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大吃一惊,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索乌兰见多识广,自然了解深渊生物与人类的交易范例。他也许真不知道朋友夫妇准备做什么,看到交易结局后,才恍然大悟,从结果倒推出起因。然而,一旦说出事实真相,侯爵整个家族很可能遭受灭顶之灾,于是他选择了缄口不言。

他辞去教会职位,自愿隐居在白鹭城,恐怕并非淡泊名利,而是觉得对不起梅丽珊。无论如何,梅丽珊是他的教女。他猜出其父母的罪行,却没有为她雪冤,因而品行出现瑕疵,大概确实无颜继续担任主教了。

他对维恩格外偏爱,三天两头把他叫去,可能也因为不想让他和父母待在一起。毕竟一个人犯下严重的罪行,往往不介意再犯第二桩。谁知他们会不会因为更大的利益,又想牺牲小儿子?

梅丽珊猜到了他隐退的原因,将他划分到需要报复的阵营里。从苏眉的角度看,索乌兰当然罪不至死。但在梅丽珊眼中,教父既然放弃了伸张正义,甘愿为凶手隐瞒罪行,那她回来复仇时,为什么还要考虑他的情非得已?

苏眉发愣的时候,梅丽珊正在大声说话,尽情揭露侯爵做过的事情。她的声音忽而清脆,忽而尖锐,本身就可以当做攻击方式,很容易让人头痛起来。也许她等这天已经等了很久,说话又急又快。等她彻底说完,苏眉才皱眉说:“就算你没办法原谅你的教父,你弟弟呢?他做错了什么?”

迪利安冷然说:“是啊,我的儿子呢?他比子爵先生还年轻,你竟然指使邪兽鬼杀了他。今天你有再大的冤屈,我也不能容许你离开。”

梅丽珊冷笑的频率已经高过了巫妖,冷笑着说:“你们居然以为他无辜?虽然我不知道你儿子是哪一位,不过既然比他年轻……我猜他和维恩的关系很好,有着过命交情,对不对?”

迪利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忽然感到一阵恐怖,坚持问道:“那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啊,那时巴赛林看出他们交情莫逆,特地留下你儿子不杀,”梅丽珊露出天真表情,显的十分甜美,“还威胁他说,他召来了来自深渊的敌人,也许得上断头台。你儿子还活着,就有可能泄露秘密。你猜,你所尊敬的子爵先生怎么说?”

雪终于下了起来,由小及大,在天上旋舞飞扬。维恩之前把窗打开,似乎想要透透气。这时寒风挟着雪花吹进房间里面,却没能带来任何清凉的感觉。

迪利安站在离窗户很近的地方,沉默着,仿佛拒绝回答她的问题。苏眉见她这样,已经猜出了她的答案,正想出言制止她说下去,却见她狂笑道:“我这位天才的弟弟哭着说,就算我杀了他,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去,也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巴赛林钦佩他的急智,所以在他亲手杀死你儿子之后,又挠了他几爪子,作出同时受到袭击的假象。”

“可怜你儿子一路上还在悉心照顾他,生怕他在雪地里摔倒,结果最后死不瞑目。说真的,如果维恩誓死不这么做,宁愿承担责任,也不肯砍兄弟几刀,那么我说不定还能看得起他,同时饶过他们两人的命呢。”

沉默,沉默就像无形瘟疫,在这间卧房里迅速传播,起初还有人叫阵,要梅丽珊从子爵身上滚下来,现在全然没了声音。他们大半效忠于侯爵,自愿维护拉法尔冯特家族的利益。但侯爵全家忽然成了卑鄙无耻的恶棍,反差之大,让他们也无所适从。

但无论骑士还是雇佣法师,还是来自圣殿的人,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不能让这个双头怪物离开,因为它肯定会前往王都,带来更为可怕的风暴。

博尔娜忽然说:“梅丽珊,你现在去杀了你父亲,然后就走吧。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因为我要复仇啊,不得不变成这样。这才是亚休摩尔大人欣赏的生命形式,”梅丽珊顽皮地说,“反正除了你,所有人都忘了我,所有人都不关心我,纵使知道,也不可能冒着开罪侯爵的风险,为我讨回公道。那么我复仇时,随便波及一些所谓的‘无辜者’,大概也和他们一样理直气壮吧。”

她的语气忽然又森冷起来,有着撕破一切伪装的残酷感,“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始终认为我失踪别有隐情,想要声讨我父母的罪恶。然而你地位低微,毫无用处,根本没有可能撼动他们。我对你一直很感激,可感激又有什么用呢?我总不能指望你帮我的忙吧?你是唯一一个关心我的人,所以今天我可以不动你,但你最好马上离开。”

