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田连忙往那边跑。越跑得近,越听到似有似无孩子的哭声。她心里即惊又喜。
良嫫先到了,伸头从缝里向里头大声叫着“夫人,夫人!”伸手去揭盖住的半块石屏。

石屏有一人高,石屏上头还有一大堆烧焦的木头压着。她哪里能弄得动。

周有容连忙叫下仆全过来。十个人喊着号子一步步挪,才把石屏挪开。石屏一挪开,里头的哭声就更大了。

良嫫提了灯笼来,就看见阿丑从蜷曲的田氏胳膊缝里露出张黑乎乎的小脸,正嚎哭不止。

阿丑抬头,第一眼看见的是伸头去瞧的周有容,没甚么反应,见到齐田才奋力想伸出小手来让她抱,用沙哑的声音叫着“姐,姐,姐”可怎么也动不了,一咧嘴嚎起来,叫得撕心裂肺。

“阿丑乖!阿丑乖!”齐田想看看田氏怎样,现在能不能移动。

田氏此时抱着阿丑,两个人是陷在角落里面,两方是有缝的石基,旁边挤着口镇基的大缸。如果不是石基缝隙大外头就是平齐的水面和这口全是水的缸,恐怕就算两个人躲在这儿也早就闷死了。

“娘!阿娘!”齐田叫了几声,也没得到回应。想让人看看,可这缝隙又深又小,其它人下不去。便叫人拿了绳子来,捆在腰上把自己放下去。

良嫫不想叫她去,那石基太深,万一这时候旁边垮了怎么办,可田氏在下头,一时也找不到比齐田还小的。这时候周有容又已经叫人把绳子捆好了,推开良嫫,把齐田往下放。

眼看着齐田一点点被放下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口子里,良嫫心被揪住似的,喘气都喘不大上来,趴在沿子口,紧紧抓着绳子叫人打着灯笼。

一会儿问一句“小娘子?”

得了应声才能安心。

可只要一听到在石头木头掉落的声音,脸就白一白。连喊也不敢喊了,怕自己声音太大,惊到什么。

洞口虽然有灯。齐田在下头也看不太真切,隐约看见田氏头发都燎了好些,发髻散乱,身上的外裳脱下来,一半落在旁边,一半在还挂在缸里头。想必之前是用这个在醮水,比一人还高的大缸,里头水已经见底了,石基虽然还有些被烧过的余温,但明显要比其它的地方好。因为小楼是在湖中间,基下头的泥也比别的地方更湿。

那么大的火,如果不是掉到石基下头,恐怕两个人早就不存在了。

“阿娘?”齐田试了试鼻息,还有气。

阿丑见她下来,也不哭了,抽抽噎噎磕磕绊绊“阿娘睡着,不吵。”想到自己之前哭得厉害,有些不好意思。耷拉着大脑袋不出声。他一早就醒了,发现田氏似乎是睡着了,就不出声,不吵她。

可后来实在是害怕。这里好热,又黑。阿娘又不理他,他才会哭的。

齐田小心翼翼把阿丑从田氏怀里抱出来。

田氏眉头皱了皱,手似乎是想抓紧,但意识不是那么清楚。她整个人挡在阿丑前面,背上的衣裳被热气灼焦了。手臂上还有烧伤。

齐田把阿丑抱出来,问他“哪里疼?”

阿丑摇头。吸吸鼻子,眼睛红通通的搂住她脖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嘴里不停地嘟嚷“二姐坏,二姐说你坏。说阿娘坏。说你假装生病。我打她。她就推我。”说着又哭起来“推阿丑!阿丑掉到这里。阿娘睡着了。也不理我。”

恐怕之前被救起来之后,就昏厥过去了。不知道田氏抱他往小楼去,还以为自己直接就掉到这里来。

“阿丑最乖。不害怕。真是个大丈夫。”齐田安抚他几句,叫上面的人放篮子下来,嘱咐他不要乱动,他虽然害怕,果然坐到篮子里就不动,紧紧抓住了篮子提手,眼睛瞪得大大的。还对齐田挺着胸说:“我不怕”

