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丫头,有本事别跑!”
谢府后院,气急败坏的大小姐谢蓉一把扔了手里的胭脂盒,顶着一张大花脸,提着裙角就冲了出去。

躲在窗台下面的谢馥见势不好,撒开脚丫子,拔腿就跑,一溜烟就跑上了回廊。

不跑是傻子!

这时候还在冬月,接近年关,谢馥穿着一身银红撒花小袄,脚踏一双羊皮小靴,带几分喜气。

她跑起来一阵风似的,后头穿绣花鞋的谢蓉怎么也追不上,气得直跳脚。

“死丫头,站住!”

谢馥只管朝别院跑,懒得回头搭理她。

今天她娘了国丈固安伯家做客,没在府里。

谢馥于是溜出府去,买了个泥娃娃。回来时候,正巧撞见自家大姐对镜梳妆,涂胭脂,一张白生生的脸上涂了大片猩红,看上去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谢馥一时没忍住,扮了个鬼脸跳出来,大叫一声——

“大姐学姨娘涂花脸,羞羞羞!”

谢蓉吓得一抖,手里的胭脂斜斜拉出去半截儿,在脸上划了红红的一条印子,像是被人拿鞭子在脸上抽了一记一般,顿时“破了相”。

两姐妹本就不和,谢蓉大叫着追出来,要跟谢馥算账。

可谢馥哪儿把她放在眼底?

她在家的地位不尴不尬,可至少知道她娘高氏有绝对的权威。有恃无恐之下,只管朝着她娘的别院跑。

眼瞧着别院越来越近,“平湖别院”简简单单的匾额就挂在上面,谢馥往月洞门里一钻,就不见了影子。

后头追的谢蓉到了月洞门前头,气得跌脚。

“死丫头,太狡猾了!有本事别躲进去!”

谢蓉死死地盯着月洞门上面挂着的匾额,咬牙骂着。

同样追得气喘吁吁的大丫鬟秋月忍不住劝她:“大小姐,这是太太的别院了,可不敢再追。”

谢蓉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这小丫头片子未免太叫人生气。

谢家大小姐蓉姐儿是庶出,豆蔻年华,大眼琼鼻,樱桃小口,自是爱美之时,偶得了一盒桃花胭脂,想要上手把玩。

没料想,才往脸上涂了那么几下,谢馥那黄毛丫头脑袋一冒,就从窗底下钻了出来,指着自己的脸讥笑。

不过是个九岁毛丫头,什么也不懂,竟敢笑她?

谢蓉气昏了头,都没顾着嫡庶之别,就追了出来。

可现在,谢蓉脑子一下清醒了。

看着别院月洞门,太太高氏那一张淡静的面容便浮现在了她眼前,将她刚冒出头来的火气,全数浇灭,无影无踪。

谢府老爷谢宗明,嘉靖三十五年殿试二甲第十五名,娶了高氏为正室夫人。

高氏出身名门,乃是当朝大学士高拱的掌上明珠,高府唯一的嫡女。

高拱宦海沉浮数十年,位极人臣,偏生子嗣稀薄,因而对高氏疼爱无比。

可想而知,高氏嫁给谢宗明之后,在家里拥有怎样的权威。

她嫁进来当月便有了身孕,次年二月早产,七活八不活,好容易险险生了个女儿,取名为“馥”,小字“无香”,便是如今的谢二小姐谢馥。

谢馥生来命还不错,外祖父高拱把她当眼珠子疼。人虽是意外早产,可身体还算强健,没病没灾。

只是高氏伤了身子,打那以后再未有孕,是以谢府之中仅有谢馥一个嫡出。

谢蓉她娘则是老爷早年所纳之妾,在高氏进门前就怀了谢蓉,占了谢府长女的名头,端的是打了高氏的脸。

所以,谢馥三五不时就要捉弄捉弄她。

谢蓉常被谢馥气得跳脚,可也无可奈何。

高门府第出身的高氏,府里所有人都攀附不起,便是老爷谢宗明见了高氏也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惹恼了她。

眼下谢蓉顶着一张大花脸,望着别院里深深草木,只能咬牙,将所有的不满往肚子里吞。

迟早有一天,她要叫谢馥知道,嫡出也算不了什么!