博尔娜也步上迪利安的后尘,彻底无话可说,只呆呆站在那里,似乎失去了全身力气。她眼里滚动着泪光,却始终没有眼泪落下。也许在她心里,梅丽珊就是失踪前的那个甜美、开朗、心地善良的圣殿牧师,以至于无法接受眼前的场景。

但讽刺的是,甜美、开朗、心地善良没办法帮人讨回公道,展开复仇。那个长在弟弟脖子上的怪物才行。

在这时间都凝固了的沉默中,苏眉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便缓缓说:“我同意博尔娜女士的意见。你可以杀死侯爵,我不拦你。但是……你杀了太多人,也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活着离开。这件事势必会传开,王后的下场可能也不会太好。你既然为复仇变成这样,那么得到想要的结果之后,应该已经满足了吧?”

梅丽珊淡淡说:“你杀掉我母亲的时候,我已经见识了你的力量。虽然我很好奇你是什么人,但这不重要。你有深渊魔将撑腰,当然敢这么说话,不过,我还是想试试。”

她已经无需解释想试试什么,因为就在此时,城堡如同苏眉化为废墟的房子,剧烈震动摇晃起来,重现德鲁伊地震术的效果。

城堡前方的广场上,陡然传来邪恶阴冷的气息,正是深渊生物出现时的特有预感。苏眉望向窗外,只见黑影一闪,那只巴赛林变化成的地狱猫跳了进来,落在双头怪物身边,冷冷看着他们。

它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来了所有藏在隐秘地点的部下。它本想对城堡进行屠杀,让侯爵活着目睹这一切,直到此时,才彻底放弃了这个计划。

深渊生物奇形怪状,什么品种都有,从植物到构装生物,从美丽到丑陋,只要能想到,深渊就敢变给你看。它们现身之后,引起广场守卫的喧哗骚动。那些人迅速组织抵抗,试图杀死这批怪物,更有人撞响广场上的巨钟,并奔进城堡,想要向侯爵汇报。

巴赛林不必继续隐瞒行踪,展现出它和克雷德相差仿佛的实力。地狱猫刚跳进创口,便启动了一个德鲁伊特有的,威力大的惊人的法术。

苏眉凝神看去,只见它黑色的毛皮周围,绕着一层透明的丝状物。它们在空气中辐射开来,像水螅和水母的触手,竟是最为纯粹的能量攻击。这种能量源于自然之母,用魔网也无法模仿,普通人更是难以抵抗。

他们甚至都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便被无形巨力抛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那种力量是无可抵御的,他们的身体顿时四分五裂,血溅当场。

苏眉动手之时,还在平静地问着问题,“亚休摩尔让你来协助她?”

“才不是呢,本来她一个人就可以了,我是自愿来的,”地狱猫扑向那位名为卡妮亚的老年女法师,并躲开主教的一记神术攻击,“我爱梅丽珊,希望能够通过这件事,讨她的欢心,明白了吗!”

“……”

苏眉真想有面镜子,这样就能看到自己的表情了。她飞快地打出手势,双手连续做出数个交错动作,最终导引符文流动,形成一张无形巨网。巨网拦截着被巴赛林召唤而出的藤蔓,防止它们卷到附近的骑士身上。

但双头怪物也忽然动了。梅丽珊作为秽污之胎的本体,已经几乎与维恩同化,再过几天,就可以取而代之。侯爵非要亲手杀了维恩不可,才意外逼的她现身,接受这场突如其来的决战。

苏眉终于明白了,巫妖为什么要说秽污之胎恶心。梅丽珊的脖子蓦地伸长,像橡皮筋似的随时伸缩,只轻轻一弹,便弹出很远,张口咬住了一名圣殿武士的盔甲。她嘴里传来超越想象的吸力,嘴也越张越大,竟想把受害者活活吞下去。

地震影响了大部分人的平衡,导致他们东倒西歪,失去过往的敏捷姿态。德鲁伊最为擅长利用自然元素,此时,地面忽然又像火山爆发那样,涌出大量灼热炽亮的岩浆,瞬间淹没人的脚面。苏眉也不及做别的,一边用魔法飞弹追踪巴赛林,想让它没有机会施法,一边浮了起来,抬手指向地面。

冰雪漩涡在她指尖成形,然后扩散,覆盖了整个房间,迅速降下岩浆的温度。然而,被烫伤的人仍然被烫伤,因无法站立而摔倒在岩浆中,带来更为惨烈的后果。

只听铛的一声,博尔娜的长剑重重砍在梅丽珊脖子上。她其实也踩在岩浆中,但无视高温伤害,动作依然那么灵巧迅捷。她的剑上附有破邪属性,一击之下,那条伸长的脖子似乎无法承担剑上的力量,顿时缩了回去。

梅丽珊厉声说:“你也来碍我的事!”

