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怅然
他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庞大的人口基数让城市变得越来越拥挤,污浊的空气令人几欲窒息,堵塞的车流和摩肩接踵的人群,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暴躁和冲动。当城市中央的地价膨胀到令人难以接受程度的时候,获利丰厚的多金者也远远离开了所有麻烦和混乱的旋涡。他们选择远离城市的郊外成为自己新的居所,在浓密的树荫和洁净的天空下,肆意享受着堆积在无数金钱基础之上的安宁。

香山景区的南面,是一片地势平缓的斜坡。一幢欧式风格的小型城堡,牢牢占据了整个坡面的最佳位置。绯红色沉积岩和粗如婴臂的黑铁栅栏,圈禁了周围近万平米的山林和平地,一条与高速公路连接的灰色硬质路面,在两旁浓密的树荫遮盖下,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城堡的最深处。

这里不属于旅游区的管辖范围,却独占了最美的一片风景。白玉般凝润的城堡墙面与火红的枫林相映成趣,引得诸多偶然发现这里的游人纷纷前往,却被冰冷锐利的矛柱形栅栏无情隔阻在外。尤其是悬挂在墙壁上,那些用醒目黑字标识出“私人领地,非请勿入”的白色木牌,更让人们在惊愕之余,下意识地生出几分无奈和忿闷。

越野车远远地停在路边,靠在敞蓬的驾驶座上,林翔摘下墨镜,满怀感慨却又心情复杂地打量着这座漂亮奢华的建筑。

按照应嘉提供的地址,这里,就是她的家。

高达十余米的镂花黑铁栅门紧闭着,两边关合的门壁拼合出一只做工精美的巨大狮头雕像,圆凸的双眼在阳光照射下显出青铜特有的光泽,看上去是那么的冰冷,仿佛是在嘲笑所有不自量力想要进入自己镇守领地的外来者。

抱着双手,林翔一言不发地望着栅栏里透出的一切。脸上因为狂热产生的少许红晕,已经慢慢淡化为沉思状态的冷静。

假如时光能够倒退回十八岁,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带上应嘉私奔。他爱她,她也爱他,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然而,自己已经过了那个冲动的年龄。生与死的考验,让他变得更加成熟。

爱情是美妙的。

仅仅只有爱情的世界,永远也无法生存。

我能给应嘉什么呢?

金钱?

权利?

还是虚幻的纯洁情感?

林翔从胸前衣袋里取出一只白色的信封,抖出夹在信纸里的一缕发丝,凑近鼻孔久久地闻嗅着。

那是他在野战医院时的偶得,也是和应嘉照片放在一起的最后留念。

青蛙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终究只是童话。何况,自己只是青蛙,不是王子。

爱一个人,应该给她幸福。

这个时候见面,徒增伤心,只会让她更加不快乐。

我,要变得更强——

在这个已显混乱的世界,强大和权力,是活下去和保障爱人的唯一选择。也是每一个男人的责任、义务。

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最后的整备时间还剩下十五个小时。

带着心底淡淡的遗憾和忧伤,还有血液里因为激动而隐约有些膨胀的份子,林翔把远眺的视线重新收回,右手捏紧方向盘下的钥匙用力转动,缓缓发动了引擎。

战争,是塑造英雄的时代。

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从士兵升至中校,换在和平年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林翔相信,自己还能走得更高,站得更远。肩膀上的军衔徽章,最终会变成万众瞩目的闪烁将星。

到了那个时候,应嘉才会真正属于自己。

就在他正准备拉起操纵杆的瞬间,从对面道路的尽头,驶来一辆造型豪华的银色“宝马”。它似乎早已锁定了正在发动的越野车,非但没有减速,更以冲刺般的势头蛮横地飞驰过来。就在两车即将发生碰撞的一刹那,驾驶者狠狠踩下刹车,轮胎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中,漂亮的流线型车身以九十度直角打横,稳稳地停在越野车前,封死了它的去路。

紧闭的车门被用力推开,走下三名身材高大的黑衣人。显然是特别订制的制服下,包裹着一团团充满爆发力的高凸肌肉,从领口裸露出的脖颈上,透出微黑色的皮肤和侧面弯曲盘绕的青筋。透过架在鼻梁上的黑色墨镜,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隐藏于其下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冷漠和敌意。

他们在车厢右后形成一个不甚规则的“品”字,在这种严实得令人几乎喘不过气的特别保护下,从宝马后排走下一个身材瘦高,带着傲慢和愤怒目光的年轻人。

应嘉的表兄,苏永哲。

“又是你——”

