早就烂透了,鄂国公就是个好色之徒,京中有个传说,他和自己的儿媳妇有一腿,他的孙子实际上是他的亲儿子。

这个张涛遗传了父祖的“优点”,小小年纪,便养了一屋子的通房,陆宸和纪氏都是疼爱女儿的人,怎么肯把女儿嫁入这样的人家。因此老太太一连暗示了好几次,纪氏只当是听不明白,从来不肯接茬。

所以老太太听说陆宸和纪氏要把陆清娴嫁给朱昊,她的侄孙没什么事儿了,自然十分生气。

陆清岚让墨菊四处传播这个消息,为的就是让老太太知道。如今见老太太果然按照她的想法,出面拦阻朱昊和陆清娴的婚事,饶是平时恨死了这个老虔婆,这时却恨不得上前去亲她一口。

纪氏心里十分愤怒。老太太平日里只顾着偏心三房的几个孩子,对自己的娴儿宝儿不闻不问,却又想把娴儿嫁给她那样不成器的侄孙,真亏她说得出来。

本来儿女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陆清娴的婚事,她和陆宸才最有发言权,但也有那人家是祖辈来定夺的,所以张氏非要插手进来,她还真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拒绝。

纪氏急道:“老太太,和武进伯府的婚事牵涉到娴儿的终生幸福,还请老太太成全。”

张氏道:“就是因为这件事涉及到娴姐儿的终身幸福,我才要替你把把关,你毕竟年纪轻,经历的事情少。万一看走了眼,可不是要耽误娴姐儿一辈子!”

纪氏无奈:“是,媳妇听凭老太太吩咐。”

众人出了老太太的屋子,纪氏见陆清娴脸色很不好。不由对老太太更生怨怼,张氏实在太过分,当着女儿的面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说起她的婚事,这对女儿来说简直不啻于一种羞辱。

回到了翠峰苑,挥退了下人,陆清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娘亲,老太太是不是还想把女儿嫁给她的侄孙,女儿不嫁!”

张涛是老太太的侄孙,逢年过节来过侯府几次,陆清娴和他见过,每一次对他看向自己那种盯到肉里的目光都厌恶至极,所以她是无论如何不想嫁入鄂国公府的。

纪氏把女儿抱进怀里,连连安抚道:“好孩子,你放心,有我和你爹爹在,我绝不会让你去跳鄂国公府那个火坑的。”

晚上陆宸从翰林院回来,纪氏和他商量这件事。纪氏愁道:“原来的想法是瞒着老太太把生米做成熟饭再说,到时候老太太就是知道了,也顶多冲着我发一通脾气。可不知是哪个走漏了风声,叫老太太提前知道了。这可如何是好?”

陆宸对这个继母也有几分无奈。只得安慰妻子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也不要太过着急上火。既然母亲知道了这件事,那么交换庚帖就暂缓吧,咱们好好劝劝母亲,实在不行,我再去求求父亲,父亲是明理之人,不会任母亲胡来的。”

纪氏道:“也只有如此了。”

过了两日,陈夫人再次上门。本来夫妻两个已经决定和武进伯府交换庚帖了,只好推说再晚上几日。

陈夫人再三问起原因,纪氏才说了老太太对此事有些意见。陈夫人只得怏怏去了。

过不两日,武进伯夫人带着朱昊前来拜见。这自然是老太太以给纪氏把关为借口,想要见见朱昊了。

老太太本来想着,挑几处毛病出来,把这件婚事搅黄了,然后再想法子把陆清娴嫁给张涛。

哪知道朱昊年纪不算大,可待人接物极为圆滑顺畅,一番接触下来,她竟然挑不出朱昊半点毛病出来。

等送走了朱昊母子,纪氏回到睦元堂问老太太道:“老太太觉得昊哥儿如何?”

这阵子她一直在做老太太的工作,说了朱昊不少好话,老太太就是不肯松口。纪氏今天长了个心眼,请了堂兄纪成的妻子陈氏前来,当着陈氏的面,老太太也不好张口说瞎话。

老太太只好道:“孩子倒是个好孩子。”

陈氏自然是帮着纪氏的,便笑道:“老太太请恕我僭越,我瞧着这武进伯府家风清正,朱昊这孩子不但相貌人品出众,最难得的是谦逊有礼,知道上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瞧着和娴姐儿倒是极为登对的,您看呢?”

老太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竟然耍起赖来,捂着脑袋叫道:“哎呦,我的头怎么这么疼!”

许嬷嬷急忙上前,对纪氏和陈氏道:“老太太忙了一天,这是头痛病犯了,怠慢舅太太了。三姑娘的婚事是大事,二位太太看是不是改日再和老太太商量?”

