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过后,窗外传来鸟儿清脆的叫声。
昨日来时天色已晚,两个人来时匆匆也没有细看,待早上光线清楚了,方知昨夜老尼话语中的苦楚,不到万不得已,谁又舍得背井离乡,离开半辈子的居所呢。

因这古庵实在太破旧了,正殿是供奉之所,已是缺砖少角,斑驳不堪,后面僧尼居住的低矮的南房就更破旧,老尼昨夜还把自己住的地方让给她们安置,自己则在漏了雨的房中屈就了一夜。

瑞珠从外面端着碗进来,看了眼屋顶斜掉的横梁连连摇头低声道:“小姐,怪不得那老尼要走,我还当她得了咱们的银子,不想再待了呢,原来不是。”

“刚才出去看,房子整个大梁都是歪的,今年冬天若雪厚些,说不定要塌掉呢。”

瑞珠“啧”了一声,边说边将碗放在桌上。

“她若真是贪财逐利,也不会一个人待在这清苦之地了。”檀婉清整理了下两人少的可怜的家当,擦了手坐下,看了眼桌上的食物。

海碗里几块黑乎乎的黍面饼,一小叠酱色咸菜,再无其它。

“厨房里的米缸是空的,就剩几把糙米和一小瓢黑黍面,就是咸菜还是坛底划拉的,连点油星都没有。”瑞珠有些抱怨。

“行了,有东西填饱肚子就不错了。”檀婉清伸手将粗面的黍饼拿起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又拿起筷子挟了一根分不出什么野菜根茎的东西放在口中,慢慢的嚼。

瑞珠听罢只好跟着坐了下来,看着小姐一口口咬着那黑乎乎带着馊味的杂面饼,吃着咸喉了的菜根,一时间忍不住用手抹了下眼角,想到小姐不久前的锦衣玉食,再到现在这般吃糠咽菜,总觉得难受,心里就想着这么会变成这样,小姐不应该是这样。

檀婉清看了看莫名其妙掉泪的瑞珠,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挑眉诧异道:“这菜虽然不爽口,但你也不至于嫌弃的哭了吧?”

瑞珠当即把泪一擦,拿起一块黍饼:“小姐都不嫌弃,瑞珠有什么可嫌弃的。”说完狠狠咬了一口道,也不知跟谁堵着气。

吃完了饭,老尼翻出了一些以前女尼出家前留下的衣裳,檀婉清两人穿的还是山贼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瑞珠将衣物拿回了屋,翻翻拣拣一通,都是些粗衣粗布,还有打了补丁的,被虫蛀的洞眼,这对一直掌管着小姐精致衣裳手饰的瑞珠来说,简直粗鄙极了,连檀府里的最低等的丫鬟小厮都比这穿得好百倍,这样的东西小姐怎么能穿出门呢。

檀婉清却觉得不错,粗衣宽裤,用来掩饰身份最好不过,只是衣服放的年头太久,一股呛鼻的霉味儿,需得洗洗才能上身。

瑞珠哀怨的抱着衣服出去了,檀婉清却是寻了老尼向她打听了下周边的城镇,离开古庵,人生地不熟,她们还不知哪里有可落脚的方。

老尼想也不想,便道卫安城可去。

这益洲地界虽大,但论起太平,如今还是要数卫安城那块儿地段,不仅城墙高耸结实,城内还有官军驻守,听说周边不少商户都投奔过去,想来两个女子到卫安城落脚,是最适合的。

且卫安城离这里不算远,两天的脚程,若坐驴车,赶些一日便到了。

檀婉清也没其它选择,便打算去看看。

她们没有等到中午便换上半干的衣服,庵中已没米没粮,再待下去就要饿肚子。

下山的路倒也平坦,过了条河,岸边有几家零零散散的庄户,老尼虽一直待在半山庵中,但对这些庄户人家的老人颇为熟悉,大概都是曾到庵里上过香的村民。

村里人丁不多,赶路用的牲畜稀少,老尼寻着一家好说歹说,并掏出些零碎钱,总算雇得一六十多岁的农家老翁的驴车使和。

三人当晚借宿在农家的空厢房,打算第二日一早便起程。

待进了空厢房,两人转身便与老尼道谢。

若不是师太与村民认识,兵荒马乱的世道,她们两个陌生女子,就是给再多钱,人家也不会随便答应下来,老尼如此照顾,再三感谢都是应该的。

自己的一番好意被人受领,老尼心下也妥贴,又见她二人言语亲切,并无什么贵人的架子,晚上三人住在厢房小屋内,便对两人稍微指点,像她这般年纪大的老太,出门在外倒也不惹人眼,可两个年轻女子就不同了。

