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慕容姐妹是被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吵醒的。

手指轻触厚实腐朽的老旧木门的沙沙声像是垂死之人的呼吸一样时断时续,若有似无。

慕容汐像白鹭一般灵巧地从地上蹦起来,轻轻迈出的步伐悄无声息,一手将雪渊调整到一个最适宜的角度,一手猛地拉开了陈旧的木门。

外面静静伫立的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也不是什么难缠劲敌,更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脸笑意如神仙下凡的陌上尘。

冷宫中囚禁多日,姐妹二人模样多少有些狼狈,但见陌上尘的白衣轻轻扫过地面,可还是不落一丝灰尘,愈发显得朗月清辉起来。

“这里确实破败了些,委屈你们了。”陌上尘环顾四周,微微叹息。

慕容汐疑惑地打量着他。

陌上尘像是明白她的意思,笑吟吟地,“我偷偷溜进来的,我本来就住宫里嘛。”

慕容汐的表情是更加不信。

陌上尘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但笑不语。

一直沉默的慕容凝笑将起来,“哎呀,外面那些又会秘术又会武功的锦官卫,还不都是陌的徒弟!再多也奈何不了他!陌可厉害着呢,千年的老妖都打不过他!”

陌上尘配合着笑的开怀,一时间连这破败的冷宫似乎都蓬荜生辉。

慕容汐只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微微别开脸去,不忍再看他那如同阳光一般透净的笑容。

“陌,我的秘术,在这里用不了。”慕容凝颇为苦恼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

“这里,被强大的秘术封印了。一般的秘术,都用不了。”陌上尘安抚她,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藏了笑容,瘦削 的脸庞上有些分辨不清的表情:“封印这里的,是,阿怜。”

“娘?”姐妹二人对视一眼,意味不明。

“难道是因为内殿里的那个女人吗?”慕容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

“你们能见到她?”陌上尘倒是颇感意外。

“是啊,她就在内殿里啊。”慕容凝伸手一指通往内殿的小拱门。

陌上尘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却始终在一堵厚厚的冰冷墙壁上游离,不曾对焦。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面上的表情有些戚戚焉,“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她还活着……”

“你认识她?”慕容凝一脸好奇,连慕容汐都有了些表情。

“当然,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洛妃,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

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瑞金河畔。

那时的容和皇帝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世间繁花争奇斗艳,他唯独偏爱瑞金河畔大簇大簇的凤凰花,红的如火,白的若雪,是他此生的执念。

荼蘼过后,凤凰花次第凋谢。

再想看到他喜欢的花朵,要一直等到秋天。

清寒的日子里,瑞金河上总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在一段漫长等待的日子里,瑞金河畔喧嚣的夜市,灯火通明。香灯与鸳鸯红烛,一直点燃到天光泛青泛白的时刻,整夜整夜,通宵达旦。仿佛每一个夜晚,都有无数双新人,无数桩喜事,只要活着便没有歌沉舞歇的那一天。

似乎还有些残留的感怀,他依旧爱在桨声灯影里穿行,带来的是瑞金河日日夜夜的喧嚣与热闹,带不走的是早已看透繁华的冰冷的心。

可是那一日,瑞金河上的红船在灯火摇曳中已经渡去很远很远,若有如无的古琴声声却仍旧不时飘送入耳,有时近的仿佛就在眼前,像只夜啼的莺鹂,翅膀也沾了磷火,划出一条条凄婉如琴的光线。

他忽的起了兴致,十二名船工奋力追赶,最终在画眉桥追赶上了那艘幽影一般的画舫,船头挂着鲜红如**的长明灯, 正是这瑞金河上最不缺的卖艺花伶。

他整了整衣冠,缓步踏向船头,峨冠博带,白衣胜雪,隔着波光粼粼的瑞金河水,随着飘摇不定的画舫遥遥地拜了一揖,朗声道:“今日偶聆一曲惊为天籁,不知可否一睹姑娘芳容?”

