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未央宫,栖凤阁。

关上门的那一刹,明亮的笑意就统统从苏子易的唇边干净利落地消失了。日光照不透的黑暗里,他面色深冷地坐在角落里,偶尔挑起的长眉不知是在沉思着什么。

直到一阵古怪奇异的响声惊动了他。那声音透露着说不出来的怪异,咕噜咕噜似是一锅极其黏稠的液体汩汩地冒着泡,随后再被淹没被吞噬,夹杂着窸窸窣窣的碎裂之声。

那种湿气与寒意从空气慢慢渗透进每一个毛孔里,让人克制不住地就想战栗。

苏子易暗道糟糕,急忙从地下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掀开了床板,那里面不知何时竟已经被凿空,苏子易没有一丝犹豫地滚落了进去,顺手合上了床板,一切才又重新归于安静。

“师尊,你怎么将神识抽调到这里来了?”令人窒息的黑暗里,苏子易压着嗓子紧张地问。

再次响起来的生硬空洞的如同一抹幽灵,粘腻而又缓慢:“不——能——来——吗——”

苏子易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忖:自己也不过是将将才得了如此了不得的消息,师父怎能于片刻后就知晓了?可若非重大事情,师父从不会轻易露面,这绝对不仅仅是个巧合。定是他通过自己用了什么歪门左道的法子,自己更应该小心谨慎才是。

“徒儿只是担心师尊安危,毕竟这未央宫守卫森严,着实危险。不过此番师父来的却正好,徒儿正有要事要禀报,方才便是坐在那里想着对策。”

“呵——呵——我——都——知——道——”

苏子易心下一沉,唯一的一丢丢火星也被扑地浇灭,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极其恭敬地问道:“徒儿驽钝,不知师父竟高明至此,竟然无需徒儿言说,是徒儿无用。”

那声音的主人却似乎颇为心情舒畅,笑的一抽一抽地:“你——和——传——音——镜——都——要——”

传音镜?难道师尊是通过传音镜偷听到他和慕容姐妹的谈话?可是这传音镜的有效范围不过是一间屋子罢了,整个未央宫中只有他这栖凤阁的床底下用术法镶了一个,师尊又是如何听到远在好几里之外的未央宫内的动静呢?即便是他的法术高强,可似慕容凝这般的高手难道不会在未央宫中设立各种屏障结界的吗?又这样轻易便能破解的吗?奇哉怪哉~

苏子易心下疑惑着,嘴上却丝毫不敢怠慢,一副诚诚恳恳地样子:“既然师尊已经知晓,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呢?徒儿斗胆以为,这楚琅和懿贵妃身后并没有强硬的靠山,此番他们搞事若是成了,以后也好受我们控制;若是输了,也必要将这皇城叫搅得个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也是我们喜闻乐见的结果,所以我们不如按兵不动,且看他们要如何。不知师尊意下如何?”

传音镜中没有传来回答,只有些呼呼的嘈杂噪音。

苏子易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至于慕容凝的死,死在这时候,实在是太巧、太蹊跷!我本想细问下去,慕容汐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告之,只得随意揣测一二。徒儿觉得,这慕容凝极有可能是假死,在暗中谋划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说不定就和这楚琅夺位有关……慕容凝那般轻易地就一口答应了慕容烟和楚琅的婚事,难道说她们已经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如果是这样的话,以后除去未央宫和大炎皇帝岂不是会更难?所以我们要不要暗中除掉……”

“不。”传音镜里这次传来了干脆果决的一个再简短不过的命令。

“你对真相一无所知。”传音镜中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如同一个恭敏敦厚的中年人的腔调,听起来很能令人信服:“懿贵妃的靠山是宛州幽母,是连本阁也要忌惮三分的女人。而宛州幽母,与未央宫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她们只会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绝无联盟的可能。”

“竟然还有这样深远的一层渊源。”苏子易确实对这一段纠葛一无所知,感慨间,他又一次腾起了如同以往无数次一样的感觉,那就是他总觉得他的师尊,其实已经活的很久很久了,久到……匪夷所思。可惜,苏子易从未见过师尊的真容,他总是笼在一团黑色的罩衣之中,来无影去无踪,宛如跟随在任何人身边的黑色幽影。

无所不在的影子,是会让人感到恐惧的存在。

“这次,你就袖手旁观,她们会亲自送上我们想看到的结果。”

未等苏子易答了一声诺,传音镜便失去了流转的色泽,变成了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铜镜。附着在它之上的那一丁点儿神识,已经不知游荡往了何方。

苏子易静静地平躺在四合的床里,缓缓伸出手抚上了传音镜上冰冷的青铜纹饰,悲伤的有些浑然忘我。

慕容汐……我该拿你怎么办?