“我没有碍你的事,”博尔娜说,“我想阻止你带来更严重的灾难!”

房间中的人实力相距太大。奥斯比较机灵,早在地震术摇撼城堡时,便一溜烟地跑出这间卧房,不知藏到了哪里去。最弱小的深渊生物也比他厉害十倍左右,所以他审时度势,决定不留下来连累几位大人。但其他人可不像他点满逃跑技能,还在发愣,已经被卷入了强者之间的战斗。

克雷德早就拎起巨剑,熟记而流地拦下巴赛林,不准它攻击别人。但他的战斗方式和苏眉很像,经常需要发动范围性攻击,即使留心躲避同伴,也无法彻底避开。苏眉好歹还有大量单体法术可以选,巨剑长度却足足比得上一个人,若想不伤及无辜,自己先得束手束脚。

他沉声喝道:“统统出去!离我们远点!”

巨剑重重砍在卧房墙壁上。这面墙壁贴着鎏金壁纸,看上去金碧辉煌,实质上仍是石墙,坚硬厚实,却被他一剑摧毁。苏眉正手忙脚乱,制止梅丽珊攻击他人,又要防止巴赛林的法术波及更多无辜者,见石墙被彻底击碎,屋顶开始向下掉落石块,连忙故技重施,双手向上托举,仿佛要以一己之力托起正在崩塌的房子。

然而,这不是托举,而是威力极大的连续爆炸。子爵并没住在最高一层,上面还有阁楼、引雷针,以及楼顶繁复精美的装饰雕像。苏眉用雷暴接续石拳术,再接音鸣爆和律令冲击,竟将整个楼顶掀飞,露出灰沉沉的天空。

大雪飘落在所有人头上,如同对战斗的点缀。能逃出去的人已经逃了出去,还留在这里的,若非自认帮得上忙,就是回天无力,只能在此等死。

苏眉将巴赛林交由克雷德对付,自己无视直坠而下的石板和石块,不停布下火墙,试图限制梅丽珊的行动。但梅丽珊并不惧怕火焰和寒冰,只有雷电能伤到她,反而将失去行动能力的伤员抛起来,扔向火墙。

苏眉只得驱散自己的法术,慢慢升上空中,观察着下方的战斗局面。

博尔娜左手盾,右手剑,与梅丽珊对峙,而霍里主教和女法师正站在不远处,随时提供援助。她的实力果真非同凡响,每一剑落下,都爆出一团火花,好像带有特殊效果。而她的动作也极为迅捷,不管梅丽珊如何移动,她都能抢先一步,用臂上的盾牌拦住,独自承受对方的攻击力量。

梅丽珊口中再度吐出那种红色雾气,颜色比侯爵夫人吐出来的更深,想必传疫能力也更强。霍里主教曾说,被红雾感染的人,在几个小时内就会死去。梅丽珊大概也铁了心,不再对这位搭档手下留情。

吐气的同时,她忽然又连续发出尖利的啸声。那只肉饼临死时尖叫不已,杀死了旁边的人。梅丽珊的声音则是真正的女妖之嚎,可以无限制施放,但两声嚎叫之间需要少许时间休息。

女妖之嚎是秒杀法术之一,也是巫妖的心头大爱。据说在和“勇者们”的战斗中,它动不动就要嗷嗷一嗓子。苏眉顶着一身防御,并不惧怕它,也不担心自己会被任何秒杀法术杀死。但是,凡世中没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

因此,尖啸声刚刚出现,苏眉便脸色大变,急忙对女妖之嚎进行驱散,并当空落下一个反魔场,保护场中的人。反魔场是范围法术,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不仅保护同伴,也保护敌人,让她自己的法术都不能生效。但为了尽量减小伤亡,她不得不这么做。

即使如此,也只有寥寥几人活了下来。之前伤员还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挣扎着,这时终于彻底解脱,抽搐了一下,便不再动弹。

博尔娜和另外一位圣殿武士还活着。她脸色惨白,应该受到了很大的创伤,却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手中剑光一闪,再度刺向双头怪物的头部。如今,她也放弃了拯救维恩的努力,想把他从这个悲惨命运中解脱出来。梅丽珊尝试占据维恩的身体,维恩若死,想必也能给她造成伤害。

