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一族的两姐妹剖开真心的对话过后,藤姬也不再以橘友雅来试探江雪,而是一本正经地说起来那一个只得中宫定子发来请帖的宴会。
平安京中的贵族素来喜欢设宴,无论什么名目都能当做理由,赏花、作诗、赏月、祭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新年这一段时间的宴会更是密集,几乎所有大贵族家中都会连日举行宴会,譬如先前伦子夫人以藤原家主母的身份不断地变换着名目日日宴会不歇,好让江雪迅速打响名声。

贵族如此,大内自然也不能落后。

前一代的天皇在一年之初以祈福的名义设了一场宴会,当时雅乐之神源博雅尚在,宴会上源博雅一曲琵琶动人肺腑,恰好在那时,宫外一棵树上萌出新芽,有人由此附会说是雅乐之神的音乐打动了神明,冬去春来、新芽萌生乃是大吉之兆,更巧的是,那一年真的风调雨顺,秋季迎来了大丰收。于是这个宴会就此成了惯例,每年此时,凡有风雅长才的人都会进行表演,也已不局限于音乐,书法、绘画、香道、舞蹈均在范围之内,但是,能再次如雅乐之神那般唤来天兆的人终究极少,这一个祈福宴也就渐渐变成了京中这些贵族们一较长短的舞台。数年以来,在宴会上一举成名者固然不少,贻笑大方甚至名声败尽的人也不在少数,正因如此,这个宴会也就渐渐有了试金石的意味,只有经过试炼的人才能成为公认的大家,而自认技艺顶尖却不敢当众表演的人纷纷被斥为沽名钓誉之辈。

江雪听完了这段描述,恍然大悟。

如果是这样,难怪定子中宫会特意发了请帖来——大概是担心她若是并不知道这件事而缺席会被人当做胆怯的表现。

藤原道长那一句“可惜”也是在惋惜少了这样一个名正言顺奠定名声的机会吧。

“定子姐姐的帖子呢?”

藤姬迅速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封精美的帖子,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给江雪。

“中宫托少将大人将请帖送来,前几日雪姐姐不便见客,我就先将帖子收了起来。”

“辛苦你了。”

江雪摸摸藤姬的头才接过请帖,帖子一入手,她嗅到一股淡淡的黑方香气,心知纸张被熏香仔细熏过,而且这薄红色应该也是特意挑选的,这都是她曾经告诉过定子的“雪姬喜欢的香和颜色”,而不是定子本人的喜好。

定子……对“藤原雪”还真不是普通的喜爱啊。

江雪自觉如果不是攻略的时候写情信,绝不会这么照顾对方的喜好,按照自己的喜好给纸张熏香都可能嫌麻烦,一张白纸就算是不错了。

请帖内容倒是写的中规中矩,只是以中宫的名义邀请藤原家的公主参加大内的祈福宴,最好带上乐器。

“咦?”

藤姬原本为避嫌侧身坐着,不去看江雪手中的请帖,听到声音才疑惑地转头问:“雪姐姐,怎么了?”

江雪合上帖子,笑着说:“唔……定子姐姐让我带上乐器,而不是写明带上胡琴……”

“那不是理所当然吗?”藤姬还以为怎么了,听到这么一个回答就放松地笑了起来,“橘少将今天来其实也是想要打听雪姐姐恢复的情况……据说大内已经期盼聆听雪姐姐的箜篌很久了。自从家宴之后,雪姐姐再也没有演奏过箜篌了吧?”

江雪一愣,稍加回想,不得不点头。

“的确……虽然之后也有演奏,不过多半不是琴就是胡琴……”

藤姬笑着低头,以袖掩面,低声笑了会儿才回答:“那是自然啊……若是雪姐姐经常演奏箜篌……那就不稀罕了。伦子夫人绝不会犯下这种错误的。可是,还有什么比祈福宴更好的场合让雪姐姐的箜篌展示在众人面前呢?中宫一定也是一样的想法——自从家宴以来已过了一月有余,又有先前雪姐姐受伤的事……许多人担心着箜篌将成绝响。若是雪姐姐在祈福宴上演奏箜篌,必定可以一鸣惊人。”

尽管江雪早就知道藤姬早慧,听到这番话还是给吓了一跳,在短暂的惊讶过去,她居然不由自主地感觉到骄傲。

如此聪慧的女孩是她的妹妹,怎能不让人感到骄傲?