等被提上去,眼睛里都噙满了眼泪。可也不哭。他是大丈夫,说不怕就不怕。

齐田见良嫫接到了阿丑,连忙去看田氏。“阿娘有没有哪里疼?能动吗?”不知道她伤到哪里,怕贸然移动人会出事。

田氏这次听得真切,迷迷糊糊问“阿丑……”

“阿丑没事。”齐田连忙说。

田氏一听便打起劲来。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浑浑噩噩说“阿丑可吓死我了。缓过来蔫蔫的不大好,叫老夫人把参拿出来。她竟不愿意。说什么小孩子不该那么娇贵。你记得给阿丑找颗好参。”

原来她去小楼是拿参的。

齐田说“阿丑好着。用不到她的参。阿娘你动动手脚,我们先上去再说。”

田氏睁了睁眼睛,目光都不怎么聚焦。茫茫然看看四周,听齐田的话,动了动手脚。

齐田又问她有没有哪里疼的。她微微摇摇头。齐田在她身上没有看到明显的外伤,这才放心。

不过这洞下头大,上头小。田氏这样的体格出不去。得先把压着这边的东西都清开。因怕有东西砸下来,上头放下来喝的水,又下来了一口锅。

锅是偏着吊下来的。齐田拿了锅,反顶着遮在两个人头上。田氏喝过水,依偎着她,呼吸渐渐有了劲。只是不知道人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两个人静静挤在那一处,听着上头砰砰乓乓。时不时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掉在锅底上一跳。

良嫫在上头提心吊胆喊“你们小心一点。”

周有容好像还说了一句什么。在下头也听不大清楚。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外头的声音显得即远,又不真切。就好像隔了一层什么。

田氏似乎好了些,静静地睁着眼睛,突然笑了笑。对齐田说“你丢了之后,我找过来,彼时良嫫跪下大哭,以为找不回你了。说你就像知道会有事似的,那天突然性情就不同了。以前闷闷的,不爱说话,不爱笑。那天突然话就多起来,问这,问那,问天,问地,好像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事,一下就知道得清清楚楚,变了一个人似的。良嫫哭啊,说,未必是冥冥之中,你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她恨自己当时没有知觉,竟然还替你高兴呢。以为稚子总该这样活泼好动才是好的”

又说“我怕你们会死,怕你们黄泉路上会恨我这个做母亲的。”

齐田也不由得眼眶发热“我们都好好的呢。”

田氏想一想,一会儿却突然道“我大嫁之时,你阿公跟我说,规矩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我还不明白。现在想想,原来是这个意思。”

七零八落喃喃说了这句。把手往齐田胳膊在移一移,虚弱地搭在她的小臂上,像是有些疲累,含糊地叫她“阿芒……”

齐田怕她会睡着醒不来,一直跟她说话。

问她“好好的怎么会走水。徐家有人来问,阿爹说因阿娘失察阿丑溺亡了,阿娘*于小楼。”

田氏竟也不气,也不提当时是怎么样的,只说“想也是这样。”只有她是自责而*的,才会不与周家相干,不然就算是意外,田家怎么也不会善罢干休。她回一次家,家里人就要哭一场。田家等了这些年隐忍不发,不过是没个由头。田氏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外家再霸道也不能管到人内宅去。起不到作用不说,说不好老太婆还变本加厉。

等头顶那些东西终于被移开,立刻就有人下来。

椿和良嫫一起七手八脚地把齐田拉上去,让出空来叫人下去抬田氏。

这时候琳娘得了消息也来了,一脸担忧问“表嫂怎么样?”见田氏被抬出来,立刻贴心道:“就到我那边去。姑妈那边也照顾不过来。”

“还是把母亲抬到我那边去照顾。”齐田却开口。

琳娘安慰她“知道你关心母亲,可小孩子家怎么照应大人?现下可不是玩闹的时候。”

齐田不理会,张罗人往自己那边过去,叫良嫫抱好阿丑跟着。

琳娘有些委屈“阿芒这样,未必是疑心我与小楼走水有什么关系?”

