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之下,一骑绝尘而来,宛如神龙,高近丈,髯至膝,尾委地,蹄如丹,体身后撩起一长串的烟尘,似是腾雾凌空,横驰万里,踏燕追风。
莫达尔目瞪口呆地指了指飞奔而来的汗血宝马,“它它它……”

转而又语无伦次地指着慕容汐,“你你你……”

从莫达尔的反应中慕容汐也明白了这正是那匹前一刻还被莫达尔定性为‘失踪’了的玉骓。连日来自己的种种异常,终于再也没有办法用一句巧合来搪塞。她极为不情愿地承认,莫达罕九岁以后的岁月,必然有一段同她的交集。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便恨不得立即飞回永安,向他寻求一个答案。

而眼下,莫达尔看着欺近的玉骓马喷薄着气息向他们而来,已经惊诧的完全说不出话来。

慕容汐打量着这匹难得一见的宝马,目光里罕见地染上了一抹讶色:“绝妙。”

如此汗血宝马,倒是真真应了那首诗来: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她若有所思地伸手触摸玉骓的鼻翼,没想到这匹散养了十年的草原良驹竟然乖巧地垂下了眼帘,乌溜溜的眸子似是通着灵性,透着她看向了曾经的那个与它相依作伴的男孩儿。

慕容汐在玉骓的身旁坐了下来,正过头时却发现莫达尔不知何时惹上了刻骨悲伤的神情,他哀哀地盯着她和玉骓,幽幽地开口:“我以前和莫达罕说好了的,要一起在呼伦贝特草原上骑马看月亮……他一定牵着玉骓等了我很多个夜晚,可我却爽了约……他一定,一定恨死我了……”

慕容汐的嘴角动了动,依旧默不作声。

“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自私,鬼迷了心窍,答应了九王爷喝下了那瓶药,我也就不会要死不活,莫达罕也就不会为了救我而将他的冰雪感应分给我,他也就不会受那么强的反噬之力,他也就不会……”似是整日来被抑制的感情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已经成长成骁勇善战的汉子将头埋在臂弯里,哭的像个孩子。

慕容汐仰头望着一轮明月,侧颈的曲线优雅的如同天鹅的曲项。她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没有出言安慰,亦不曾开口责备。

任凭悔恨自责歉疚惧怕痛苦的情绪,渐渐地将身侧的人吞噬,似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可在莫达尔越来越难以自持的时候,她还是开口了。

“他不会怪你的,你好好活着罢。”语调清冷,似一场凉风,不温暖,却也不冰寒。

莫达尔突地止住了哭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将她望着,红肿的眼睛里亮晶晶的:“真的?”

慕容汐转向他,平日英勇而强壮的汉子的表情是那样的无辜与脆弱,一双蓝眸里的光如潮水涌动,似乎她的话便是他唯一的救赎。那样殷切期盼的模样,便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软上三分。

慕容汐从未想过一个大男人竟然也能做出这样的表情。她极轻地挑了下眉,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并不讨厌。

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兄弟,难道竟也让她感觉到了那样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情感?

难道竟也让她的心,变得柔软了些?

慕容汐不能继续想下去,但她竟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的有些不像话:“我想,他的心里,一定还是想和你一起坐在这里看月亮的。”

久久地没有再听到身侧有声音传来,慕容汐微微转过了脸,只见莫达尔定定地瞧着她,眸色复杂。

慕容汐隐约地察觉出了他的一丝不对劲,但那种感觉很陌生,却不像是恶意,她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阿若拉,你是不是爱上我了?”莫达尔无比犀利地开口。

“……”

“方才你虽然说得很含蓄,但我全都明白的,你是怕我难过!”

“……”

“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其实,从看到你的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很有缘分——”

“……”

慕容汐觉得如果再不制止他的话,她一定会忍不住一剑穿透他的胸膛。

但她还没来得及行动,莫达罕竟然迅速地单膝点地跪了下来,口中振振有词,目光炯炯有神,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所以,阿若拉你嫁给我吧!”