“秋月,我们回去。”

谢蓉转身就走,秋香色窄袖褙子穿在她身上,已经有些袅娜的味道。

月洞门里的谢馥并未走远,就站在廊下,瞧见谢蓉一脸阴沉离开,不由将手里的胖胖泥娃娃抛了抛,嘻嘻一笑。

她年纪虽小,仗势欺人的本事却学了个十成十。

谁叫自己有个厉害娘呢?

哼,你谢蓉不高兴?

不高兴也叫你姨娘投个好胎去呗。

谢馥朝着月洞门外吐出自己的小舌头,越发有恃无恐起来。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背后传出嘲哳难听的鹦鹉声。

谢馥转过头来,一只憨憨的虎皮鹦鹉站在廊下的黄铜鹦鹉架上,昂首挺胸,颇有几分睥睨之态。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嘴壳子一翻,虎皮鹦鹉又叫了两声,还在架子上动了动爪子。

谢馥听了,噗嗤一声笑了。

她伸出小手去,轻轻摸着鹦鹉头上一片翠色的羽毛:“英俊乖,好好在这儿看着,一会儿我给你吃香的,喝辣的!”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鹦鹉英俊似乎很高兴,扑棱扑棱翅膀。

前头的“二姑娘好”是问好,现在像是夸谢馥是个好人。

谢馥看着这小东西,一下就高兴了。

这只虎皮鹦鹉是去年她八岁生辰时,母亲高氏送给她的,她给这鹦鹉起名为“英俊”。眼见着都要过去一年了,这小东西也没学会第二句好口彩,是只蠢鹦鹉。

谢馥逗弄它三两下,想起谢蓉的胭脂。

“大家都有胭脂,我娘怎么没有?”

谢馥想想,忽收了手,转身绕过回廊,来到了临泉斋前面。

两扇雕花门掩着,周遭都安安静静的。

绍兴府才下过罕见的一场雪,天放晴不久,苍青青如一只倒扣的玉碗。

谢馥小小的影子映落在台阶前头,被叠了三叠,越发显矮。

她跺了跺脚,将靴子下面站着的泥雪都跺下去了,才蹦上了台阶,推开了门。

谢夫人高氏喜静,一直以来不住正屋,府里的事情也甩手不管,偏居在这平湖别院,临泉斋是她起居之所。

屋里没人。

迎面一幅云鹤鸣泉图,当中摆着雕漆云龙纹翘头案,两把黄花梨木玫瑰椅,左面悬着一幅珍珠帘,朝两边挂起,露出里面陈设的楸木石面月牙桌,一架百宝嵌花鸟纹曲屏。

一应摆设,都是江南谢府没有的气派和富贵,全是她娘带来的嫁妆。

绕过四扇的曲屏,她看到了临窗的镜台。

八宝菱花镜放在案上,妆奁前面摆着一把打磨精致的象牙梳。

好像,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娘在镜台前上妆,每日晨起也不过就是净面梳头。

谢馥忽然好了奇,走过去,看到镜台上立了个百宝嵌婴戏纹梳妆箱。

眼珠子一转,她放下手里白胖胖的泥娃娃,上去打开了箱子。

“好多……”

谢馥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

簇新的簪花银粉盒旁边摆着绸粉扑,琉璃瓶里盛着蔷薇露,彩画漆圆盒内装着芳香四溢的口脂,画眉的麝香小龙团,与其他的柳叶形画眉墨,一起放在紫檀小盒里……

最里面是一只錾着花蔓纹的金质穿心盒,拿起来沉甸甸的,也不知里头盛的是香茶还是它物?

抬起头来,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白里透红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脑海里回响着刚刚秋月对谢蓉说的话。

“女儿家的美,三分天定,七分妆定。大姑娘用这色儿可好看了。”

谢蓉好看么?

镜子里的谢馥就是个小黄毛丫头,她不得不承认,比起已经十三的谢蓉,自己的确差了点。

“理罢笙簧,对菱花淡淡妆……七分妆?”

伸出手,谢馥拿起了圆盒,旋开来看,里面一层腻腻的红脂,表面泛着平滑的油光,想来没人用过。

刚才在窗外看见谢蓉把东西往脸上抹,这东西也是了?

她一根手指戳出来,眼见就要沾着里面红红的膏体了。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跟大姐一样?”

谢馥鼓着腮帮子想了想,又摇摇头,缩回手来,将圆盒放下。

再说了,要被娘发现怎么办?

