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变了。
人心不古。

“你这小孩忒恶俗,没听过真龙神君能够满足好心的孩子一个愿望这样的民间佳话么?”

“民间假话吧?”

“……你还是把本君卷起来塞回书架上吧,”烛九阴飘在云雾当中,身子不怎么高兴地扭了扭,“塞回去之前劳驾给擦擦灰,没好处,只有一句真诚的祝福:祝您今后千万要心想事成。”

这话听上去倒是像诅咒。不过张子尧也不生气,抬起手戳了戳那黑龙的背脊,龙似乎被他戳得痒痒的,又扭了扭,嘟囔了声“做什么动手动脚”,画卷外的少年乌黑的双眼微微亮了亮,似乎有些许期冀:“若我将你解放,你,当真能满足我的一个愿望吗?”

“不能,”烛九阴想也不想道,“都说了,那是给心地善良的孩子的惊喜。”

张子尧想了想反驳:“我不是孩子了。”

烛九阴气得一噎:“重点是这个吗?”

张子尧又问:“那你能将过世之人起死回生吗?”

“从阴曹地府强行抢人古今几百年也就个孙猴子干过这样的缺德事儿,那是逆天改命,若是让人抓住了,可是要……”

“也就是可以咯?”

“……”

“成交。”

言罢,不等烛九阴再说什么,张子尧想也不想便将挂在腰间的那杆鎏金之笔拿出,同时转身到身后的书架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新的画卷在桌面上铺开,一边淡淡道:“待会儿我作画时你尽量别动,我画技平平,纵是有点龙笔在手,怕也是没那么快能顺利将你身上枷锁解开……”

什么画技平平,不是也曾光用一只断裂的普通毛笔头就画出了完整的毕文鸟,当了一回纵火犯么?怎地这会儿又谦虚了起来?

烛九阴下意识地在心中腹诽,然而随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前一秒还看似很难商量的小孩,这一秒已经捻着点龙笔,轻轻地将笔尖于浓郁的墨汁之上沾了沾。

只见此时此刻站在书桌前的少年一扫之前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腰杆挺直,眉宇之间尽是专注时的聚精会神——这样一来,那张原本顶多算是能入眼的脸一下子突然便有了一种令人说不清楚的味道来。烛九阴这辈子见过的人类各式各样,好看的更是数不胜数,然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画卷里待的时间太长人都被灰尘呛傻了,他看着张子尧,居然看得还有一点目不转睛的架势出来了……

此时,当一点浓密于画卷上晕染开。

“这就轻易点头放本君出来了?”

“不然呢?”

“你不怕本君在民间传说故事里形象很差、坑蒙拐骗?”

“不怕。”张子尧说,“你遵守约定,我放你出来,你给我救活一个人,如此便可,信你一回,你若骗人,我也没损失。”

“你也不怕之前的故事是本君骗你,其实本君只是因为为害苍生被人封印于画卷之中?”

“不可能,”张子尧不急不慢道,一双眼却始终盯着画卷和笔尖,头也不抬地说,“点龙笔传人为绘师,又不是封妖人,听说其他神器倒是有传人干了封妖这行……”

“然后呢?”

“普度苍生。”

烛九阴哼一声,冷嘲热讽道:“倒是好事。”

“以及穷困潦倒。”

“……”

谈话尴尬地陷入沉默几秒。

“喂,小蠢货,还不知道你名字呢?”烛九阴于画卷里的云雾中翻过来,懒洋洋地将肚皮朝上。

“我叫张子尧……你别乱动。”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戳了戳那多动症似的龙的肚皮,谁知道这一戳,戳得后者背脊微微一僵,尾巴抽筋似地往上卷了起来。

张子尧赶紧缩回手:“戳疼你了?”

“……”烛九阴沉默片刻,良久换上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倒是没有,你再给挠挠?”

张子尧终于用正眼瞧了这时候在画上飘来飘去的那条龙:“你是狗么?还让人给你挠肚皮?”

烛九阴:“……”

烛九阴:“放肆!刁民!是本君太和蔼可亲才让你有狗胆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等本君从画卷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脑袋咬下来!”

“……”

没有得到回答,烛九阴觉得怪寂寞的,定眼一看发现站在画卷前的少年早就一心扑到了绘画上,那纤细的手腕不断在画卷某个位置反反复复描绘,同时眉头轻蹙,聚精会神。

张厚脸皮的后代都如此痴迷绘画?

