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姬无夜的情况正处于另一个极端。
他自幼便没有母亲。准确来说,他甚至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

小时候,他无数次地向他的父亲哭着要娘,他爹每次都只是拍着他的肩膀摇头叹息,一句话也不说。稍微懂事一点,每次大娘和父亲吵架,总是边砸东西边忿恨地咒骂:“我知道,我知道你还想着她!你和那个贱人生的杂种还总是在我面前晃悠!诚心不让我好过的吧!”

他知道,他娘一定是个出身不好的人,大娘不喜欢她,父亲从不提起她,其他的孩子们总是嘲笑他,可是,他还是想她。想她是什么模样,笑起来的时候会不会有好看的酒窝,想她的手是不是很温暖,会不会给他一针一线地缝小棉袄,想她的头发会不会很柔软,闻上去是不是有芳草的清香。

在世袭官僚制度愈发严重的大炎王朝,门第之分已逐渐成为了各个阶层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在这样残酷的事实里,一个无名无分的庶出孩子所面对的,是狰狞而冰冷的童年。

已经记不得是第多少次了,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众人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他感觉到胸腔里的每一根血管都火辣辣地偾张着,似乎下一秒鲜血就要破裂喷薄而出。可是这些,这些都不重要,那样不堪入耳的话成千上百倍地在他的耳边回荡:

“你这个没娘的狗崽子——”

“小妾生的杂种——”

“他娘是不是卖笑的啊——哈哈——”

他只觉得热血又一次在他的体内沸腾开来,冲撞着他的四肢百骸。他想要释放着被压抑的痛苦,他想要放声狂吼,他想要挥拳砸向,砸向那些嘲笑他的嘴脸,将他们的身体打穿一个窟窿。

可是他还是再一次被制服了,瘦弱的身躯爆发出的力量虽然强大,可也只打倒了一个敌人,下一瞬各种击打全方位袭来,他又一次倒了下去,地面粗糙的石子陷入他脸上的皮肉里,血肉模糊的疼痛对他而言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只高帮牛皮靴嚣张地踩在他暴露在空气中的另一面脸上,沉重的力道让他吐出了一口鲜血,牙齿也在嘴里松动着。

“你他妈的服不服?”盛气凌人的是太常卿家的大少爷许宇。

“你做梦!”浑身被束缚的动弹不得的姬无夜口齿不清地吐出三个字。

“这小子还挺倔!给我打!”

纵然这些孩子不过十来岁,但是常年浸濡在官场风云的世家,早就已经学得了一身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领。许宇是未来的太常卿,官至正三品,绝对是他们当中的高位。此刻见许宇一声令下,众少年莫不服从,如同邀功一般发狠地揍着姬无夜,每一下都是实打实的拳打脚踢,犹如狂风暴雨般落在姬无夜的浑身上下,让他头晕眼黑,眼冒金星,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下还承不承认你娘是贱人啊?”许宇得意地拍手笑道。

姬无夜没有吭声,缓缓地在地上爬着,拖出一串长长的血迹。

众人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动作,直到下一刻他发狠地咬上了许宇的小腿,蓄势待发的浑身力道带着满腔的恨意发泄在牙齿上,许宇惨呼一声跌坐在地,不小心失去平衡“哐——”地翻入了旁边的假山水池里。

众少年不料会发生如此变故,一时间有跳下水池去救许宇的,有不会游泳打算继续围殴姬无夜的,有怕惹事偷偷开溜的……场面混乱不堪之际,一个饱含愤怒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慕容凝紧蹙着眉头看着眼前惨不忍睹的一幕,地下全是斑斑血迹,一个面容都已经模糊不清的少年,有气无力地呈“大”字型躺在血泊中间。而水池边,浑身湿透有如落汤鸡的一个公子哥儿正艰难地爬上来,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狼狈不堪。

一时间空气静默下来。

慕容凝鄙视地打量了众人一圈,半晌发话:“一群兔崽子,闲着没事干就知道打架。有本事去打北荒啊,就知道在这里借着你们老子狐假虎威地欺负人,我都替你们感到羞耻!”说罢甩袖便走,那一袭火红的裙裾映着漫天的红霞,成为了众人心中的噩梦,成了姬无夜心头若有若无又挥之不去的期冀。

那日之事于慕容凝而言,不过在回未央宫的途中刚好路过的插曲而已,转瞬即忘。除了所有的人见了她躲得更远了之外,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然而对于姬无夜而言,他已经纠结了整整半个月了。

他想好好感谢她,因为拜她所赐,所有人见了他便也躲得远远的,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但他又觉得她那天其实并不是为他说话,只是不齿于他们斗殴的行径,这样看来他其实也在她不齿的行列里面。

况且,他甚至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他。

姬无夜担心的十分准确。

半个月后同样的一个如火如荼的黄昏,当他在她每天必经的曲水边拦住她,期期艾艾面红耳赤地道谢:“那天……谢谢你……”

而慕容凝只是一脸防备地退后了一步,狐疑地打量着他:“你谁啊?”