哪料齐田不只不解释,反到说“那我可不知道。”

顿时琳娘好不悲愤,双眸含泪“表嫂失察阿丑落水,骂我!向老夫人求参不得,骂我!小楼走水,还是骂我!我又做什么?阿丑即不是我推下去的,那参也不是我吃完的。小楼走水火也不是我放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说着悲愤道“我好好一个女儿家,因父母不在世才寄人篱下,自问从来没有害过人,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违背良心的事,只因为没有得力的兄长父母,就要受人如此污蔑?”说着竟然就转身要投湖明志。

一时之间,拉的拉劝的劝。琳娘哪里肯听,放声悲泣,直叫自己阿爹阿娘带自己走了干净。

老太太都闹过来了,抱着她痛哭,说早年兄长要是不救自己和儿子,如今一家美满,他的女儿又怎么会受这样的委屈?自己对不起兄长,要与琳娘一块投湖去了。

琳娘又不死了,大哭自己对不起老太太,总叫她伤心。

周有容又是跪,又是劝,气得要请家法打死齐田这个气死祖母的祸害。

田氏又还没有昏过去,只是没有力气闭目养着,看着这场好热闹,微微睁开了眼睛,冷不丁道“阿芒不过想亲自照料我,就值得大闹成这样,还要打死她?你们有这个精神跟这里闹着,还不如想想自己说的话要怎么圆。”

琳娘一下就哭不出来了,喃喃解释“表嫂也知道,这件事委实不与我相干。我也就是心里委屈。”直往周有容看。心里只恨这么大的火这样好的机会,田氏竟然没死。如今说什么都迟了。田氏被救了起来,梅心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万一躲在哪里瞧着,出事要回去田家报信呢?竟然什么也做不得。

周有容皱眉说“好了,先把夫人抬到我那边去。”他要亲自照料。

琳娘连忙去劝老夫人。

这次一劝就劝好了。见儿子真不高兴,老夫人也不闹了。

田氏躺着懒得理会她们,手握着齐田不放。齐田便让良嫫抱着阿丑也跟上。一群人浩浩荡荡住周有容住的那边院子去。

到了周有容那里,立刻叫了大夫来。看过田氏又看阿丑。齐田陪在旁边,告诉大夫阿丑先前呛了水,又跟田氏一起被困在火场里好几个时辰没人去救。

听得大夫谁也不敢多看一眼。只说病情。

仔仔细细看完说小孩子竟也没什么事,就是夫人得需好好将养。开的药内服外用一样也不少。

大夫要走,周有容立刻使了眼色叫人去送。想必是要塞些封口的红包。

田氏喝了一贴药,没有歇息反把周有容留下来,对齐田说“我有话与你父亲讲。”

良嫫连忙抱着阿丑拉着齐田,带下仆都退到院子里头去。

齐田问良嫫“母亲会不会与父亲离婚?”

良嫫问“什么离婚?”估摸着是和离的意思,说“岂是那么容易。真是和离,阿丑怎么办?小娘子怎么办?夫人哪里舍得你们呢。”直叹气。

好一会儿周有容才出来,像斗败的公鸡似的,出了门站在院子里头好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见齐田一双眼睛亮晶晶看着自己,过去摸摸她的头,突然问她“你恨不恨父亲?”又自问自答“你还小,不知道大人的苦衷。”

与小女儿站在一处,望着天上繁星,状似远眺风景,实则心生感慨。有着满怀的委屈与不被理解的愁苦。“我小时候可比不得你现在。你祖父早逝,祖母一个人拉扯我长大。为了让我读书,大冬天一个妇人去拉冰。手上冻得没有半点好的,全是血口子。便是这样,她也不叫我帮她。读书是门阀士族的玩意儿,我读来做什么呢?可她认定了我会有出息。”随后自己笑一笑。

仿佛若有所思停了一会儿主动解释“后来我在陛下面前极力主张选拔寒士就是因为这个。”