尤其是两个言行举止一看便知是大宅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主儿。

那小丫鬟倒也罢了,涂抹上香灰,扮个农家女尚可,可这主子,老尼瞅着却有一丝犯愁。

就算换了身粗衣,涂上香灰,可一举一动,哪里能是一层灰掩得住的,这要在贵人里扮扮丑还能蒙混过去,可是放在土生土长的农家人当中,便是违合,便是扎眼,老尼侧目端量来端量去,终找出些端倪,拿香灰又涂了涂她脖子与手,矫正了下走路的姿势,又让她遇人拼命压下脖颈,最好压的低低的,这般弯了三分脊梁,多了几分卑恭曲膝才好了些。

好在这贵人极听人言,学得很快,立即便有了样子。

第二日天不亮农家翁喂饱了驴,便赶车上路,知道有人要到卫安城,邻村母子二人一早便央求搭了顺风车,一车六人挤的满当当。

搭车的母子是三十里外庄子里的农户,妇人身着一件破旧的红袄,原本的鲜艳洗的发了白,脸色也蜡黄,提到自己的庄子,面上更是凄苦,眼圈红通通的,赶车的老翁也跟着叹气。

这世道山贼出没,瓦刺猖獗,一旦进了庄户,那庄里的百姓就倒霉遭了殃,妇人的牛头庄便是前不久被屠了,好在这母子二人在外走亲,才保下命来,可惜家里其它人没逃出来。

“他老叔,你们庄子里人就没想过迁走?那群畜生这次屠了我们牛头庄,说不定下次又冲进来,你们庄子又离我们那么近……”那妇人边擦眼泪边道。

“怎没想过?”老翁甩了下鞭子,“可这一村子的人几辈子的土地家什都在庄户里,那都是命根子,哪能说迁就迁,就算迁了,上哪安家落户去?这世道一旦无家可归就成了流民,说饿死便饿死了,还不如守着祖宗的地,活一天算一天……”

“我听说不少流民都跑到卫安边城去了,那边城卫墙又高又厚,不用担心瓦刺冲进来,还按人头分米粮和土地农具,开出来的地归自家,只要往城里交一点粮。”妇人的儿子是个十二岁的男娃,看着却已经是半大小子,此时正与老翁一人一边坐在车前,这一路来,听人说起不少事,此时忍不住插口道。

“那怎么行?”老翁道:“到了那里落户就成了军户,家里壮丁要被拖去当兵,祖祖辈辈都脱不了军籍,不行不行。”老翁头摇的像拨浪鼓。

可那妇人却是想开了,自言自语道:“怎么不行,总比被屠了庄子好,不用提心吊胆,还能吃饱穿暖,要是我们庄子还在……”说完又忍不住眼圈发红。

“娘,别哭了,当心眼晴肿。”

“是啊大妹子,你们娘俩卫安城里有亲戚,日后住在城里,可是让人羡慕,卫安城可是个好地方,听说去年新上任镇守卫安城的守备,曾领军斩首了八百多个瓦刺人头,厉害的紧呢。”

“是谢大人!”半大小子正是崇拜英雄好汉的年纪,闻言立即兴奋道,“我和我娘一路听好多人都在讲,说谢大人手下兵马悍勇无比,打得那些瓦刺鞑子望风而逃,还抢了那些贼人好多粮草,大家都说卫安城内外有他老人家坐镇,家家户户都放心了。”

“哎哟,这可好,你娘俩进了城有福了,这兵荒马乱的有一处安身之地可不容易。”那老翁羡慕道。

妇人听着也跟着脸色好了起来,“我也听路上不少商贩说起,城里自从驻扎着谢大人的兵马,毛头鼠贼都少了许多,百姓都有好日子过,不少卫安城里有亲戚的人家,都想跟着迁进城,我这也是没办法,不得不去投奔我那妹子,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妇人也是不安的,但也带着新的希望。

一路上老尼不语,只手拨着珠串,檀婉清与瑞珠也一直安静的坐在车尾,直到听到谢大人时,檀婉清才轻轻开口问道,“这位嫂嫂,不知那位大人……叫什么名字?”