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选择?会不会因为不得已的苦衷,而欺骗背叛于我?若果真如此,你又会不会如此心痛犹豫,如我此刻这般?

应当不会的吧。

毕竟,你是那样一个人啊。

【第五节】

数日后,长乐宫,夜深。

“陛下,时辰不早了,今夜是否要召哪位娘娘来侍寝?”贴身伺候的内侍见昭和帝懒洋洋地放下了书卷,极有眼力劲儿地跟上前来,毕恭毕敬地托着后宫各位嫔妃的侍寝牌子。

昭和帝有些困倦地揉揉眉心,正打算挥手让他退下,却不料挥的低了些,龙袍擦上了那些侍寝的牌子,原本摆放整齐的一个个牌子瞬间被扫的七倒八歪。

好巧不巧地,有一支牌子就不偏不倚地落了下来,砸在了昭和帝的脚背上。

懿贵妃。

昭和帝默了默,转而吩咐道:“就懿贵妃吧。”

内侍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后懿贵妃便妆容精致身姿妩媚地跨进了长乐宫内,唇角噙着的一抹笑甜的发腻。

“皇上这么久都没有召见臣妾,莫不是将臣妾忘了呀~臣妾想皇上,可想的好苦!”懿贵妃趴在皇帝的胸口上,与其说是埋怨倒不如说是撒娇,斜飞的眼波几乎能将昭和帝淹没,可偏偏昭和帝就很吃这一套。

“很久吗?不过十余天而已,原来爱妃竟这般挂念朕吗?”昭和帝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带进了床榻里。

“何止是挂念,简直是望眼欲穿嘛~”懿贵妃的双手如蛇一般在昭和帝的身上游走,唇边的笑意越发深刻起来。

果然,往日无形地游走于昭和帝周身的龙吟之息如今已经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地步,慕容凝倒是没有说谎,但是,说实话是要付出代价的。慕容怜!慕容凝!你们苦苦守护的这个皇帝,从年轻到年迈,整整二十年了。而我,也整整等了二十年!终于,他很快就要摆脱了你们的钳制,要永永远远地投入我的怀抱了。只等子时一到,他就会死心塌地地追随我、听我的话!这万里的江山,大炎王朝的天下,都是我的了,哈哈哈哈……

她满脸的喜悦之色按捺不住,叫覆在她身上的昭和帝也跟着笑了起来:“爱妃竟高兴成这样吗?那朕日后便常唤你来,不教你等太久。”

“臣妾可真高兴,此后便能与陛下日日相伴了呢。”懿贵妃在昭和帝耳畔低语,嗓音魅的能叫男人血脉喷张,也叫昭和帝再难自持。

一番激烈地翻云覆雨之后,昭和帝疲惫地睡了过去,面上挂着满足的浅淡笑容。

对于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了二十余年的枕边人,他并没有过多的防备之心,也完全不知道,在一场好梦的背后,紧紧地盯着他的那双眼眸里,渐渐从弥漫着情欲到清明,再从清清明明变幻成了诡异的狠毒。

宫闱之内,梆子之声终于响起。

懿贵妃缓缓地从床榻之上撑坐了起来,浑身软的像是没有重量,连一丝声响也不曾发出,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鬼魅,随时可能发出致命的一击。

陛下,永远地沉睡下去吧!

她伸手成爪,无声开合的嘴唇里念着密密麻麻的复杂咒语,便有数缕妖冶的紫红之气从她的指尖逸了出来,蜿蜒着越来越长,越来越细,闪烁着的色泽也越来越诡异,像是飘浮在空气中的虫子,缓慢地蠕动着向昭和帝的方向延伸。

显然傀儡之术对精神力的消耗是巨大的,不一会儿懿贵妃的额头眉梢便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而她面色潮红,呼吸之间也越来越显粗重。那些深紫色的细线已有一根就近触碰到了昭和帝脖颈处的皮肤,毫无阻碍地顺着血脉钻进了身体里。昭和帝被刺激的打了个哆嗦,渐渐蹙紧了眉头,似乎极为难受,身体出现了细微的挣扎与晃动。

傀儡之主最忌打断,稍有不慎便会反噬主人,所以要格外小心。幸好她为了以防万一,在施法前又捏了个昏睡咒给了皇上,才保证了他此时被困在梦魇之中无法转醒。

懿贵妃继续坚持着,努力将那一根根并非实质却能够控制活人的细线一条一条地埋进昭和帝的体内,全神贯注,一丝也怠慢不得。就这样过了约莫有半刻钟的光景,终于只剩最后一条束线归位,整个傀儡术便要大功告成了。

她尚未来得及在心里暗自舒一口气,门却突然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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