慕容汐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无数颗地雷轰隆隆滚过。

说是震惊,其实也算不上。即便是泰山崩于顶而她依旧能面不改色,此时莫达尔的行为,倒也称不上多么的出人意料。只是她凡事都爱讲究逻辑,寻求因果,慕容凝常常说她太刻板,可她却觉得,这是万事万物的必然。

但此刻,她看着面前的‘果’,竟找不出来一个酿造它的‘因’。

那厢,莫达尔仍然深情款款地跪在地下,他看着慕容汐呆滞木然的神情,依旧大脑缺一根筋地当她是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慕容汐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的信念了,她的表情渐渐变得茫然,似是又要神游物外来。偏偏这时候莫达尔又极为紧要地补充了一句:“是正阏氏哦!”说罢还谄媚地朝慕容汐眨了眨眼睛。

慕容汐原本动摇的一颗心忽的就冷了下来。

世间之事,因果轮回,善恶报应,她一向梳理的纷纷明明。怎么一到自己的头上,竟这般糊涂了起来?

她有心讥讽,便冷冷地顺着他的话接道:“在我未央宫,男人终生只能一妻,女子方能娶小。”

莫达尔吃惊地张大了嘴,“还有这样惨绝人寰的事?”

慕容汐的指尖一寸一寸地从雪渊身上划过,她随意地点点头:“确有这么惨绝人寰的事。”

莫达尔颇有些纠结地抓了抓头,把他的一头蓬松乱发抓的和鸟窝一样方才罢休,“在我们北荒,一般也是我娶妻纳妾啊……要不这样吧,咱俩都不娶妻纳妾,凑合着过过?”

慕容汐渐渐失去了交谈的耐心,她拍了拍尘土站了起来,玉骓跟在她的身后打着响鼻儿。

“我是说真的,你真的不考虑考虑我?北荒的那些姑娘们都争先恐后地想要我……”莫达尔也动作敏捷地翻身而起,跟在她的身后喋喋不休。

慕容汐的面色冷了下来,凉凉地一瞥,满含警告。

莫达尔一顿,停了下来。“好吧。”他有些懊恼地垂下头,语气饱含沧桑:“我……其实,是想……替莫达罕补偿你。”

慕容汐也停了下。天心月圆,夜色柔和,女孩子的侧颜却锋利的有些不像话。

“我也不知道你同他有什么恩怨……莫不是他伤了你的心,抛弃了你,你才这般恨他,千里来寻……”莫达尔试探着开口,小心翼翼地斜瞟着慕容汐的表情。

可是她既没有情绪波动,也没有表情变化。半晌才答非所问地淡淡回了一句:“如今,又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莫达尔正待追问,可慕容汐却已经提步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莫达尔在她的身后,拔高了音量。

“回家。”风传来了她的声音,淡淡地,却似被这轮满月与浩然清风抹上了一丝柔情。风撩起了她的裙裾与长发,飘扬在广袤寂静的苍原之上,圆月之下。

那样飘逸绝尘的背影,莫达尔觉得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

可慕容汐却停了下来,纵然此处是草原中微微低洼的一块腹地,视野并不开阔,但她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草原上异样的脚步声,急促,却有序,不是牛羊群,而是,军队。身后的莫达尔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面色亦变得凝重起来。

草原上一览无余,无处藏身。那些北荒的士兵很快便从四面八方俯冲过来地将他们团团围在了中间,人数竟有百人之多。

慕容汐转过身来,依旧是从容不迫。语气却冷却了下来,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刻,目光里裹着冰:“好一个北荒大王子。”

莫达尔被她呛的一脸委屈,一双蓝眸里满是无辜:“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眼看着那些士兵的包围圈缩的越来越小,慕容汐的手已经握住了雪渊的剑柄,身躯于无声无息间极度蓄力绷紧,唯有不染尘埃的一袭白裙,依旧袅袅地飘荡在长风里。

莫达尔却眼明手快地一把将她挡在身后,用令人安心的声音叮嘱:“信我,阿若拉。”

月色通明,莫达尔突然振臂高呼:“北荒世子莫达罕在此,你们好大的胆子!”

欺近的北荒士兵听了他的声音,竟毫不意外。一个领队的队长站了出来冲莫达尔抱了抱拳,“世子,我等奉了真王之令,前来捉拿未央宫主。”

“她是我的客人,你们回去告诉父王,我随后会带她去金帐拜见。”莫达尔挥手让他们退下。

“真王还说,若是世子阻拦,一并带回。军令在身,多有得罪。还望世子不要让大家为难。”队长不仅没有放行,反而堵得莫达尔说不出话来。

莫达尔变了脸色,无奈之下,他只好征询慕容汐的意见:“要不,我们去父王那里说说?”

她淡然扫视了一圈剑拔弩张将她团团围住的一众士兵,毫无惧意地开口:“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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