下一个问题和下下一个问题分别是:“哪天?”和“谢什么?”

虽然在心里练习过无数次,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是他一抬头看到慕容凝长发飞扬认真地等他回答的神情,脑袋里轰隆一声变成空白,最后只好手足无措地跑开了,留下了一脸莫名其妙的慕容凝。

半个月后,同样的场景再次出现。

“我……我叫姬无夜。”

“然后呢?”

“……”

又半个月后。

“然后,那个,是一个半月前,谢谢你……”

“谢我什么?”

“……”

又半个月后。

“谢谢你那次为我解围……”

“不用谢。”

“……”

姬无夜气恼地狂拨自己纠结的如同稻草的头发,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他和慕容凝还只说了几句话,而他的表现和一个傻 子别无二致。

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明明想好了那么多的话,可是一站在她面前,一看到她那宛如白山黑水般的清眸,千言万语便全部都忘却了,最后只能用逃离来掩饰他的激动与紧张。

而如今能够和她说话的理由已经都用尽了,可还是没能和她熟识起来,这个事实让他深感挫败。

半个月后,不知不觉间他再次来到了曲水边。竟发现慕容凝一袭红衣慵懒地斜靠在假山上。

姬无夜慌张地左张望,右张望,曲水边竟然只有她一个人,霎时紧张到不知所措。

“你难道不是找我的么?”慕容凝冲他的方向半偏着头,懒懒发问。

“没……没……你今天怎么一个人……”

“等你啊。”

“等……等我?”

“对啊。你没话和我说么?”

“没……啊,不,有……有……”

“你结巴吗?”慕容凝一阵轻笑,缓缓直起身朝他走来,一阵清风送来海棠香,“走吧,我们在书院转转。”

——

季卿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洞房,偌大的房间只剩慕容凝孤零零地一个人。满目的红色片刻前还是芙蓉帐暖,顷刻间竟如杜鹃泣血,铺天盖地的荒凉。

恍惚间,她竟想起清晨为她梳头的好命婆迭声的唱揖:“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与齐眉……”

那时,她的心里,满满当当的还全是幸福。一夕之间,皆如梦幻泡影。

蜡炬成灰,一行清泪。

【第五节】

婚后第一天,慕容凝便由风临楼搬至季府西边最大的阁院晚晴居,中间遥遥隔着卿暄堂,泾渭分明。

一大早,慕容凝便亲自奉了茶来到卿暄堂,季卿扬在桌案伏了整夜,抬眼看她时满眼尽是血丝,带着万分的厌恶与冷漠。

慕容凝愣了一愣,还是恭恭敬敬地弯腰双手捧着新茶,声音也放的柔柔的:“这是前些日清明时才摘的龙井,夫君醒醒神罢。”

“呯——”地一声清脆刺响,上好的青花瓷盏碎了一地,在漫延的茶水里闪着寒意。

“太烫。”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随侍的婢女立即跪了一地,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卿暄堂一时鸦雀无声。

“几年不见,竟这般长了脾气。”慕容凝依旧不气不恼地开口,唇边的笑意丝毫未减,“凉一凉便是了,好好的杯子碎了多可惜。”

“往后叫我将军,不许叫夫君。”季卿扬不瞧她一眼,无情地命令道。

笑容渐渐凝固在她的脸上,她抚了抚鬓角的发,语调也冷了下来:“我慕容凝是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你认也得认,不认也由不得你了,季将军。”

“季某有一事想要请教。”季卿扬抬起头来,语气沉沉,“你堂堂未央宫宫主,呼风唤雨,集天下宠爱于一身,却为何要下嫁给立足未稳一无所有的我呢?”

慕容凝没有再如昨夜那般撕心裂肺,仿佛一夜过后,她便已经对他刺耳的话免疫了似的。

她仍旧笑着,笑容淡淡的:“总归要嫁人的不是。”

“可惜,未央宫主挑错了人。你我之间,注定只能有名无实。举案齐眉,相约白头,便都是笑话了。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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