林翔没有回答,也没有争辩。隔着数米远的距离,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的肌肉急剧膨胀,皮肤下面的血管因为血液流速加快而扩张,过于激动而分泌的肾上腺素,正在飞快地清除着大脑意识里的冷静和稳定,强烈的嫉妒和狂暴的欲望,成为了苏永哲此刻唯一的思维主宰。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屑和怨毒:“这里是私人领地,不欢迎你——”

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林翔把右手的操纵杆拉向了倒车的位置。脚下松开离合器,越野车向后缓行了数米,掉换档位,前轴的轮胎也随之转向了道路左侧。

最后的心理寄托已经决定,他不想节外生枝。

冷漠的态度显然激怒了苏永哲。强烈的嫉妒仿佛毒蛇一样啮咬着他的心,剧烈扭曲的面部肌肉拼命挤压着五官所在的空间,把温良英俊的脸,彻底变成被狰狞和凶暴统治的领地。

“给我废了他——”

苏永哲几乎是咆哮着吼出这句话。

话音未落,三名黑衣人已经跃身冲出,分从不同的方向把越野车团团围住。当先一人肌肉骤缩,借助强劲的腿力直接跳上车前的引擎盖,微曲下身体,把带有惊人爆发力量的右拳,狠狠砸向车子前挡。

林翔几乎和黑衣人同时跳起,敏锐的目光锁定了对方腿脚关节和手臂的弯肘,大脑飞快判断着所有可能攻击路线的时候,双脚足尖也在座椅和车窗上来回调整着身体的位置。他伸开十指,准确地扣紧对方全力袭来的拳腕,借力顺势旋转,蓄满力量的右腿以诡异的角度踢出,惊呼声中,失去重心的黑衣人被他用力甩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标准的弧线,重重摔落在数十米外的公路上。

和寄生士相比,普通人实在太弱了。

伴随着喉咙里发出的低吼,林翔腿上的肌肉骤缩,身体横滚着直接撞上左侧的另外一人,猝不及防的黑衣人根本无法回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破空袭来的拳头重重砸向自己左肩,在惨叫声中激起一片漫天的碎皮烂肉,还有完全脱出肩臼的粉裂骨头。

眼见两名同伴瞬间重伤,最后的黑衣人下意识地从腰间摸出一把勃朗宁手枪,用颤抖的双手紧握着,咬牙切齿地指向林翔眉心。

林翔侧着身子,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在完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突然俯身疾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进他的身前,抓紧持枪的右手向上猛力一拽,把整条手臂与肩膀狠狠撕裂开来。

苏永哲的脸色一片煞白。他紧紧咬住失血的下唇,只有这样,才能强制牙齿闭合在一起,不因为太过恐惧而相互撞击。

他忽然明白,自己和这个年轻军官之间,的确有着无法弥补的差距。

只要对方愿意,会毫不留情地捏爆自己的脑袋。这种可怕的决心和力量,已经远远凌驾于金钱的控制之上。

林翔从容不迫地拉开越野车门,坐进驾驶室。点火、拉动操纵杆、用力狠踩油门……在引擎嚣张的咆哮声中,被四轮疯狂驱动的车身以可怕的速度猛冲过来,沉重结实的保险杠把漂亮的宝马车门撞出一道巨大的凹陷,横拦在道路中间的脆弱的银色车身,被野蛮地推攮开一个足够宽敞的斜角。在方向盘的控制下,越野车灵活地掉转着方向,从空出的位置开上道路中央。

他一直在观察苏永哲。从黑色眸子里放射出来的锐利目光,仿佛可以剖开对方的身体,看透隐藏在最核心的秘密。

“把你肮脏的爪子从应嘉身边拿开,有多远滚多远——”

淡淡且充满冰冷的话语,让苏永哲感到下意识的惊颤。他茫然地抬起头来,想要寻找声音的主人问个明白,却只看见远去的车影,还有道路尽头飞扬弥漫的灰尘。

柏林,是一个很大的城市。

现代,却不浮躁。在秋日的阴沉天空下,更加显得庄严。

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望着远处高凸出其它房屋的大教堂穹顶,林翔忽然觉得,整个世界,是那么的狭小。

这是位于德国外交部三楼,面积约莫百余平米的一间小会议室。除了一尊半米多高的歌德大理石胸像,还有几株经过修剪的绿色盆栽植物,光滑的墙壁上和空旷的房间里,再也找不到多余的装饰。

橡木制成的条形长桌,把房间从中间分隔为对称的两部分。颜色配套的黑漆椅子虽然数量不多,却足够会谈双方的人员使用。德国人的确把自己简洁、刻板的性格发挥到了极致。

中方代表团的人数并不多。除了已经升任外交部次长的文翰源、以及作为技术顾问的方雨洁,剩下的,就是包括林翔在内的六名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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