他沉浸在往事里头,语气温柔低沉“陛下于东河起事之时,要不是阿舅一家我跟本过不去。哪有今日呢?这些事,你母亲是不会懂的,她自幼锦衣玉食,哪里知道别人受的苦。”

可齐田就不明白,读书就不能帮着拉冰吗?你可以白天帮你妈拉冰,晚上好好读书嘛。要不然,晚上拉冰,白天读书也行,还省蜡烛。把你妈累成这样,怎么能叫别人来替你还债。你妈也没拉冰让田氏读书。就算你妈拉冰给田氏读了书,也不能把人往死了逼吧。

古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以她粗暴直接的思维完全无法理解。

看着周有容说得起劲。心里琢磨,也不知道是不是每每家中风波一起,他都要这样找人倾诉一番,从别人口中听几句“也不怪你”“你母亲也怪难的”“你又做错什么呢。”这样的话。

这不就跟村子里头放羊的嘎妹子一样。先前丢了一头羊,找齐田哭诉自己不是有心的,自己委屈呀。齐田费了老大的劲安慰一番。不是你的错云云。

可过几天,嘎妹又来了,羊又丢了又挨了打。

再过几天,还来!

一次二次,还能说不是你的错。三次四次五次,明知道羊会丢却不想法子,挨打怪谁?还有脸哭呢!出毛的羊被叼不惨吗?羊做错什么!

这些话周有容说出来,齐田听了全身上下一百个不舒服,他既然觉得妻子儿子不如自己母亲重要,又不想法子缓和,自然就得要自食其果。如今局面有什么好觉得自己委屈呢。

周有容倾诉完,自觉得跟齐田又亲近了些。想想这些儿女,老大不成器,老二只会管家里要钱,阿丑年纪还小,阿珠莽撞爱闯祸,只有小女儿贴心。

叹一口气,像是吐出了一胸郁结,心情也舒畅了不少。想着,算了,事已至此就照田氏说的罢。负手踏着月光去了。

齐田回屋,阿丑已经在田氏塌上睡了,田氏看上去精神不错,跟一个老嫫嫫说话呢,正说着“这几家里挑一家,给她定下来我才能安心。再者阿芒的年纪也该取个大名”见齐田进来便不说了,对她招手,齐田爬到塌上躺到她旁边。

田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她不一会儿就睡了。

醒来一看钟,已经十一点半。卧室门没关紧,能听到厨房炒菜的声音。齐田的心情一下就安宁下来了。

伸个懒腰坐起来,听到外头有人在说话“阿姨做的菜闻着都香。”

齐田跑出去看,是张多知。他穿得很休闲,站在厨房门口跟齐妈妈说话。“阿姨来了,齐田就懒了。睡到中午也不起来。”

齐妈妈笑“她这段时间也累了。你也该好好休息。不能老吃外面的饭。外面的饭不如家里的好。有空你就过来吃,把这里当家一样。”

张多知也是个自来熟“那我可有福了。阿姨可别嫌我。”又问“齐田说要读书,跟您说了吗?”

齐妈妈说“说了。阿姨觉得她想得好。现在社会还是要有学历才行。阿姨想着,先给她请家教。有些基础了再说。不过进学校程序上总会有点麻烦。”

张多知立刻打包票“这个有什么难的。这事儿简单得很,”

听他肯帮忙齐妈妈真高兴。这时候张多知无意似地问“阿姨认不认得赵姑娘?”

这件事他当时赵姑娘问的时候虽然好像没上心,其实他早先帮齐田查她外公外婆的时候,就觉得警方档案里似乎有个证人的名字眼熟。

回来换了个方向查了一下。一查吓一跳,齐妈妈原名赵多玲,要说还真应该是认识赵姑娘的。

赵姑娘以前做私人保镖,最后一任雇主在国际学校读过书。赵多玲跟那任雇主一个学校并且两个人关系非常好。赵多玲失踪以后,雇主还主动受过问询,想帮忙找到赵多玲。所以张多知查档案的时候,才会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当时他以为自己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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