两人还能再说什么?只得告辞离去。

出了睦元堂,纪氏气得胸脯一阵起伏:“大嫂,您也看到了,她是一门心思地想把我的娴姐儿推下火坑去啊。”

陈氏劝道:“妹妹你莫急,你婆婆再怎样,她总不能不讲道理,这件事我看还是要从长计议,我回去禀明了老爷,叫老爷到府上来走动走动,和老侯爷念叨念叨,老侯爷是明事理的,这件事总能解决的。”

纪氏歉然道:“今年是三年一度的京察之年,兄长能不能再进一步,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我却拿这种事来麻烦兄长,真是过意不去。”

陈氏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太爷当年对老爷有大恩,他不在京师,老爷不帮你出头谁帮你?你就放宽了心等着,我回去就和老爷商量这件事。”

纪氏千恩万谢,“那我就等嫂子的好消息了。”

陈氏出了长兴侯府,不由幽幽一叹,她的次子纪海今年十六岁,尚未婚配。纪海见过陆清娴这个表妹几次,一直对她念念不忘,陈氏也喜欢陆清娴四平八稳的大家闺秀做派,她倒不是不想把陆清娴娶进家门,只恨自己督促得不够严厉,儿子又有些贪玩,十六岁了还只是个秀才。

想到那朱昊何等人才,况且又是武进伯府的世子,未来的武进伯,儿子能不能考中举人都两说呢,有什么资格和朱昊竞争,陈氏便熄了向纪氏求娶陆清娴的心思,只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帮她解决眼前的困境。

且说陈氏返回纪府,等到纪成下了衙,便叫丫鬟把纪成从前面的书房里请来内院。纪成很快就到了。浔阳纪氏从无纳妾的习惯,因此纪府人口简单,陈氏给纪成生了三个儿子,夫妻俩感情一向十分要好。

因此两人之间也没有那么多讲究,纪成直接就问:“妹妹请你走这一趟侯府,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陈氏叹道:“可不是就出了事,是娴姐儿,娴姐儿的亲事出了问题。”正要把今天在侯府的所见所闻说与丈夫,忽听得外头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娘亲,谁的亲事出了问题?”

帘子一掀,走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穿着月白色的文士袍,头戴白玉冠,打扮得十分简单,但长得剑眉星目,虽没有萧少珏李玉那般妖孽的美貌,但是也绝对算得上风姿出众,妥妥的美少年一枚。

这便是纪成的次子纪海了。

纪成的长子纪鸿早已成家,但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纪成生就聪慧,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纪鸿在读书上头却没有太多的天分,二十岁才勉强中秀才,此后屡试不第。纪成见他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也就熄了心思,让他专心经营家中的庶务。

老二纪海倒是继承了他的优点,为人极为聪颖,十岁便中了秀才,只可惜因为过于顽劣,连考两次乡试都是落第,直到现在也仍然还是个秀才。

向是纪家这样的人家,和长兴侯府不同,要保持家族的兴盛不衰,就必须世世代代都有人中进士做官,因此纪成对纪海颇为不满,见了他脸就沉了下来。“你不好好读书,每日只打听这些有的没的,你祖父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都中举了,你看看你,你又是什么样?我纪氏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

纪海没想到父亲也在,立刻变得束手束脚,低声叫了声:“爹爹!”

陈氏十分偏爱这个聪颖孝顺的次子,连忙帮腔道:“好了老爷,你看看你,见他一次骂他一次,弄得孩子见了你就变成了缩头乌龟似的。”

纪成“哼”了一声,没有再骂。虽然骂他骂得凶,实际上对这个儿子是寄予了厚望的。

陈氏转头对纪海道:“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了,你快去读书吧。你在这里没的又惹你父亲生气。”

纪海犹豫了一下,偷偷瞥了父亲一眼,鼓足勇气道:“娘亲,你们刚才是不是说……大表妹要议亲了?”

大表妹就是陆清娴。

因为纪氏在京师便只有纪成这么一位堂兄,因此两家的来往颇为频密,纪海小的时候经常有机会和陆清娴见面玩耍,陆清娴出身高贵,人既漂亮又温柔,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可以说满足了纪海对贤妻良母的所有想象。纪海知道她温婉柔顺的外表下,其实包藏着一颗坚强的心,这让他更对这位表妹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只是后来陆清娴渐渐大了,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和陆清娴独处了。

陈氏长叹了一声:“是武进伯府的世子朱昊,你姑母和姑丈已经同意,只差过了老太太那一关,两家就要交换庚帖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儿子的心思她又怎么能不明白。

纪海听到这里不由脸色苍白,嗫嚅道:“不是还没有交换庚帖呢吗?”

