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成高把雷督理又运回了自家。
有雷督理这尊大佛在,魏家的上下老小,能避的都避了出去,不便避的也是敛声屏气,生怕惊动了督理大人。雷督理嘴上不说,心里知道自己耽误人家过日子,所以等到一名副官向他报告,说是城外那场人质交换已经结束时,他便说道:“大局已定,我回家吧!”

魏成高答应一声,又道:“那我马上往府里打电话,让太太也放放心。”

雷督理听了这话,却是立刻问道:“太太……不就是在家里呆着吗?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魏成高答道:“太太负责看家,大帅这边一日不回去,太太肩上的重担就一日不能放啊。”

雷督理听了,不置可否。等到魏成高打电话去了,他把个四处跑腿的小副官叫了过来,问道:“太太知道我受伤了吗?”

小副官垂手站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的答话:“回大帅,大帅那天夜里一到家,太太就听见消息迎出来了。当时大帅不是吐了一口血吗?太太吓得当时就哭了。”

雷督理看着他,目光有点怀疑,也有点热切:“然后呢?”

“然后……”小副官极力回忆着:“然后太太只哭了几声就不哭了,跑出去找大夫进来。大夫给您打了针,说是没大事,太太一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忽然又哭起来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太太要把您往小楼里搬,秘书长不让,说是您在家里反倒危险,不如换个地方躲躲。为了这个,太太还和秘书长吵了几句。”

“再然后呢?”

“再然后,太太没吵过秘书长,就和参谋长说话去了。太太和参谋长谈得挺好,没吵架。最后参谋长这不就把您带走了吗?太太留下来看家了。”

“这些天,太太就一直在家里呆着吗?”

“对,一直在家里。帅府那条胡同被卫队封锁了,汽车一天到晚都停在门口预备着,太太天天派人过来问消息。”

雷督理点了点头:“这是随时预备着要逃?”

小副官舔了舔嘴唇,看了他一眼,没敢出声。雷督理对着他一抬下巴——除了脖子脑袋之外,他也调动不起其余的肢体了:“有话就说。”

小副官这才低眉顺眼的出了声:“参谋长和太太是这么商量的,要是局势好呢,就什么都不说了。要是不好呢,参谋长负责管您,太太负责管家,双方行动一致,随时可以一起出京往天津去。”

雷督理嘀咕了一句:“何至于逃?也是多余。”

随即他甩出一个犀利眼神,把小副官甩了出去。小副官刚走,林子枫进了来,一进门就觉得雷督理仿佛有点变化,两只深而暗的大眼睛里,仿佛是有了一点光芒。

“你不得了啊。”林子枫未开口,他先说了话,声音依旧是有气无力的,但总算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来:“我的太太都敢惹。”

林子枫一愣。

雷督理随即一笑:“没事,她是好心,你也是好心。我看人只看心,心好,打我一顿我也不记仇。”

林子枫感觉这话简直没法往下接,既然如此,索性不接,他直接说道:“大帅,是有这么一件事——韩伯信是把张嘉田交出来了,张嘉田的眼睛鼻子胳膊腿儿也都在,但是他胳膊上中了一枪,这是个较重的伤害。”

雷督理一皱眉头:“怎么还中了一枪?”

“韩伯信派出来的刺客,本来以为是把您给活捉回去了,结果发现他不是您,那帮刺客一恼,就打算把他毙了出气。第一枪没打准,打胳膊上了,要打第二枪的时候,张嘉田说自己是个师长。他们认为师长算是大官,留着也许有用,所以就没有继续开枪。”

雷督理听到这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林子枫继续说道:“负责接人的莫师长,把韩伯信的二儿子三儿子扣下了没放,说是什么时候张嘉田把伤养好了,什么时候再放韩二韩三。大帅认为莫师长的做法如何?若是妥当的话,那就这么干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不假思索的答道:“妥当,就这么干。”

然后,他又说道:“我回家吧!”

林子枫转身出门,招呼副官预备汽车,又回了来,想要独自搀起雷督理。雷督理顺着他的力道往起站,站到一半就又瘫了下去:“疼疼疼疼疼……”

林子枫慌忙扶他坐回了椅子上:“大帅哪里疼?”

