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仍然是无力地挣扎,但他的手腕、脚腕、喉部、腰部都被皮绳绑在柱子上。
“轮到谁下刀了?再不下刀,你就输了!”三个人嬉笑戏谑着。

“这家伙,气够长的,到这时候了,还不咽气。”有人大笑。

半空中传来几声秃鹰唳叫,有一只体型最大的鹰俯冲下来,从铁柱顶端掠过。

有人嘟囔了句:“快点吧,老鹰等着吃肉呢!再不动刀,直接割肠子啦!”

其中一个人用刀尖轻轻触动着骷髅的腹部,那些微微蠕动的脏腑痛地向内一收,又一次引起了三人的哄笑声。

宝铃浑身发冷,她意识到,白骨是自己认识的某个人。

她痛苦地想到:“就算杀了这几个刽子手,把那人救出来,也必定是一死了。”

她向前走去,拼命鼓励自己:“这只是个梦,别人不会发现的,就算发现,梦一醒就没事了。”

正因为是梦,她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她。

她走到骷髅面前五步远,睁大了眼睛,看着白骨的脸。

骷髅的牙床部分轻轻动了动,从骨骼缝隙里望进去,它的舌头仍然能微微蠕动。

“你是谁?”宝铃啜泣起来,“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噩运?我认识你吗?我真的认识你吗?”

她能闻到空气中充满了血腥气味,半空中秃鹰振翼的噗噜声频密地传来,似乎即刻就要疾扑下来,攫走这骷髅的头颅。她从未见过如此恐怖诡异的场景,即使是在最令人作呕的恐怖电影中,也没出现过如此瘆人的情节。

骷髅的眼珠动了动,头骨也轻轻向前伸,吃力地右转。他的颈骨移动时,骨骼间不断地渗出血水来,沿着胸口滑落。

宝铃会意,望向骷髅的右手。

那只仅剩关节的手动了动,五根指头并拢,然后一点点弯曲。科幻电影的某些画面中,曾用复杂的电脑动画来模拟高jing密度机械手的动作,但再jing确的虚拟图像,也不如眼前这只剥去皮肉的“手”带给宝铃的震撼。

她的神经已经麻木,只是下意识地看着那只手。

手指上的皮肉都剥去了,五指并拢后,骨骼碰着骨骼,那种恐怖的场景使得宝铃头发根子全都麻嗖嗖地直竖起来。

那只手弯曲、伸开,再弯曲、再伸开,重复了两次。

宝铃突然明白过来,他果然是自己认识的一个人,而且是情深意重的痴痴爱着的那个人。那个动作,就是他每天早晨叫她起床时用的。同样一只手,曾经抚摸过她的头发,也曾经握着她的手一起看朝阳升、夕阳落,看天际的云卷云舒,看窗前落花与廊外的微雨。

“啊——”宝铃一声惨叫,把自己从噩梦里唤醒。每一次,她都会跑进洗手间去拼命呕吐,然后对着镜子,久久地凝视自己的脸。

这个梦是突然断掉的,当她发现骷髅是自己的爱人时,肝肠寸断,连思想都被那种剧痛撕裂,连梦都无法继续下去。

“之前,我曾跟你说过一个跟战争有关的梦,而那个梦,是跟这个梦连接的,骷髅就是……就是我身边骑着白马的王子,我们一起赴藏,为求取佛陀真经而来。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就变成了这样……”宝铃心有余悸地说。

“你认识那三个刽子手吗?你认识噩梦发生的地点吗?”关文问。

宝铃沉吟:“我并不认识那些人,但是……但是那地方我似乎有些印象。这么多年,我屡次入藏,就是为了找寻那地方。因为我觉得,那地方位于悬崖峭壁的绝高之处,半空苍鹰云集,应该是与藏族的天葬习俗有关。”

关文脑子一转,立刻接上去:“你在ri喀则发现了相同的地方,是不是?”

宝铃长叹:“就算是吧。”

“在哪里?”关文追问。

“就在尼sèri山背面的一个僻静山谷里,距离扎什伦布寺约五公里。那地方是早已荒废遗弃了的远古断头崖,如今只剩光秃秃的山崖,别说是老百姓了,连鹰群、蛇鼠都很少光顾,只是毫无生命力的裸岩。”宝铃连声三叹,充满了复杂忧惧的意味。

数百年来,xizàng变化巨大,虽然不至于沧海桑田,但许多有人的村落合并迁徙,原先的居住地则荒芜废弃,由炊烟袅袅的家园变为断壁残垣满布的荒原。所以,就算宝铃找到的是梦中那地方,也是没有意义的。

“是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那些事,不知是多久前发生的呢!”关文说。

“没错,我的梦不知发生在何世何时,时空交错之中,在同一地点不知发生了多少惨事,我找对了空间,却错过了时间,又怎么能回到那时候?这是永远无解的一道方程式,也许我这一辈子都要困在噩梦里了,夜夜不能安枕。你能想象得到,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吗?”宝铃没有哭出来,但嗓音哽哽咽咽,比哭出来更难受。

