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我从容面对这别离之后的别离,
微笑着继续等待,那个流浪归来的你。

我到医院时,麻辣烫在急救室。

因为肾功能衰竭,影响到其他器官,导致突然窒息。

王阿姨哭倒在许伯伯怀里,求医生允许她捐献出她的一个肾脏。宋翊盯着急救室的门,脸色青白,如将死之人。

终于,医生出来,他对许伯伯说:“病人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但是肾脏的衰竭速度太快,如果不立即进行移植手术,只怕下一次……”

他的话语被王阿姨的突然晕倒终止,刚走出急救室的医生护士又都再次进入急救室,忙着抢救王阿姨。

妻女接连进急救室,许伯伯终于再难支撑,身子摇晃欲倒,我立即扶着他坐到椅子上,他问我:“你看完了吗?”

“已经看完,我想和麻辣烫单独待一会儿,日记本我待会儿就还给您。”

许伯伯无力地点头。

我走进病房,反锁上门,坐到麻辣烫床前。

她没有睁眼睛,虚弱地问:“蔓蔓?”

我说:“是啊!”

她说:“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可身体内的细胞不听我的话。”

“你没有尽力!你只是没主动寻找死亡,可是你也没主动寻找生机。你内心深处肯定觉得自己怎么逃都逃不出许秋的阴影,所以你压根儿就放弃了。你从小到大就自卑、懦弱、逃避。你明明是因为觉得自己画得很丑,才不想画画儿的,可你不承认,你说你不喜欢画画儿了,你明明是因为自己跳不好舞才放弃的,可你说因为你不喜欢老师,你每一次放弃都要有一个借口,你从不肯承认原因只是你自己。”

麻辣烫大叫起来:“不是的,是因为许秋!”

“对啊!许秋又成了你一切失败的借口,你不会画画儿可以说是许秋害的,你不会跳舞是许秋害的,你考不上大学是许秋害的,你不快乐是许秋害的,宋翊不爱你,也是许秋害的。许秋怎么害你的?她亲手把画笔从你的手里夺走了吗?她亲口要求你的舞蹈老师不教你了吗?她亲自要求你上课不听讲了吗?她归根结底只是外因,你才是内因!一切的选择都是你自己做的。外因影响内因,可永不能替内因做决定。现在你累了,你失望了,你疲倦了,你又打算放弃了,原因又是许秋!”

麻辣烫哭着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你出去!”

我不理会她,翻开日记本,开始朗读,从许秋参加爸爸和那个女人的婚礼开始。

那个女人的肚子微微地凸着,姑姑说因为她肚子里住着一个人,还说因为这个人,爸爸才不得不娶那个女人,我不明白……

麻辣烫的哭泣声渐渐低了,许秋的日记将她带回了她的童年,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自己,以及许秋。

当她听到许秋推倒她后跑掉时,她在地上“哇哇”哭,许秋却在迎着风,默默地掉眼泪,她不能置信地皱着眉头。

当她听到许秋在全校人面前捉弄她后的不快乐和焦灼,她困惑不解,喃喃自问:“我以为她很得意,她很快乐!既然她并不快乐,她为什么要捉弄我?”

当她听到每一次放弃,都是她自己主动说出时,她沉默不语。

…………

日记一页页往后,逐渐到许秋出国,我说:“许秋之后的日记和你关系不大,但是我想读给你听一下,并不是因为宋翊,而是因为许秋。”

麻辣烫沉默着,我开始读给她听。为了方便她理解,我把日记中含糊不清的“他”用宋翊和K代替。

“……舞步飞翔中,我的眼泪潸然而落,我知道我即将失去宋翊,我的光明,从此后,我将永远与黑暗为舞。”

房间外,天色已经全黑。有很多人来敲过门,我全都没有回应。

麻辣烫沉默地躺着,我低头看着许秋的日记说:“许秋活得很清醒,虽然她轻描淡写,可我们都可以想象K对她做了很多事情,不仅仅是替她打开地狱大门,他还握着她的手,连推带拉,连哄带骗,领她进入,但自始至终,她没觉得一切需要K负责,因为她知道K只是外因,她自己才是她一切行为的内因。当然,她是成年人,她可以为自己负责,可有时候年纪小不能解释一切,就如有的孩子家境良好,父母用心为他创造学习条件,他却不好好学习,有的孩子父母整天打麻将,她却能在麻将声中把功课做到第一。许秋的存在迫使你早熟,你在很多时候,都有别的选择,可你做的选择都是放弃!我们都学过爱迪生的小板凳故事,爱迪生面对全班人的嘲笑,可以坦然说出我现在做的已经比上一个好,你为什么不能对许秋说:‘我的确现在做得不好,可是我下一次会比现在好。’也许,我这样说,太苛刻!但是,我想你明白,许秋永远都是外因,你自己才是内因,是你选择放弃了一切!”

麻辣烫突然说:“你说她给我画过一张素描,我想看。”

我把台灯扭到最亮,把画放到她眼前,她聚精会神地看着。画中的小女孩穿着小碎花裙,拿着蜡笔,在画画儿。画板上是一个正在画画儿的人物,只不过小女孩的技法还很粗糙,所以人物面容很卡通。

许秋当年画这幅素描时,肯定异乎寻常地仔细,裙子上的小碎花、小女孩正在画板上画的人,她都一笔笔勾勒出来,甚至刻意模仿小女孩的笔法来绘制画板中的人物。

麻辣烫低声说:“我正在画她,我以为她不知道,原来她知道的。”

“她有一个异常寂寞的灵魂,她渴望温暖,却又伤害着每一个带给她温暖的人。”

又有人在敲病房的门,我没管,对麻辣烫说:“这本日记是你爸爸给我的,他在许秋死后就已经知道你所经历的一切,这么多年你留意到他的变化了吗?留意到他对你的关心了吗?你没有!”