说起这个纪成就生气,砰地一拍桌子:“你还要脸不要?要是你早点中个举人回来,你老子我也能厚着脸皮去妹妹那里求上一求,可是你看看你如今,一没有功名二没有出身,你总不能让娴姐儿嫁过来跟着你喝西北风吧!”

纪海争辩道:“若是大表妹肯嫁过来,儿子自会上进,将来必然考中进士也给她博个凤冠霞帔……儿子有信心,下一科一定能中!”

纪成嗤之以鼻,“吹牛谁不会!”也懒得再理会儿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和你娘商量正事,你出去出去。”

纪海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正院,回到书房中也没有心思再读书了。躺在床榻之上,满脑子都是伊人窈窕的身影。若他是举人,十六岁的举人满大齐也找不出几个来,仕途之上一片光明。可十六的秀才,那可就多了去了,在京城这种地方说分文不值也不为过。况且纪成这一支又不是浔阳纪氏的嫡枝,那朱昊更是武进伯世子,他如何能比,一时恨自己无能,连续两次秋闱全都落第,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一早起来,才知道父母一道去了长兴侯府。他想起昨天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对话。父亲把姑母当成亲妹子一般看顾,此去必定是为了帮姑母说项去的。

纪海想起大表妹很快就要嫁作人妇,只觉得心痛如绞,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带着小厮就去了长兴侯府。

门房上的人早就认识纪海了,况且半个时辰之前,纪成和陈氏刚刚进了侯府的大门,因此十分热情地放行,一个管事便问:“纪少爷是要去睦元堂还是翠峰苑,小的给您带路。”

纪海连忙道:“我去翠峰苑看望姑丈姑母,那边的路我熟,不敢麻烦大哥。”这么做多少有些于理不合,不过纪海是熟客,门房客气了两句也就任他去了。

纪海就带着小厮来到侯府后花园,一个三叉路口的旁边有个小亭子,他便在亭子里坐了下来。

纪海估摸着父亲和老太爷的谈话应该不会那么快结束,等父亲谈完了,必然要去翠峰苑看望纪氏,纪成自然不便去内宅,纪氏接待他的地方最有可能的就是陆宸的书房。而舅舅来了,陆清娴没有不来拜见的道理,这个三岔路口就是陆清娴的必经之地。

纪海迫切地想要见陆清娴,至于见了陆清娴之后说些什么,他压根就没想好。

纪海在这里焦急地等待着,过了有小半个时辰,就看见远处行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少女穿一件海棠红撒虞美人花亮缎镶边长褙子,看起来十分鲜亮,头绾回鹘髻,云鬓里插着一枚象牙白如意簪,肤白如雪,明眸皓齿。

情人眼里出西施,纪海一时觉得这少女简直就像是天宫里下凡的仙女一般,看着她竟痴痴地说不出话来。

自然是陆清娴来了。

纪海的小厮推了主子一把,纪海这才慌乱地站起身来,急急走到了路中间。陆清娴脚步一停,见是纪海,脸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她大大方方地上前屈膝福了福,叫了一声:“二表哥,你怎么在这里,可是迷路了?”

她对纪海印象很好,纪海人长得好看,又不像一般的读书人那样刻板,为人很是幽默风趣,对她和宝儿都十分疼爱呵护,所以每次见了纪海她都是心情愉快。当然两人虽然是姑表之亲,但是毕竟年纪大了,该避嫌还是要避嫌。

她还以为纪海是跟着舅父舅母一起来的,所以才问他是否迷路了。

纪海看见陆清娴只觉得脑子一团浆糊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拱拱手道:“表……表妹!”似乎又觉得不对,一时尴尬地收回了手去。

陆清娴被他那傻乎乎的样子逗得抿着嘴笑,纪海只觉得她那一笑仿佛千万朵春花一起开放,耀得他差点眼睛都睁不开了。一时更是无措。

陆清娴道:“我正要去拜见舅舅,表哥跟我一道去吧。”真以为纪海走迷路了。

纪海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了下来,终于道:“表妹,我没有迷路,我在这里是专程为了等你来的。”

“哦?”女孩儿看着他,脸上疑惑的表情显得那样生动。

纪海越发肯定,若是今日不能对她倾诉衷肠,以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表妹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你能不能让你的丫鬟暂且退下?”