到了这个时候,战斗局势终于彻底超出凡人的想象。深渊生物习惯了最残酷的战斗,能够存活到成熟期,基本都能算种群中的成功者,与凡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凡世当然也有十分强大的存在。但他们多半不热衷于公开露面,喜欢深居简出,研究继续提升自己实力的方法。堪莱亚枢机主教的实力不输给索乌兰,可他通常留在王都,只有出现最重要的大事时,才会动身离开。

按理说,邪兽鬼与秽污之胎联手,完全可以被称为“最重要的大事”。但侯爵犹豫不决,长期以来刻意遮掩,导致巫妖最后才认出秽污之胎,没过多久就爆发决战。想和任何势力求援,都已经太晚了。

苏眉和克雷德则因了解深渊指挥官的能力,没想过寻求援助,要凭一己之力解决这事,免得引发更为惨重的死伤。

翼楼楼顶被炸开,城堡中的人得以目睹楼中可怕的情景。在他们贫瘠的思想中,这就像是被巨龙袭击了,毫无道理可言。但是,就算他们看到了侯爵父子的惨状,也无能为力,因为他们自己还要应付疯狂攻击的深渊生物。

女妖之嚎过后,大部分没来得及逃开的人当场死去。克雷德抛开所有顾虑,运剑成风,将地狱猫裹进了闪电囚笼般的剑光之中。巴赛林不敢与他正面对抗,四爪蹬地,迅速离开剑光笼罩范围,从翼楼上跳下地面,以此躲避克雷德的追击。

克雷德的翅膀仍未长回,但几层楼的高度无法影响他。他想都不想,跟着一跃而下,几乎与地狱猫同一时间落地。

巴赛林为人狡诈多智,曾经苦劝梅丽珊先回深渊,暂避锋芒,等苏眉和克雷德离开,再返回这里继续复仇。但梅丽珊的心志已经被邪恶扭曲,成了一种残忍远超理智的生物,根本听不进它的话。它没有办法,只能留在这里,坚持陪她到最后一刻。

漆黑的巨猫在地上一滚,再度变成那只衣着华丽的邪兽鬼。它将木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广场四角,瞬间出现四个神秘的图腾。四图腾对角线相连之处,恰好是它爪子踩着的地方。图腾能够汲取不同种的自然之力,对靠近它们的人进行攻击,又能加强它自身实力。

在图腾的加持下,它力量大增,可以随意驱使气、水、火、土等自然元素战斗。眼见巨剑当头而落,它鼓足勇气,横起木杖一架。木杖上的气元素不停流动,竟削弱了剑刃上的力量,让它摇晃几下,硬撑着架住了这一记攻击。

雪白冰霜从木杖上蔓延出去,延伸到它架着的剑锋上,瞬间席卷了克雷德全身。但半魔无动于衷,随便一震,身上结成了壳的冰便轻易碎裂。

广场布满了它召来的疫病虫群,以及顶破青石地面长出,不停散发臭气的血腥之花。血腥之花绽放的时候,翼楼上又有两个身影相继坠落,一个是梅丽珊,一个是博尔娜。

迪利安虽然还活着,但实力不及博尔娜,无法就这么直接跳下来,只好去走楼梯。他想为儿子复仇,却也没忘记其他人也在进行惨烈战斗,赶往广场之后,竟顾不上追杀梅丽珊,开始召集下属骑士,试图建立对抗深渊生物的有效防线。

苏眉从天而降,持续追杀那只双头怪物。它现在只剩下一个头,在苏眉阻挡梅丽珊时,博尔娜瞅准机会,砍掉了维恩的脑袋,使他的灵魂急于脱离身体,间接削弱了梅丽珊。

霍里主教和卡妮亚各自拍上了飞行术,跟着苏眉飘落下来。在还活着的人里面,他们两人战斗力最为强大,经验也最丰富,更是唯二能插得上手的人。

苏眉离开那个逼仄的地方,心头也是一松。她暂且不管梅丽珊,先去驱散巴赛林的图腾。那图腾很是特别,不能被她完全解除,但受到攻击后,汲取力量的能力便大为减弱。她的目的也很简单,正是先让克雷德杀了邪兽鬼,再去围攻梅丽珊。

图腾一受干扰,巴赛林的近身战斗力就大打折扣,不得不离开原始位置,在广场上随机移动。它远比梅丽珊更能判断形势,知道再打下去,也讨不了好,不禁大叫道:“梅丽珊,算了吧!现在至少还有逃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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