沉浑的声音隐约带着回声,在瑞金河上传出老远。

容和皇帝自信满满地等待着对面红船上的回应,可回应他的竟是长明灯悄然熄灭,无声无息,红船上一片岑寂,仿佛是一尾飘零的空船。

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龙颜一怒,搅翻了这瑞金河向来纸醉金迷靡靡之乐的氛围,眼看着黑压压的锦官卫就要扑上前去 将那艘孤零零的红船**,一声清脆的铃铛声空灵传来,帘幔一挑,整个瑞金河都忘记了呼吸。

那个女人美得不可方物,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可以挑剔,你很难说出她美在哪里,可是你一定觉得她是你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没有之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天地间眼眸中脑海里仿佛都只剩下这一个美人,一瞬间连这坐拥繁华三千的瑞金河也不过成了她的陪衬,似乎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天地失色一般。

她冲容和皇帝遥遥一笑,语气中竟有着莫名的一丝嗔怪,“这红船上的长明灯不知为何竟灭了,赶明儿我就换了它。”

眉拂横烟黛,唇点万金红。

仿佛她一动便是一种风情,千动便是千种风姿。

容和皇帝看着她如烈火般嫣红的娇唇,看着她如白雪般纯净的肌肤,就像他日日期盼的凤凰花,而从今往后他便再也不需要在瑞金河畔守着季节的变迁看那花开花落,因为她就是那永不凋谢的那一朵。

花开不谢,容颜不灭。

他的手抚上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看着那秋水美眸,他定定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洛姬。”

瑞金河畔从此少了一个绝世名伶洛姬,重重叠叠的长乐宫里却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洛妃。雪花一样奏折从五洲各地飞来,被容和皇帝一手按了下来,她只要那样随意地一笑,便褪尽了后宫三千粉黛的颜色,可是,她不快乐。

容和皇帝予了她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富贵,荣华,甜言,蜜语,宠爱,与权势,可是她却再也没有笑过,因为他终究不是那个能让她展颜的人。

终究还是惹得容和皇帝寒了心,他于她衣袖中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火辣辣的情诗。

他愤怒的无以复加,整个天下都握在他的手里,整个天下的女人都以成为他的女人为荣耀,可是他却偏偏,偏偏得不到她的心。

袖中的羊皮纸早已磨损不堪,她匍匐在地下,泪流了满面。说是年少时的恋人,自从沦落风尘,便早已失了音讯,她求他,求他不要再追究。他拂袖离去,当然要将那个男人查出来碎尸万段,可是竟然真的不曾发现这样的一个男子,仿佛 是她凭空锻造出来的臆想,又或者是他早已不在这个世间。

事情逐渐平息,可终究是在他与她的心中落下了疤痕。

容和皇帝此生没有再去观赏瑞金河畔盛放的凤凰花,可是后宫之中的凤凰花却再也没有盛开过。

再也不复昔日永安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宫中的御医为她诊脉,欣喜地扑倒在地:“恭喜皇上,贺喜娘娘,娘娘有喜了。”他的面色终于染上了真正的喜悦,他执着她的手,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几欲喜极而泣:“洛姬,洛姬我们有孩子了……”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男人眸子里重燃的爱火,没有说一句话。

那一日,桃花开了满树,灼灼其华。

整个天下都在盛传,皇上最钟爱的洛妃有喜了,若生的是小皇子,日后定然是大炎朝的太子。他端坐在昭阳殿之上,满 心欢喜地想,这样确实不错,他和她的孩子,继承这万里江山的国祚。

可是待他下朝回宫,太医却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洛妃娘娘自服了堕胎药。

容和皇帝背对着她,皇袍上的龙盘牡丹,在白天烁烁泛出金红色的光,如血液在周身流走。

“洛姬,你就这么恨我?!”

“洛姬不恨你,是洛姬自己没福气。”苍白着脸色,那个曾经美到绝色的女子的面容是说不出的憔悴,宛如一朵失了养分的花卉。

终究还是爱着,他没有怎样责罚于她,只将她迁往更为僻静的青玄宫养胎,只盼她能平安诞下皇子。而据说提供给娘娘 堕胎药的柳氏一族,则满门流放,女子为奴为婢,还是看在洛妃有孕,不宜见血光之灾的份上。即便是她这样伤他的心,可他还是这般纵容着她。

据说能让一个人一错再错的,不是对她纵容,就是对她绝望。

她终于让他绝望。

那一天,漫天纷飞着大雪,仿佛天降祥瑞。他高坐昭阳殿上,一颗心却早已飞到了她的身边。雪中他的脚印凌乱而急切,像是一条走不完的路。

可是那条路还是会走向尽头,一如他对她的爱。

青玄宫中一片寂静如死,所有人长跪在地下。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襁褓中是个男婴,不哭不闹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静。

他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探向孩子的鼻尖,毫无声息。

他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绝望灭顶而来,他紧紧地抱着那个婴孩,泪水汹涌地流了下来,肆意而冰冷。他将目所能及的一切统统砸的干净彻底,好像要将这个世界毁灭一般嘶吼。

匍匐的人群中有冰冷的声音响起:“是洛妃娘娘亲手掐死了小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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