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布洛依城,达雅王宫,依然金殿。

虽已经在达雅王宫生活了二十年,可是来自雪域高原的苏阏氏却依旧习惯将自己的依然金殿布置成雪族一贯的制式,置身其中俨然如踏入了一个冰雪的世界。

“你是说,你曾见过一个酷似莫达罕的男儿?”苏格勒紧紧地抓住慕容汐的手臂,锋利而修长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她的皮肉之中,慕容汐微微吃痛皱眉。

许是发现自己表现的太过紧张,苏格勒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了手,换了纾缓的语气,“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雪族的后裔,我一时太过吃惊罢了。”

“只有雪族才会拥有蓝眸?”慕容汐听懂了苏格勒话中隐藏的含义。

“当然!蓝眸,那是冰雪的馈赠。雪神的礼物,只有雪族一裔才配拥有。”苏格勒的眸里闪过一丝骄傲,旋即又被深深的哀伤所取代,“可惜,自从龙琰他打猎发现了我们一族并带将我带回了布洛依,厌倦尘世的族人便阖族迁往了阿尔法斯山的北面,那里深深地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冰雪,向来人迹罕至,连我也不知道他们如今到底在哪里。”

苏格勒的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看向北方,山的那一边曾是她深深眷恋的故乡。然而达雅王宫即便是建的再高,看的再远,也无法眺望到千里之外的米歇尔雪原,更何况阿尔法斯山天堑一般的阻隔。

所以她冰雪一样的蓝眸里总是盛着无与伦比的孤单。

“我知道她们,也早就不会接纳我这个‘亵渎雪神的罪灵’了吧。”苏格勒垂下眼眸,嗓音里藏着难以释怀的苦楚。

慕容汐对于当年的是非恩怨并不了解,此刻便也依旧沉默着,没有置喙。

“阿妈,你还有我呢。”一直沉默不语的莫达罕轻轻开口,眸子亮晶晶的。

“好孩子。”苏格勒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头,宠溺之情溢于言表。慕容汐半敛着眸看着这样一个壮实的汉子如此温顺而乖巧地蹭着母亲的掌心,温馨舒坦的画面让她忍不住微微失神。

记忆里,母亲是从来不会这样抚摸她们的。慕容怜淡的就像是天边的一朵浮云,你只要稍不注意,她就不知道飘散在那里。在慕容汐的印象里,母亲就是隐在重重背影里那白衣的一角,是教会了她举世无双剑法的师父,苛刻,不苟言笑,和温暖、疼爱、关怀这样的字眼毫无干系。

她一直以为,所谓的父母子女之情,不过是血脉的延续,技能的传接,身份的继承,便已足够多了。普天之下,莫过于此。可面前这样一幅温情脉脉的画面,不知为何就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终是垂下了眼帘。

胳膊肘却突然被捣了捣,她戒备地回过神来,不假思索利索躲开,惹得莫达罕差点一个趔趄。他看着她冷淡瞥过来的眼神,不由得有些悻悻然,只好尴尬地摸着鼻子粗声粗气地开口,“喂,阿妈和你说话呢!”

苏格勒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方才问你,你认识的那男孩子做什么营生的?”

慕容汐沉默了一下,而后缓缓吐出两字:“经商。”

“经商啊,经商挺不错。”苏格勒口不对心地随口应着,慕容汐亦不多言。

两人皆各怀心事,空气里有细碎的波动。

“他可曾娶妻?”

这个问题问住了慕容汐,她没有办法回答。脑海仿佛突然间就清空了,她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那个男人行为风流无度,言行邪佞狂妄,举止轻薄肆意,实在不像是有家室的男人。可他却也会为了一方手帕对她恶语交加,似是珍爱之人所赠。莫非是他结发的妻子?这样的念头甫一跳入思绪,慕容汐便觉得心头一轻。她凭着那方手帕,依稀猜想那个女子,想必是位清丽秀妍之人。一番心思,玲珑剔透。

她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风一样轻。却又感觉到难以名状的冷,像冰一样重。

她听见了自己僵硬冰冷的声音:“不知。”

对于这个答案,苏格勒的眸里划过了一抹掩饰不住失望。

没有错过苏格勒的情绪,有一个想法在慕容汐的脑海里一闪而逝。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莫达罕,盯得他毛骨悚然,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

“阏氏,我想您知道他是谁。”慕容汐突然开口,目光却仍旧牢牢地锁在莫达罕的脸上,像是一定要看出个究竟来。

“我怎会知道呢,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曾问呀。不过是随口闲聊几句罢了。”许是也发现说的太过,苏格勒换了一副无所谓的口气,淡淡道。

“雪族一脉,人丁稀少,更早已隐居,此是方才阏氏所说。他冰雪蓝眸,容颜与大王子像极,难道阏氏要告诉我,这仅仅是巧合么。”慕容汐眼尾微扬,语气寸寸转冷。

苏格勒的脸色颇有些难堪,却仍旧勉强维持着笑容:“你这话什么意思?”