“想哭就哭吧。”关文说。

“呵呵——”宝铃惨笑起来,“我哭得太多,已经没有眼泪了——况且,我说过了,即使在梦里我也清楚地知道,那骷髅是救不活的。哭没有用,再见他也没有用,一切都已经发生,除了缅怀,无所事事。”

关文思索着扎什伦布寺与尼sèri山的环境,大概知道宝铃所指的远古断头崖是什么地方,自己也曾为了寻求绘画的灵感到过那里。

“要不要我陪你再去看看——”

关文的话没说完,砰地一声,房门被人踢开,外面的火光灯光一起涌进门,一道手电筒光柱直shè在关文脸上。

同时,有人暴怒地冲入,一拳打在关文小腹上。

关文踉跄倒下,就倒在宝铃的脚边。

“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门外传来高翔恼怒的叫声。

打倒关文的是老刀,一个箭步跟上来,右脚踩住了关文的胸口。

“放开他!”宝铃尖叫。

“敢碰我兄弟的女人,弄死你!”老刀恶狠狠地叫。

“放开他,高翔,放开他!”宝铃冲出门去。

“喂,老刀,别闹出人命,放了他吧。”高翔假惺惺、懒洋洋地吆喝。

老刀的脚尖在关文胸口使劲搓揉了几下,才悻悻然后退,愤愤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这次就饶了你,下次——哼哼!”

关文忍着胸口剧痛,翻身爬起来。

门外的光一shè进来,就扰了宝铃的梦。但是,宝铃的梦并未讲完,他希望再听下去,把一切情节都连缀起来,而后用自己的想象力补足剩余部分,就可以完整地画出她的噩梦了。

世事往往如此奇怪,明明已经为山九仞,偏偏功亏一篑,使他脑子里获得的飘浮影像瞬间搅乱,变为一锅沸腾的粥,分不清先后与左右。

“高翔,关先生就快要画出我的梦了,你别捣乱好不好?”宝铃愤怒地叫着。

高翔冷笑:“我们才懒得捣乱,是天鹫大师叫我们来请关画家,说有重要事商榷。宝铃,听我的劝吧,这小子就是一个感情骗子,整天用画画来勾引女孩子,居心叵测,用心不良。他把你骗进这个小黑屋里,不知道存的什么心呢!好了好了,咱们远来是客,客不欺主,慢慢看着,千万别掺和别家的事。”

他的手臂很长,轻轻一格,就把宝铃拨拉到身后去了。

“高先生,我的确就要画出宝铃的梦了,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一小时或者两小时,我就能做到。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到。如果你为宝铃好,就放开她,把她交给我!”关文急了。

“交给你?”高翔一步跨进来。

灯光从他背后漫shè过来,他的身体化为又高又宽的暗影,把关文完全笼罩住,如危崖上傲然耸立着的兀鹰一般。

“交给你?你敢这么说?”高翔冷笑,抬起双臂,压在关文肩膀上,“记住,她是我的朋友,我们之间有很深的感情,千万别在她身上打什么鬼主意。否则,我的兄弟们分分钟都能把你撕成碎片,丢到荒原上喂狼。”

关文努力挺直了腰杆,承受着肩上的重压,对视着高翔漠然的双眼。

“记住了吧?关画家。”高翔笑出声,但那是做给宝铃看的。

“不管怎样,我已经看到了宝铃的梦——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就能帮她画出那些使她痛苦的事。高先生,我绝对不骗你,既然她是你的朋友,那就帮帮她,听她说,让我帮她一次……”关文只能说软话,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高翔双腕一振,把关文推出两步,抖了抖肩,一脸无奈:“我当然愿意帮助宝铃,但现在她误信你这样的江湖骗子,我必须得出手阻止。我说了,别打她主意,外面那么多朝圣者、旅游者,你爱骗谁都行,就是不要碰宝铃。要不,你就有大麻烦了——”

老刀插嘴:“跟他废什么话啊?这小子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东西。如果不是宝铃小姐拦着,我早一顿就捶扁他了!”

高翔后退,甩了甩下巴。

老刀会意,跨过来,抓住关文的手腕,拖起来向外面走:“天鹫大师有请,快点吧小子。”

关文身不由己地向外走,经过宝铃身边时,大叫了一声:“不要急,保持注意力,找到藏在影像后面的逻辑关系——”

的确,单单看到宝铃的梦是没有意义的,无论那些梦有多诡异、多离奇、多血腥、多恐怖,假如不能找到梦与梦之间的联系,发掘宝铃潜意识的深层,找到那些梦的来源——那么,即便画出噩梦,她仍然能重新塑造另一层噩梦,无法做到真正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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