陆清娴也不傻,见了他这番样子,隐隐间已猜到了他想要说什么,本来是不想听那些的,可是二房和舅舅家亲如一家人,她把纪海当成亲哥哥一样看待,也不好伤他太深,便将其他人挥退了,但却留下了丹香、丹蔻两个大丫鬟。说道:“这两个丫鬟,我有什么事都不避忌着他们,表哥有话就请说吧。咱们虽是骨肉至亲,可毕竟男女有别……”

这是提醒他说话要适可而止。纪海事到临头也豁出去了,他挺胸昂然道:“我昨日偶然听母亲说起,表妹正在和武进伯府的朱昊议亲,可有这回事?”

陆清娴道:“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我一个女孩家插手的余地,既然舅母说是,那便是吧。”等于变相承认有这回事。其实与武进伯府议亲,陆宸和纪氏都没有瞒着她,反而征求过她的意见。

纪海道:“那武进伯世子朱昊我也见过,果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和表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想知道,若我不是秀才而是举人,表妹是不是能将我当作议亲人选考虑在内呢……”

“表哥!”纪海没有说完,陆清娴就打断了他的话:“表哥请慎言。我一直把表哥当成亲生的兄长一般看待,若非如此,我早就掩耳疾走了。也请表哥能尊重尊重我,我是未出阁的姑娘,婚事岂能由我自己做主?表哥就是问,也该去问问我爹娘。”说罢又福了一福,道:“告辞了。”

纪海见她转身就走,心里一痛,大声道:“我知道我唐突了表妹,可我只想从表妹嘴里听一句真心话,如此而已。”

陆清娴却是掩住了耳朵,飞快走远了。

纪海一屁股坐在凉亭旁边的石凳上,只觉得又是难过又是不甘心。心想明知表妹是个谨守礼仪的大家闺秀,偏偏要这样唐突佳人,她还不知要怎样厌恨自己呢。

他正自怨自艾,忽然耳边传来一个调皮的声音:“二表哥,你喜欢我姐姐,对不对?”

纪海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他身后站着一个精致得不似真人的女孩,穿着姜黄色缂丝褙子,梳着双丫髻,雪白的腕上系一对碧玉手镯,胳膊上戴着一个臂钏,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直响,偏偏这么大的阵仗他愣是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纪海见来人是二表妹,小淘气鬼陆清岚,一时心情好了不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小鬼头,你什么时候来的,吓了我一跳。”

陆清岚头一偏,躲开他的手指,锲而不舍地问:“二表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纪海垂头丧气地道:“是又怎么样?有什么意义吗?你姐姐很快就要变成武进伯世子夫人了。”

陆清岚上上下下地看着纪海,眼中跳跃和激动的光芒。前世她可不知道纪海居然还喜欢过姐姐!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发愁,姐姐年纪也不小了,破坏了她和朱昊的亲事,又该把姐姐嫁给谁?

千思万想,没想到纪海这一折,实在是两家亲如一家,她从未把纪海当做外人。

纪海要是能做自己的姐夫,那不是一般的好,是大大滴好。前世纪海是可是嘉和二十二年的进士,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

中进士的那一年,纪海还不到二十岁。整个京师都为此轰动,这么年轻的才子,长得又这么帅,自然得了皇帝的青眼。他仅仅在翰林院做了两年编修,就被嘉和帝提拔为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虽然只是从六品,却相当于皇上的私人秘书,每天都可以和皇帝见面,见面三分情,提拔得能不快吗?纪海此后一路顺遂,平步青云,到陆清岚死的时候,他已官至礼部左左侍郎,礼部尚书已是阁老,整个礼部实际上就由他主持。那时候他还不到四十岁,只要不是一心作死,入阁拜相那是妥妥的。

况且纪成是陆清娴的舅舅,舅母又为人敦厚,舅舅舅母没有女儿,且一向喜欢陆清娴,她要是嫁过去,全家人能把她当成宝贝捧在手心里,说不定比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还要舒服。

纪海后来娶了书香门第合川江家的小姐为妻,他后来官越做越大,却一直遵循着纪家的祖训,如同他父亲一般始终没有纳妾,他对自己的妻子也十分呵护体贴,可以说纪海是一只巨大的潜力股,现在虽然不能和朱昊相比,但是将来朱昊想给他提鞋都不配。

陆清岚越想越美,这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好姐夫。看着纪海的目光就分外热切,纪海被他看得全身发毛。

“你为什么要那么看着我?”

“你要是喜欢我姐姐,就一定要追求到底,千万不要放弃。”陆清岚鼓励他道,“我支持你。”

纪海看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既好笑又觉得心里苦涩,“你才多大点儿,什么都不懂,你能帮我什么呢?”

陆清岚一听就不乐意了,小脸一嘟:“你瞧不起人呢这是?我告诉你,我姐姐是绝不会嫁给朱昊的,你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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