这孩子不是一口一个画艺不精,提起祖师爷也不怎么尊重的样子么?

中邪?

烛九阴愣了愣,意识到自己也不好打扰,就自己百般无聊地玩了一会儿爪子,然而百年闷在画卷里,连个串门来的人都没有,这会儿好不容易抓到个能跟他说话的还让他保持沉默实在是件太残忍的事……

于是在憋了一盏茶的功夫后,那画卷上的龙终于忍不住将脑袋凑到了画卷范围内最靠近张子尧的地方,同时用两爪抓住画卷边缘,满脸期待地问:“画得怎么样了?”

张子尧闻言,愣了愣,他脸上露出了个奇怪的表情,轻轻地将手中那画了半天的画卷举了起来——

烛九阴定眼一看,随即完全僵硬——只见那画卷之上,墨痕一共四笔,分别描绘出他龙尾部分飘渺潇洒腾飞于空的姿态,之后……

再无他物。

也就是说光这四笔,张子尧在画纸前面画了足足半个时辰。

烛九阴:“……”

张子尧:“……”

烛九阴:“你是不是在耍本君?”

那提问的话语之中,多少已经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然而闻言,却只见少年轻轻摇头,同时他拿起了点龙笔,在画卷所绘龙尾轮廓之间轻轻滑过一笔填充纹路,紧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墨迹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最开始的浓郁逐渐变淡,最后越来越淡,居然像是被吸收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画完轮廓之后就这样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张子尧难得露出歉意的笑,抬起手挠挠头,嗓音之中却难以掩饰与其笑脸完全不符的浓浓的失望,“也许真的是因为我画技不精……”

烛九阴看着站在桌边不停地挠头、不知是对结局失望还是对自己失望的少年眼角微微泛红,怔愣之后不禁感到莫名其妙,这孩子哭啥哭,这时候感到想要赖地打滚发誓杀尽天下秃驴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他烛九阴吗?

扒拉在画卷边的龙爪松开。

“喂,小蠢货,我说你……”

当真菜得抠脚啊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菜得抠脚的绘梦师——

……咦。

啧。

尖锐的指甲轻轻地戳了戳画卷边缘,就好像他这一戳是戳在站在桌子边、抬起手开始揉眼睛的那小孩的手臂上似的那样小心翼翼。

突然之间,烛九阴接下来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因为他似乎在一瞬间猜到了自己的问题会得到的答案——

原来面前这人类,好像真的很想将他烛九阴释放出来?然后?然后用真龙之力,将他想要救的那去世之人,从黄泉路上唤回……?

大概还是因为待在画卷里太久被灰尘呛傻了的缘故,见张子尧这模样,烛九阴有点心软。

……心软。

他烛龙老儿,民间小本里的大反派,上古时期就存在的邪君,玉皇大帝的眼中钉、喉中刺,曾经腥风血雨放水淹城眼都不眨,如今居然对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心软了。

还是张家后人。

抬起龙爪挠了挠下巴,坚硬的龙鳞发出“刮滋刮滋”的声响,烛九阴想起,曾经听太上老君那个秃瓢说过,人老了以后就会不知不觉地变得心软……

难道本君这是老了?

啊不,本君明明风华正茂……

果然还是倾向于被灰尘呛太多年呛傻了。

“喂,小孩,不要沮丧。”

烛九阴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肚皮向上没羞没臊地在云雾中飞舞,此时他内心活动很丰富,所以声音听上去多少也有些心不在焉——

“本君早就听说你们张家人现在是一代不如一代,就连点龙笔搞不好早晚也要落入旁系他姓手中……你画不出来龙,其实本君一点也不意外,所以你也不要沮丧,何不顺水推舟,坦然接受家道中落、后继无人的事实?”

“……”

“怎么样,这样想是不是觉得开心许多?”

“……”张子尧将点龙笔挂在腰间,“你这是在安慰人?”

“难道不是?”烛九阴反问。

没等张子尧回答,只见画中墨迹忽然晕染开,那条龙的身影逐渐模糊。

张子尧似觉得惊奇般微微瞪大眼,随即便看见画中那模糊的墨点重新汇聚,紧接着那神貌俊朗的高大男子又出现了,他坐在巨松枝头,整理衣角。

张子尧:“你怎么变回来了?”

