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未央宫,栖凤阁。

“不是吧?是我做梦没睡醒吗?还是大炎快要亡了?清尘宫主竟‘亲自’前来栖凤阁探望在下,可真叫人受宠若惊欣喜若狂不知所措啊……”苏子易本是懒懒地斜靠在床榻之上,看到推门而入的慕容汐之时立刻一骨碌翻身而起,甚至连蓝眸都夺夺发着光。

“你方才在做什么?”慕容汐原本如常的神色却突然就冷了。

“躺在床上犯懒啊,怎么这样不开心,莫不是嫌弃我了?”苏子易委屈巴巴地来到她的身边,厚着脸皮就要去牵她的手,慕容汐倒是并没有拒绝,就任由他轻轻握着,一路被带到了床榻之上。

只是眸光却微微地变了变,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这显然逃不过苏子易的眼睛,他笑眯眯地执了她的手,在她的额间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口,又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地退了回来,再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你来找我定是有什么事吧?”,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真可谓是游历花丛中的一把好手。

只是慕容汐此番确实少有地满腹心事,并没有心思计较他的不正经,只顺着他的话开口:“确是正事。你在未央宫住了也有半年光景,总是这样没名没分地也不甚像话。”

苏子易的眸子刷地一亮:“你这意思,是终于肯给我个名分了?”

慕容汐微微抬眼将他的表情收在了眼里,面上却无一丝欣喜。

苏子易被她看的颇为尴尬,只得自己打个圆场:“好像是有哪里怪怪的哦~也是,应该我向你提亲才对,这事怎么都该由我先提,害你等了这么久,最后还要亲自来提,实在是小的疏忽,小的不对,求我的好宫主千万莫要生小的气,气坏了凤体可如何是好?”

看着苏子易一副沉痛忏悔做小伏低的模样,慕容汐知道他是为了逗自己开心,可是有些事, 终究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哪怕她知道,那绝非是什么令她欢愉之事。

“成亲之前,我尚有几句话要问你,你如实回答便可。”慕容汐淡淡地转了视线,随意地落在了房间内的某一处。

“这是自然的!应该的!必不可少的!宫主请问,苏某定当一百二十个认真!”苏子易清了清嗓子,难得正经地坐直了身子,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眨一下眼算我输的架势。

“九岁那年生辰之后,你母亲将你托付于未央宫,但事实上你却并没有来。为何?”

“我醒来之时,便绝浑身酸痛无比,躺在马车里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这辆马车要将我送往何处,前方等待着我的,又是何种命运……所以我休养了几日后,便趁着他们不注意,逃了。”回忆往事,苏子易却像是毫无感触一般,语调间甚是轻松。

“那随后你又去了哪里?如何活?”慕容汐却不依不饶。

“我跳车之处离永安非常之近,此后我便流落在永安的大街小巷,幸亏机灵,学会了永安话,替各个商贩戏班子打杂,混口饭吃,如此这般度过了许多年。”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出口的话滴水不漏,挑不出丝毫毛病。

“那你如今又是何种身份?为何人做事?”

“其实本质上说呢,苏某真的只是个生意人。只不过,却并非一般的生意人。一般的商人只贪钱财之利,而我却来者不拒,权钱皆沾。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来者不拒,才是为商之道。”苏子易笑眯眯地弯着眼睛,许久不曾见他露出这番模样,活脱脱一个奸诈狡黠的老狐狸。

“什么又是对你有利的?”慕容汐直逼着要他捅破最后一层伪装,说出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苏子易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没有半分犹豫地回答:“在遇见你之前,我的确想左右逢源投机取巧见缝插针地将大炎王朝搅上那么一搅。但如今,所有能让我娶到你、与你长相厮守下去的事,就是对我最有利的事。”

慕容汐停了一会儿方才开口,是清淡淡的语气:“看来你在永安待的这几年,成语倒的确学的不错,知道这几个都是贬义词。”

苏子易默了一默,一本正经地:“我觉得你的重点有些不对。”

“确实不对。苏子易,我只是想问,你我年少之时,是否曾相识过?”慕容汐突然转头看向了苏子易,那样凝聚于一点的深邃,几乎让他避无可避,他不可避免地愣了一愣。

半晌之后,他才恢复了不那么正经的笑容:“肯定不曾见过吧?否则我又怎么会等到近日才对你采取行动?”