“守备大人的名讳,我们这种乡野之人哪能知晓,只是路上听人说起谢大人,估计是姓谢吧。”那妇人随口道,后又觉得问话的声音清婉呢喃好听的紧,不由多看了同车女子两眼。

檀婉清暗道,京城时,倒是没听说过有过什么姓谢的四品武官,大概是出身边城吧,随即放下心来,檀府里女子不限外出,难免有人记得她们容貌,如今她们逃了出来,若再被京城调派下来的人认出来岂非不妙。

过了一段乡路,便进入了官道,行人牛马车也渐渐多了起来,直到翻过山进入卫安洲城境内,众人才觉眼前一亮,与之前穷山僻壤相比,此处地势开阔,河水蜿蜒,是块极适合民户开田居住之地。

不止是老翁一行人抻着脖子,便是一些同样从外地进卫安洲城的行人,也都纷纷惊呼。

放眼望去,虽是深秋,但河水仍是清澈,也有着大片大片荒废未开垦的土地,但是这里河流水渠遍布,有着这些分支河流滋润,可以想象,只要有足够的人手,只要将这些田地开垦出来,必都是长庄稼的上好田地,又哪愁没有好日子过。

但也正因为这里的环境优越,地肥水便,粮食比旁处高产,一直是边境瓦刺眼红之地,边防建的堡垒数度被攻破,瓦刺蛮夷大量冲进来疯狂掠夺屠戮,连官军都跑了,百姓哪里敢待下去,使得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大片的上好田地荒芜在那,无人开垦,着实可惜。

“看,那边有人开田。”路上的行人发现什么,突然道了一声。

“外城已经有军户住下了吗?”

“听人说,卫安城新任守备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建外城增设堡垒,把这一片土地全部圈进去,我有个远房表兄就在那边,他说城墙都是用的糯米汁浇灌,建出的城墙又高又结实,再也不用担心瓦刺攻城了……”听着的几个身着褴褛的行人狠狠的咽了下口水,糯米啊,人都吃不上,用来灌墙,多可惜!

但接着也是眼前一亮,如果有了外城,不受瓦刺祸乱,那就可以在外城内安心开垦农田,有粮有田,也不必担心随时被抢掠屠杀。

“这一片田地,也要很多人开吧?”那可不是小数目。

“卫安城现在收留了很多逃奔来的流民,来者不拒,一旦在外城安顿下来,每家每户发粮发衣,还有住的地方。”

“那得多少钱啊,卫安城的守备大人可真有本事……”

“那是,听说上次守备大人带着手下兵马捣了瓦刺一行老巢,从他们手里抢回来十几箱金银珠宝,几大车的粮草牛羊,全都投进保卫边城的兵马营了,守备大人还说,这叫什么,以战养兵?”

“卫安城现在的老百姓可牛气了。”

“那可不,有这么一个骁勇善战,又肯为百姓想的守备大人,换作是我,我也牛气!”

……

这些人一人一句,语气中无不是骄傲着向往着,再看如今的建了一大半的卫安洲城,竟也觉得千好万好,连赶车的老翁也有些动摇起来。

檀婉清遥看着那一片蜿蜒的城墙,耳边听着那些行人惊讶赞叹的言语,心下也觉得那位守备大人当真是人材,不仅仅骁勇善战,更是忠勇仁义,既经验丰富又敢想敢做,否则又怎会如此民心所向,听着话里的意思,这益洲翘楚已隐隐属这卫安城了。

檀婉清也别无他想,只求一安身之处,有这么一位众人称赞的守备,想来这城内是极适合居住的的,当即对瑞珠笑了笑,安下心来。

车马进入外城,人烟开始稀少起来,地里有三三两两的军户路过,时不时抬头朝他们看上几眼,待行过大半日,便到了卫安洲城门处,戒备立即森严了许多。

近四丈的城墙,人要仰着头往上望,更不提黑压压的护城炮,直朝着城外,看得人胆颤心惊,不老实的此时见了也得老老实实排队。

要想进入城内,任何人都要经过这道城门,城门两边有守门军士把守,内城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像一些拉家带口的流民,没有户籍证明之类的,只能待在外城,一律禁止入内。

其它商人小贩,或是探亲访友的民众,只要户籍没问题,是可以随意出入。

老尼投奔的寺庙在另一处城镇,所以将檀婉清二人送至城门口,便与那赶车老翁离开,只剩檀婉清与瑞珠与那母子二人。

城中往来的人多,大多排着长队,排了许久才轮到前面母子,守门军士只扫了一眼,便被挥手让行,待到了檀婉清与瑞珠二人,那军士反而拿着两张户籍反复打量起来,随即又眯着眼盯看了她们半晌。

这让檀婉清本就提着的心立即吊了起来,暗道,难道那户籍有什么问题?她将头低的越发低,明明是大冷的天,额头却沁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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