可是……

谢馥回头一看,娘不在。

屋子里静静的,就她一个人。

刚才开了圆盒,空气里隐隐浮着一股清甜的香味,让谢馥想起桃子,想起开在院墙上的香花,想起姹紫嫣红……

心里像是踹了只痒痒挠一样,谢馥摸了摸自己心口,

“就试试,娘从来不上妆,也不会发现。就一次。”

她可指天发誓,自己无比诚心。

手再伸出去,一把将圆盒抓在了手里。

重新打开。

空气里浮着的香息一下重了些,甜了些。

谢馥的手也带着婴儿肥,手指头戳出去,终于点在了口脂上,凉凉的。

抬起手指来,她对着菱花镜,朝自己脸颊上轻轻抹了一道。

漂亮的樱桃色点在雪白的脸颊上,像是雪地里染开了一点点的艳丽,明空里拉出了一条朝霞。

谢馥拿着圆盒,站在原地,忽然一动不动。

不是因为“胭脂”好看,而是因为菱花镜里,出现了一个清瘦端庄的影子。

不知何时,谢夫人高氏站在了她背后。

外披一件紫貂寒裘,里头是沉香色大袖圆领袄,下配同色十幅刻丝裙,约莫是才从国丈爷府上回来。脸上粉黛不施,一片素雅,是个很灵秀的女人。

只是毕竟也快过三十,眼角有了浅浅的纹路,略略一低眸的时候,让人疑心她的温柔平和,都要化作一汪水,从眼底漫出来。

谢馥瞥见那影子的一刹,手便一抖。

“当。”

圆盒一下掉在镜台上,漂亮的樱桃红撒了一台面。

她一下转过身去,期期艾艾。

“娘,我、我……”

高氏只瞧瞧那开了的梳妆箱,又看看弄撒了的口脂,再瞅瞅谢馥脸上那一道还没来得及擦去的红痕,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她定定看着谢馥雪白脸颊上,那一道口脂留下的红痕,身子忽然颤抖起来,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狠,一把将谢馥拽过来。

“这里头的东西有毒,早不许你碰,你这是要干什么?!”

谢馥出生到现在,少有见高氏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时竟然吓得忘了哭,只怔怔看着母亲。

兴许是她的眼神太仓皇,高氏也一下反应过来,渐渐松了拽着她小袄的手。

“娘,你怎么了?”

高氏脸色太苍白,打回来就带着一点恍惚游离。

谢馥担心地望着她。

高氏眼底的泪忽然就止不住,啪嗒啪嗒落下来。

她抖出了锦帕,一点一点将谢馥脸上的口脂擦去,直擦得谢馥脸颊生疼,再见不到一点痕迹为止。

她摸着谢馥顺滑的额发,哽咽起来。

“男人的铁甲女人的妆,上得去,卸不掉。胭脂有毒,粉黛穿肠。”

谢馥缩在她怀里,忽然打了个冷战。

高氏的泪落在她生疼的脸颊上,烫得厉害。

“上了妆,它就会烙在你脸上。馥儿,听娘的话,这辈子也不要碰它们。”

谢馥手足无措,声音也里带着哭腔:“娘,你别哭了,馥儿听你的……”

高氏眨着眼,笑出来也是带着泪。

“娘不哭,娘只是离开京城太久,想你外公了。”

“那等过年,馥儿陪娘亲去看看外祖父,娘亲别哭,馥儿什么都听你的……”

高氏拥着她许久,仿佛流干了眼底的泪,才摸了摸她的头,扬起苍白的笑。

“好,好馥儿。过年咱们就去见你外公去。娘才回来,现在累了,想睡会儿,馥儿先自己出去玩好不好?”

“哦。”

谢馥懵懂地点着头,看了高氏一会儿,才转身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去,高氏还看着她,对她笑。

这个时候的高氏,眼圈红红的,虽有泪痕,可却已经恢复了往日温柔模样。

谢馥放心了一些,“娘,那你先睡,我一会儿回来叫你用晚饭。”

高氏点点头,站在临泉斋里面,光线昏昏,脸上的表情也模糊不清。

谢馥依稀觉得,应该是在笑吧?