“方才,阏氏说不知他的名字,那本宫便告诉阏氏。”慕容汐平静地上前一步,那神态姿容竟叫人怵惧三分,说出来的话冰冷却灼人:“他的炎文名叫苏—子—易,苏格勒的苏,儿子的子,易木尔的易。”

空气中是死一般的静寂。

莫达罕像是难以置信地震惊般喃喃:“难道……是……弟弟……”

“别胡说!”苏格勒却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冰椅上“嚯”地站了起来,带着森然的冷意和阏氏的气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看向台阶下的慕容汐,威严地呵斥道,“慕容汐,在北荒的地盘下,最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慕容汐却像是对苏格勒的话闻所未闻,她微微眯起眼睛,并不显得吃惊地看向莫达罕,“你还有个弟弟?”

莫达罕欲言又止,苏格勒却于此刻面色凝重而哀婉地注视着他,声音是说不出来的哀恸,“莫达罕,你弟弟早就死了,死在你面前,难道你忘了吗?”

莫达罕的脸色变得惨白,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未央宫主,我早该怀疑你来北荒的动机,如果你是来此试探什么或者想要有什么图谋,那么我且看在与令堂交情的份上放你一马,到此为止。”苏格勒面色不善,逐客的话意十分明显,显然慕容汐戳中了什么死穴。

“多有得罪,还望阏氏海涵。但苏子易的真实身份,我必须要查清。”慕容汐的态度却也强硬,有着不容商量的坚决。

“你——”苏格勒气急地指着慕容汐,被莫达罕适时劝住,“阿妈,您消消气,交给我处理吧。”

——

布洛依城,达雅王宫,思雅金殿。

“绵羊。”慕容汐冷冷抱臂,话音里暗含讥讽。

“是我从我阿妈手里将你救了出来,你说话最好客气点。”莫达罕也面露不悦,烦躁地踱着步子。

“不需要。”慕容汐并不承他这份情。

“阿若拉,你不要太嚣张!”记不住慕容汐的炎文名字,莫达罕依旧唤她阿若拉,颇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

“你弟弟恼羞成怒时,与你一般模样。”慕容汐冷不丁地抛出一句,砸的莫达罕虎躯一震,面色难看,却没有再接话。

“问吧。”慕容汐看破了他的欲言又止。

莫达罕极快地瞥了她一眼,而后将视线转向了别处,“我曾经有个孪生弟弟,但他已经死了。”

“你不信。”

“他死在我的怀里,我本不该怀疑。”似乎是勾起了曾经的回忆,莫达罕痛苦地摇着头,“但是,我总希望,总期待那不是真的。我们从没见过,你却将我误认成他,那恨意真真切切。还有今日,阿妈的反应……”

他显然被痛苦的记忆与感情折磨着,两道浓眉紧紧地纠在一起,眼神空茫:“可是他怎么会流落在炎朝呢……这么多年杳无音讯,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不可能……不可能……”

“他怎么死的?”慕容汐却像是感受不到他的痛楚一般,问话像是一柄锋利的刀刃。

“九岁那年,他死于一场风寒。”莫达罕低着头,过了这么多年,每每想起,他还是忍不住悲从心来。

“雪族的儿子,却死于风寒?”慕容汐冷冷一笑,眼仁微缩,仿若野兽的竖瞳。

“他活到九岁才死去,可是世上竟无人知晓苏阏氏曾有个早夭的王子。你们达雅王宫的秘密,是不是太多了点?”

秘密两个字让莫达罕回过神来,他的神色从哀伤化为了戒备,反问:“知晓这一切,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下轮到慕容汐沉默良久。

半晌,她开口道:“只是为了一个答案。”

这样说着的时候,那个女子俏生生地伫立在那里,无悲亦无喜。

莫达罕哑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想必苏子易定是招惹了面前这个冰雕玉琢一般的宫主。他想了想,失笑道:“倘若他真的还活在这个世间,那他犯下的错、负下的债皆可由我来偿还。这些年……他一定是受了许多苦……”最后的话语终究还是卡在了他的喉间,没能再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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