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这些天来,慕容汐一直便衣行匿在平川城中,然那日与韩太守交谈的人却从未再露面,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城中各处安插的未央宫线人亦未曾发现韩太守有过什么异常的举动。韩太守仍然供着她吃好喝好,极其恭敬谦顺,只是从未再露过面。

姐姐大概已经收到飞鸽传信了,只是这条线索竟就此中断。

一日不查清真相,她便一日不回永安。

替未央宫五洲四海的事务奔波,是她十四岁那年,姐姐继位后,她自己求来的。那一天,看到跪在地下的妹妹,连一向算无遗策的慕容凝都吃了一惊。三年来,慕容汐从未曾说过一句话,青城峰顶的那些石头,大概早已被她望穿。所以即便是知晓这样千斤的重担接下来该会是如何辛苦,慕容凝还是不忍心拂了这个妹妹这么多年来对她的第一个请求。

也是唯一一个请求。

尚未及笄的少女早已绾起长发,一个简单利落的马尾,简单到极致。绑发的博带褪去了色泽,卷起了边角,隐约能分辨曾经的花纹与蓝色。

“此生唯愿,守护未央。”少女的声音褪去了稚嫩,平淡的话语里是不容置喙的坚决。就是那样一个纯粹的愿望,谈不上什么誓言。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就是她活下去的意义吧。

人生在世,百年苦短,总要给自己一些理由,无论如何,活下去。

想到这些的时候,在城中走着走着的慕容汐,再次失神了。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时分,市集上一片热闹繁华之声,好不热闹。

她为了不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身不由己间竟然来到了许多摆摊的面前,人流才渐渐疏散开来。

左边,是一个光着膀子的农夫在杀鱼,刺啦一下就干净利索地剖开了鱼肚,鲜血淋了一地。她侧身躲了一下。

右边,一个大妈拿着把葱和蒜直在她面前晃悠。她微微别过了眼。

慕容汐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可偏偏此处市集,人来人往,乌烟瘴气。她气质出尘的身影在这里显得分外鹤立鸡群,引人注目。

这自然是不应该的。

但若此时施展轻功离去,大概就不只是引人注目那么简单了。

一向对什么都无甚在意的她,在看到前方一个挑起的布帘,在昏暗的市井里投入的一丝洁白的微亮的时候,竟也有了些释然感觉。

西方的晚霞红透了半边天,像是有人在天庭里放了一把火,这把火肆意绵延地燃烧着,仿佛也能感觉到那灼热的温度。 而他就站在如火似荼的晚霞下,似以这漫天霞光为衣,以青天泠泠作冠,是那样恰到好处的微微笑着,剑眉星目和那日里丝毫不差。

仿佛就是那一天见面之后,便又在这里重新遇到了他,他摇着一把白羽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你。”

这些天,她是有想过会再次遇见他,为此她还特意去了一趟赏花楼,然而那一间厢房和其他的没什么两样,完全不似那 日的高贵奢华。好像没有了那个人,周围了一切都黯淡了。慕容汐不止一次地推断着他的身份:是京城里的风流王爷?是大户人家的闲散公子?是富甲一方的商人?还是隐藏身份的杀手?

但无论怎样假设,也不能从那天的只言片语和对他的惊鸿一瞥里得出确定的结论,而那一抹华丽的蓝袂总在她的脑海里翩飞。

他原来是个神棍。

身后的八卦阵在落日晚风里徐徐飘扬,迎合着他略显夸张的莫测笑意,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虽然未央宫世代修习星辰秘术,但那也是得到了皇室的特赦才沿袭下来的。早在炎朝开国轩辕帝时,便下令剿灭大大小小几个秘术教派,垄断了星辰秘术,并专设钦天监位以造福皇室。除了钦天监和未央宫以及他们的徒弟们,其他一切民间的秘术占卜均是犯法。

但是有需求就有存在,于是便专门出现了以算卦测字谋生的行业,他们多半是巧舌如簧,说的玄乎其玄,赚点小钱。朝廷见他们煽动不出什么谋反逆天的浪,便随他们去了。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呼他们为“神棍”。

慕容汐片刻都没有停留。

“呀,慢着。”他却出声挽留,好看的眉毛生动地挑了挑。

慕容汐的脚步定格在那里。没有转头去看他,沉默了半晌。

“茫茫人海中,我和公子竟然能再度相逢,实乃缘分啊!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不知道公子可否赏光,让在下测测这天意?”他踱至她面前,轻摇着扇子发出一阵一阵的寒意。

“没钱。”慕容汐干净利落地拒绝。

“没关系。既然有缘,怎么能谈钱那个俗字。”他继续孜孜不倦地诱惑着。

“那好。”慕容汐倒想看他能耍什么花样。

“兄弟几人?”

“府上共有三位千金,包括公子你。”他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见男装被识破,慕容汐转向了他,眸色渐冷。

“所住何处?”

苏子易眨了眨他那双好看的蓝眼睛,凑到她面前,声音好听而魅惑:“府上可是远在天子脚下,青城山前,未央宫内?”

寒光一闪,下一瞬雪渊剑已经抵在了苏子易的脖子上,而他依旧不紧不慢的摇着扇子。卦布一挡,周围依旧人声鼎沸, 并没有人在意这边的剑拔弩张。

“从何得知。”慕容汐语气瞬间如隆冬寒冰,隐隐有杀气。

“不开口猜你姓,在下是算出来的呀。”苏子易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弹了弹雪渊,状若害怕,“二宫主有话好好说,可千万不要伤了和气呀!”

“你的身份。”

“在下苏子易,是走南跑北的商人。这些年,也有了些眼力劲儿,二宫主京城口音,举手投足间气场无敌,宫主还随身带着名剑雪渊,音容笑貌也皆是冷冷的,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所以就半是猜测半是试探地说出来了。看来让在下说中了。”

慕容汐收起了雪渊,表情看不出来相信与否。

只见苏子易突然之间换了严肃正经的表情,又凑着她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道:“在下知道二宫主前来是为了调查慕家灭门之事,碰巧在下略知一二。”

慕容汐转眼看去。

苏子易依旧笑的人畜无害,面上难掩无事献殷勤的精明。他抬头张望了四周,“这里人多耳杂,不如二宫主去寒舍一坐如何?就在附近。”

“可。”慕容汐点头。她并非真的相信苏子易的一番说辞,只是她自负武功盖世,有恃无恐。

“爽快!”苏子易漂亮的蓝眸一亮,整个人顿时神采飞扬,急急忙忙地去收拾行当。

看着他手忙脚乱毫无章法地收起卦摊,慕容汐如有所思地开口:“等我?”

“是啊。在下想这街口闹市的,宫主定会来,便日日在这里摆摊算卦,却又算不灵光,就快要被人轰走了……”

慕容汐微微扬了扬嘴角。

苏子易此时正好收了卦摊向她看来,只见落日余晖下,女子白衣乌发,窈窕地立在一片嘈杂混乱的市井混沌之中,光彩夺目,一笑倾城。

慕容汐随着苏子易穿梭在闹市之中,那一袭蓝衣飞扬的行云流水,竟不一会儿便脱困而出,耳畔有熟悉的伶音传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慕容汐侧首望去,正好苏子易也驻足抚扇,笑意吟吟地把她望着。清澈蓝眸宛如融化的高山雪水。

如此恰到好处,仿佛从戏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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