雷督理像要哭了似的,看着他喘粗气:“哪儿都疼,浑身疼。”

林子枫不敢碰他了,心里觉得雷督理像一具渐渐有了人气的傀儡,知觉和感情都在慢慢的恢复。照理来讲,依着那夜他的那个跑法,他那身体早就该酸痛得要死了。

雷督理躺在一把藤制的长躺椅上,被四名副官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出了魏宅。

然后这四名副官,在林子枫的指挥下,费了天大的力气,挨了无数的骂,总算把椅子上的雷督理弄进了汽车里。汽车发动,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到达了他的大帅府。而就在他的汽车队伍络绎停下之时,另有一辆汽车迎面从反方向驶了过来。卫队长尤宝明见来者竟敢冲撞雷督理,当即气势汹汹的走了上去——他刚走了几步,那汽车自己停了,车门开处,先露出了莫桂臣师长的脑袋:“小尤,我把张师长带回来了!”

尤宝明登时停了脚步:“巧了,大帅也是刚到。”

莫桂臣师长一步跳下汽车,然后从里面又小心拽出了一个人。这人披着一件不知从何而来的黑呢子大衣,大衣没系纽扣,露出里面血迹斑斑的衬衫,衬衫的一条衣袖被剪去了,露出的手臂缠了层层绷带,正是大难不死的张嘉田。

张嘉田的胳膊险些报废,然而两条腿没毛病,很能支持着向前走。与此同时,雷督理也被副官们搀扶下了汽车,一抬头看见了张嘉田,他当即喊道:“嘉——”

“田”字未能出口,因为紧闭着的雷府大门,忽然开了。

府内驻扎了上百名士兵,这时就有一队人马兵分左右,缓缓推开了那两扇红漆大门。从那幽暗的门洞里,走出了一个灰扑扑的身影。

那影子纤细单薄极了,灰布旗袍挂在她的身上,会像旗子一样随着风飘。在一队卫兵的簇拥下冉冉而行,她终于迈过高高的门槛,将自己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雷督理看着她,愣了。

他知道自己这一回和叶春好打了场持久的冷战,可再持久又能久到哪里去?何至于让她衰弱瘦削得几乎变了一副模样?阳光之下,她沉静的站立着,乌黑短发像女学生一样掖到耳后,露出了苍白干燥的尖脸。脸尖了,眼睛黑沉沉的陷在眼窝里,也变得大极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她的目光上下扫过雷督理,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她开了口,声音也是干燥的:“大帅回来了。”

随即,她发现了张嘉田的存在。

微微的一扭头,她看着他,用同样干燥的声音说话:“真好,二哥也平安回来了。”

张嘉田一直在盯着她看,不认识她似的,往死里盯她。终于她看向他了,他却像是不忍注目一般,把脸扭了开,只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

胳膊挨了一枪,子弹贴着骨头穿透皮肉,穿出一个血淋淋的透明窟窿,这样的剧痛,他都能忍,他都没有掉泪。叶春好如今的模样,却刺得他双目酸楚。门口那个可怜女人不是叶春好,一定不是,肯定不是。叶春好是什么模样,他还不清楚吗?他还能忘了吗?

叶春好是健康的,活泼的,苗条水灵的,未语先笑的。她有志气,有主意,她从来不可怜!

慢慢的深吸了一口气,他试探着把头扭回去,却见叶春好已经转身迈步走回了门内,只留下一串冷淡的语句:“去拿张行军床来,让他们抬着大帅走。请张师长莫师长进来休息,再打电话给贝尔纳医生和郎大夫,让他们这几天就留在府里候着,等大帅安好了再走。”

应答声此起彼伏的响了,在这井井有条的空气中,张嘉田扭过头,又去看雷督理,偏巧雷督理也转过了脸。两人毫无预兆的对视了,张嘉田立刻低了头,因为雷督理是一个神经质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分外敏感,仿佛会有读心术。

而他心里确实存着一些说不出口的话,比如:“她跟你结婚还不到半年啊!”

不到半年,一朵花含苞未放,便要凋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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