“你既画不出来,又不肯给本君挠肚子,本君保持那副模样做甚?”烛九阴反问,“给你当宠物养么?”

真是一条赖皮龙。

烛九阴的问题张子尧回答不上来,因为这会儿他正觉得憋屈,闹不明白他凭什么画不出烛九阴的龙身。

而此时,只听见烛九阴在画卷里旁若无人地继续嘟囔:“你猜接下来点龙笔会跟谁姓?赵钱孙李王?本君喜欢钱,听着就吉利,像是能做大事的姓……”

张子尧听着烛九阴在那碎碎念点龙笔改朝换代的事情,倒是也不生气,只是小心地捧起画卷来到窗边,将画卷放到阳光底下。画卷里的人猝不及防被晒了个正着,百年来被关在画卷里闷得快发霉,这么一接触阳光他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当场愣在原地。

“今天太阳不错,”张子尧双手撑着脸趴在窗棱上,“不能把你画出来,就带你晒晒太阳吧。”

“你怎知本君想晒太阳?”

“我爷爷还在的时候说,古物放在架子上久了,偶尔就应该拿出来晒太阳。”

“你爷爷死了?”烛九阴的声音听上去挺可惜,难得有个上道的,怎么就死了呢?

趴在窗棱上的少年挑眉,伸出手戳了戳画中人的肚子,好脾气道:“……没有,活蹦乱跳的。他出远门了。北方‘不灭灯’传人给他递了帖子,请他去帮忙了。爷爷还在就好了,说不定他能知道为什么点龙笔没办法把你的身子画出来。”

“你爷爷走前什么都没告诉你?”

“没有,早说书房里有你这么一号人,我让毕文连这屋一起烧了。”

“……”

“开玩笑的。”

“不好笑。”

“不能把你从画卷中解放出来,对不起。”

“……你这小蠢货,猝不及防一言不合就道歉,你以为这样本君就会心软吗?真烦人。”

“嘿。”

说话之间,画卷中和画卷外的人突然安静下来,沉默,倒是难得不尴尬了。两人一人托着下巴微微眯起眼撅着屁股趴在窗棱上,像是猫儿似的晒太阳;另外一人懒洋洋地靠坐在画卷中的松树枝头,一双漂亮的红眼望着画卷中一个角落,也不知道若有所思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画卷中的烛九阴突然“嗯”了声,似乎有所闻般微微抬起头看向画卷外。

同时,从不远处张府大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将这份难得的静谧打破。

张子尧微微一愣,双眼睁开,直起身子,还没来得及闹明白门外那是怎么了,随即便看见小丫头春凤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那张稚嫩的包子脸上双眼通红,见了张子尧,就像是见了救命稻草:“少爷少爷!不好啦!”

烛九阴惊讶道:“呀,你使唤的丫头也同你一样爱哭啊。”

不顾这画中赖皮龙的叹息,张子尧只管顺手将画卷卷起,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急死人的漫不经心模样,对扑过来的小丫头道:“怎么了春凤,外头怎的如此闹腾?”

“少爷少爷,出事了,”春凤憋红了脸,“您还记得前些日子,子萧二少爷画的那幅《翠惊湖光》么?!”

翠惊湖光是什么?

张子尧被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大概是说那幅被吹上天堪比爷爷年轻时候《凤栖梧桐》的“翠鸟戏水图”,想必眼下也是他二叔为了给画卖个好价钱,取了这么个洋不洋土不土的名字。

“记得,怎么了?”

“当初县官大老爷花了百两黄金从咱家求了这幅画去,为了给京城里的大官做寿,听说那人还是个王爷!皇亲国戚!”

“说重点。”

“那画送出去的时候倒是风光无限!结果哪晓得这才几天的功夫,那王爷偶然逛书房想要再看看这画儿,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的翠鸟不见了!这才快马加鞭差人来问怎么回事,县官大老爷哪里知道怎么回事,这下子丢了里子又丢面子,怒不可遏,这会儿差人来围了咱们府!非要讨个说法!说、说、说……”

“说什么了?”

“说咱们哪怕是退了那画儿的钱都不成,要是不交代清楚,那可就是羞辱皇族的大罪!是、是江湖骗子!要拿少爷您去京城问罪呢!我听那些人的口气,少爷您去了指不定还能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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