“我确实也没有印象见过你。”慕容汐回过头来,依旧淡然:“我姐说我曾因为一些事封了自己的记忆,我只是确认一下,和你没关系。”

“你封了自己的记忆?对自己这么狠?是哪个王八蛋将你伤的这么深,让你非要忘了他不可呢?”苏子易痛心疾首地惋惜道,转眼又恢复了热血亢奋的模样:“不过没关系,往后的日子里有我的悉心照料无微不至的陪伴,保准你能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慕容汐站起身来,留给了苏子易一个孤傲的背影,以及接下来一番惊心动魄的言语。

“但我去北荒走的那一遭,却存了一丝疑惑。我想,这些疑惑,大概苏公子能为我解答。苏公子若是不记得了也没有关系,我一定帮苏公子好好回忆回忆。”

“宫主请说。”苏子易竟莫名地有阵难以名状的心虚。

“在莫达尔的宴席上,我混入炎朝的舞姬中,领舞了一曲凤舞九天。”慕容汐的语调不疾不徐,落在人的心底,却莫名地如同被阵阵的鼓点砸上,沉闷地让人难以招架。

苏子易堪堪地稳着笑:“能领舞凤舞九天可真是一件稀罕事,苏某竟没想到宫主竟还有此等本事,实在是佩服,佩服的紧!”

慕容汐却转过身来,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支骨笛。她将它递至苏子易的面前:“不知苏公子可识得这把骨笛?”

“这骨笛色泽幽暗,手感柔滑,定是有许多年头了,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笛子,想必能吹奏出天下至情至美之音。”苏子易赞叹道,手指在骨笛之上反复摩挲流连,似是爱不释手。只是那双蓝眸里,除了迷恋,确实也没有其他暗藏的情绪。

慕容汐不动声色地将骨笛从他的手中抽出,缓缓地放置了唇边。

那一曲,吹的其实是缠绵悠长,空旷深远的音调。

苏子易的面色却瞬间完全变了。慕容汐很难形容当时苏子易的表情,就像是本来微风徐徐碧波粼粼的湖面,突然被人投了一块巨石,只是那巨石虽打破了那湖水表面的平静,却竟然没能发出一星半点儿的声音,就只是豁开了一道口子,一直一直地沉了下去,却始终沉不到底。那湖水却因着那深不见底的漩涡,虽然看上去什么都没有改变,却由内而外地,一切都不一样了。

“看样子,苏公子终于想起来了。”慕容汐放下骨笛,一颗心也悠悠地沉了下去,如同那块巨石一般沉不到底。

苏子易极慢极慢地抬起头来,那般痛苦的神色是慕容汐平生仅见。那一刻,她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大概是发自内心地爱她,因为爱她,而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可是苏子易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并不十分能理解。

“竟然是你。”他抱住了自己头,脆弱的模样像是那一年坐在哥哥宫殿前哭泣的孩子,只是通红的眼眶里却泛不起丝毫泪水,大概是眼泪也知道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

“原来是你。”苏子易就那样蜷缩在那里,绝望的模样教她无法将剩下的话全部问出口。

但看他如今这般反应,她也该知道,自己失去记忆多半和面前之人有着无法忽略的联系。久久萦绕在心底的疑问终于有了个模糊的结论,可她却感觉到了更深的沉痛扑面而来。

“那你我如今,该当如何?”慕容汐却依旧保持着冷静,前尘往事她已经悉数抛却,自己竟然接连两次栽在这个人手里,想想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听得她的话,苏子易猛然抬起头来,像是濒死之人突然看到了一丝生机,他几乎是扑至慕容汐的身边, 死死地箍住她的臂膀,近乎失控地哀求着:“小汐,不要恢复记忆,好不好?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在一起,成亲,生娃,在这未央宫里慢慢变老,好不好?”

慕容汐被他摇晃的有些心慌,只得推开他的钳制,嗓音却隐约是动摇的:“过去你做的那些事,是不是绝无可能得到我的原谅?”

苏子易颓然地放开了手,片刻前还明亮如星辰的蓝眸此刻覆着一片灰蒙蒙的雾霭,失魂落魄地开口:“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小汐,如果你想起来了,我们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无助地抬起头来,备受打击的模样仿佛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

“那我,就不消除封印了。”慕容汐的语气仍旧是淡然的。

“你说什么?!”苏子易一个激灵,所有的神志刷刷刷地全部涌回脑海。

“我不想和你没有以后。”慕容汐凝视着他恢复神采的蓝眸,突然间便觉得这个决定其实并不难做。

愣了足足有大半刻的苏子易救那样呆呆地任由慕容汐望着,待到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激动地一把将慕容汐拥入了怀中,力气之大,仿佛誓要将她揉入骨血才肯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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