她娘总是在笑的。

一路从临泉斋出来,谢馥脸颊还火辣辣地疼着,她在台阶前面站住脚,抬手摸摸脸颊。

艳丽的樱桃红虽被擦去了,可还有淡淡的味道,像是雪夜梅间的一段暗香。

真的有毒吗?

那为什么自己还没被毒死?

谢馥不由得回头看去。

回廊上看不见临泉斋的情况,廊下挂着鹦鹉架,上头蹲着那只蠢蠢的英俊。

英俊咂咂嘴,傻傻地喊了两声。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英俊乖……不对,我的泥娃娃?”

被鹦鹉这一叫唤,谢馥忽然发现自己的泥娃娃还放在娘亲的镜台上,忘了拿回来。

谢馥转身朝着她娘的屋子里跑去。

方才虚掩着的门,这一次紧紧闭上了。谢馥走到门口,疑惑地推了一把。

门死死地,没开。

“娘?”

刚刚还开着的呀。

那一瞬间,一种奇异的恐慌涌了上来。

谢馥又唤了一声:“娘!”

没有人答应。

谢馥扒着门,慌得手脚冰凉,只瞅着两扇门中间一条稍显宽大的门缝,努力朝里面看去。

“娘,门怎么锁上了?娘!”

门缝里的世界狭窄下来,也安静下来。

摆设照样是那些摆设,不同的是,高氏没有站着,而是坐在了镜台前,手里捏着名贵的麝香小龙团,一点一点画眉。

细细的两弯远山眉,慢慢便勾勒了出来。

模糊的菱花镜隐约照着高氏的脸。

谢馥记得,她娘才说了,胭脂有毒,粉黛穿肠,为什么现在……

“娘!”

谢馥越发着急起来,使劲地拍打着门,发出“砰砰”的声响。

里面的高氏没有半点反应,依旧描眉上妆。

苍白的脸上转眼点染上几分艳色,依稀间,又是京城里那个倾倒了无数风流贵公子的清贵淑女。

她画了眉,点了镜台上散落的点点口脂,用指头抹在唇上,只要那么一点,便如梅花染雪,好看极了。

高氏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谢馥第一次看见她娘亲上妆,明媚端庄,眉眼里透着五分清丽,三分妖娆,两分冶艳。

高氏美得像是画里出来的人。

“娘,开开门!给馥儿开开门啊!”

谢馥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高氏头也没回,三尺白绫悬在梁上,蹬翻了踮脚的绣墩。

“咚隆”一声响。

谢馥觉得整个世界都随着那绣墩一起倒下。

她死死地抠着门扇上的雕花,最后喊了一声:“娘——”

她脸上还带着淡淡的隐香,娘亲的镜台上放着她新买的白色泥娃娃,圆圆的脸蛋涂得红红的,像极了美人脸上的胭脂。

……

然而她娘悬梁了。

院子外面终于听见了动静的谢家人冲过来,把她从门口拽开,谢馥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一天,是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

皇帝驾崩,裕王登基。

高氏毫无征兆地离她而去。

冬天没有雪,反而下了很多雨。

谢馥一身孝服坐在游廊的台阶上,呆呆看着放在地上的泥娃娃。

一只精致的缎面牡丹绣鞋忽然伸过来,一脚将泥娃娃踹开。

“骨碌碌……”

泥娃娃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白白的身子落在泥水里,脸朝下,那一团胭脂一下变得脏脏的。

谢馥慢慢抬起头来。

谢蓉穿着一身素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怜悯而嘲讽。

“真不好意思,没瞧见你在这儿。踢了你的泥娃娃,不要紧吧?”

谢馥看着她,没说话。

谢蓉冷哼了一声,也没指望谢馥说话:“瞧瞧你,真可怜,没了你娘,你算什么东西?”

她歪着头,朝谢馥笑着,仿佛很开心。

丫鬟秋月提醒:“大姑娘,外头雨大风大,还是快回去吧,免得受寒。”

谢蓉看了谢馥身上单薄的衣衫一眼,眉梢一挑,拢了拢肩上的狐皮坎肩,“走吧。”

她优雅地从谢馥身边离开。

那只泥娃娃还躺在泥水里。

谢馥走过去,把它捡了起来,短短的手指摸着泥娃娃的头。

泥娃娃的眼睛被水打湿,有墨迹氤氲开来。

谢馥用力地擦着,倔强地咬紧了牙关。

“不哭,不哭,外公就要来接我们了,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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