麻辣烫很茫然地看着我。

我蹲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很用力地说:“你妈妈因为你也进了急救室,我无法想象如果你……你死了,她会怎么样,也许还不如把她的肾脏移植给你,她直接死掉的好。你爸爸,他看着还很坚强,那是因为他相信你,他相信许仲晋的女儿不是置亲人不顾、轻言放弃的人,可如果你真这么做了,我想他……他会崩溃,坚强的人倒塌时摔得更痛。”

麻辣烫眼中有了泪光,我说:“我没有办法置评许秋和你之间的恩怨,也不能说请你原谅她。可是,你知道吗?她死前清醒的时候,是她主动对你们的爸爸说‘把我的肾脏给小丫头’,我想她不是出于赎罪,也不是后悔自己所为。她不关心这些,她只是很简单,却必须不得不承认你是她的妹妹,她是你的姐姐。”

麻辣烫的眼泪滚落,滴在画上,我的眼泪也滚落,滴在她的手上。

“麻辣烫,如果你死了,我永不会原谅宋翊!可这世上,我最不想恨的人就是他,如果你真把我视做姐妹,请不要让我痛苦!”

我站起来,向外走去,门外,许伯伯盯着我,眼中满是焦灼的希望。我把日记本还给他:“我已经尽力,最后的选择要她自己做。”

许伯伯还想说什么,我却已没精力听。我快速地跑出医院,拦住一辆的士,告诉司机,去房山。

老房子里,总是有很多故事。每个抽屉、每个角落都有意外的发现,玩过的小皮球、断裂的发卡、小时候做的香包……

关掉了手机,拔掉了座机,断了网络。

我一边整理未完成的相册,一边整理房间,把爸爸、妈妈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收好。

每天清晨去菜市场,花十来块钱买的菜,够我吃一天。我买了一本菜谱,整日照着做,什么古怪的菜式都尝试,丝毫不怕花费时间和工夫。晚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从新闻联播看到偶像剧,一点没觉得闷。

白日里,一切都很好、很安静,晚上却常常从噩梦中惊醒。

一周后,我去买完菜回来时,看到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牧马人,我的腿有些发软,不知道究竟是该上去,还是该逃避。我坐到地上,盯着自己的鞋尖,迟迟不能决定。

“苏蔓,我们在上面等了你两个小时,你在楼下晒太阳?不要说,你不认识我的车了。”

“不知道她不想见我们中间的谁?宋翊,你是不是该主动消失?”

麻辣烫的声音!我跳了起来,她坐在轮椅上,朝我笑,陆励成站在她身边,宋翊推着轮椅。阳光正照在他们身上,一天明媚。

麻辣烫眯着眼睛说:“照顾下病人,过来点,我看不清楚你。”

我赶紧走到她身前,她笑,我也笑,一会儿后,我们俩紧紧地抱住了彼此。

她说:“两大罪状,第一,我生病的时候,你竟然敢教训我;第二,竟然不来医院看我。说吧!怎么罚?”

“怎么罚都可以。”

麻辣烫“咕咕”地笑:“你说的哦!罚你以后每周都要和我通电话,汇报你的生活。”

我困惑地看着她,陆励成在一旁解释:“她的小命是保住了,可肾脏受到损伤,还需要治疗和恢复,王阿姨打算陪她一块儿去瑞士治病。”

“如果全好了,眼睛就能完全复明吗?”

“也许可以,也许不。不过那重要吗?正好可以一周七天,每天戴不同颜色的隐形眼镜。”麻辣烫翘着兰花指,做烟视媚行、颠倒众生的妖女状。

我大笑,我的麻辣烫真正回来了。仰头时,视线碰到宋翊,我很快回避开了。

机场大厅里,大家都在等我和麻辣烫,她拉住我不停地说话,我只能她说一句,我点一下头。终于,她闭嘴了,我笑问:“小姐,可以上飞机了吗?”

她盯着我,突然说:“你给我读完许秋日记的第二天,我同意宋翊进病房看我。”

我有点笑不出来,索性也就不笑了。

她说:“我给他讲了我爸爸和妈妈的故事,我告诉他,我是一个很小气自私的女人,我绝不会犯妈妈犯过的错误,绝不会生活在另一个女人死亡的影子中,所以,不管他是否喜欢我,我都要和他分手。宋翊同意分手。”麻辣烫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在他走出房间前,我问他是否曾经有一点喜欢过我,本来没指望他回答的,没想到他很清晰明确地告诉我,他不能拒绝我是因为我有和许秋相似的眼神,他对我无所不能答应的宠爱,是因为他当年对许秋没有做到,他在用对我好的方式弥补他亏欠许秋的。”麻辣烫笑了笑,“他竟然丝毫不顾虑我仍在生病,就说出那么残忍的答案,当时我有些恨他,让他滚出去。可后来,我想通了,这个答案是对我最好的答案,因为我可以毫无牵挂地忘记他了。”

麻辣烫轻握着我的肩膀:“我因感激无助而对他生爱,我爱上的本来就不是他,而是一个不管我是谁,都会牵着我的手,温柔地对我,带着我走出黑暗的人。他对我好,我却折磨他,当时心里甚至觉得是他的错,对他隐隐地失望。现在才知道,我压根儿不了解他,也没真正珍惜过他。”

我问:“你告诉他许秋的事情了?”

麻辣烫摇头,把一叠复印文件递给我,竟然是许秋到纽约后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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