江雪在这样的心情驱使下,笑盈盈地对藤姬说:“既然藤姬已经这样说了……看来我无论如何也要携箜篌赴宴了。”

藤姬浅笑着点头,随后低声补充:“雪姐姐的箜篌自然世上无双……不过,我还是更喜欢雪姐姐的胡琴。”

“哎?”江雪有点惊喜,可又忍不住想要试探藤姬的想法,强压着喜悦,只微微笑着反问,“为什么呢?”

藤姬一瞬不瞬地直视着江雪,胸有成竹地笑着回答:“因为雪姐姐更喜欢胡琴啊。”

江雪开心地抱了藤姬一下,欢喜地应道:“是的。”

藤姬突然狡黠地笑笑,歪头问道:“如果我说是因为雪姐姐的胡琴水准更高,雪姐姐就不会这么开心了吧?”

江雪嗔了藤姬一眼,摇头道:“因为喜爱而擅长……没有人能够精通自己并不喜爱的东西。一因一果互为表里,没什么区别。”

藤姬却像是看透了真相一样,笑而不语,只有满眼的笑意透露了真正的想法。

祈福宴如期而至,两辆牛车从藤原家驶出。

出发之前,伦子夫人郑重地在江雪耳边低声叮嘱她若是遇上麻烦不要有任何顾忌,藤原家的女儿不容任何人轻慢,随后让人将箜篌放进牛车之中,江雪原本还有点迷糊,等她想到平安时代这混乱的男女关系才突然醒悟,这可不是规矩森严的华夏宫廷,而是宫中女房能堂而皇之和外臣偷情的平安京,立刻点头表示明白。

不过,江雪的这种保证很显然不能令伦子夫人放心。

等到江雪下牛车的时候,她就傻眼了——在车下向着她伸出手、温和地笑着说“小心”的并非藤原鹰通,而是藤原道长。

江雪整个人都是懵的,恍恍惚惚地搭着藤原道长的手下了牛车,心惊胆战地跟着藤原道长往大内走,神志朦胧地回想曾经的几个周目中藤原道长是多么的不近人情、心狠手辣、冷血残酷……

从藤原家到大内宫中的这一路,藤原道长都充分做到了一个好父亲能做到的一切。

无论是谁,只要看到藤原道长对待江雪时那样关切和珍惜的模样,都会清楚地明白这一位权倾朝野的左大臣怎样将眼前的公主捧在手中。

毫无疑问,江雪这一次的露面远比先前藤原鹰通带着她来大内的时候要引人注目许多,而原本心存疑惑的人再也不敢去质疑藤原家的掌权者对这个大唐归来的少女到底是什么看法了。

左大臣的权势便是这一位公主最坚实的后盾和倚靠,只要藤原道长还掌权一日,谁也没有胆量去承受伤害他最宠爱的女儿可能带来的后果。

祈福宴上宾客众多,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宾客才陆陆续续地来齐,当主位的天皇宣布宴会开始时,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藤原道长身旁。

江雪紧挨着藤原道长落座,身旁就放置着那一架牵动人心的箜篌。

天皇顺应众人心意,笑着举起了酒杯。

“今日众卿同聚一堂,有幸聆听朕的弟弟深泉、橘少将与藤原家的公主同台奏乐,请众卿先饮一杯,为此盛宴庆贺!”

宴会众人举杯同饮,随后更加热切地看向被点名的三人,视线不断地在两位笛子名家和箜篌间游移。

身着僧衣的御室皇子虽然不喜欢热闹,但为了兄长,还是忍耐着不安,离席上前。

橘友雅同样带着笛子走上前,看到永泉时微笑行礼,客套道:“能再次与永泉殿下同台,实在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永泉握着龙笛,低声说:“我也很高兴能够与友雅大人一同演奏。而且,今天……”

这一位羞涩的法亲王终究说不下去了,只有不住看向箜篌的目光显露了他未尽的心声。

橘友雅洒然一笑,笑着走上前。

“雪姬殿下,是否需要帮忙?”

江雪看着面前笑如春风的青年,轻轻摇头,抱起箜篌走到中央,席地而坐,低声对两位同台的乐师说:“请二位大人配合我。”

橘友雅不禁一怔,随即笑道:“全听雪姬安排。”

永泉更是直接呆住,不过他性情柔顺内敛,虽觉藤原雪姬的要求突兀,想到三人未曾合奏过,也未先商议演奏乐曲,临时商谈不妥,况且他本人也很想听听箜篌的乐声,欣然点头。

江雪也不管两人是真同意还是假同意,反正她在箜篌上造诣有限,并不如二胡那般游刃有余,让她以箜篌配合别人的演奏很容易出问题,还不如放手表演。

何况,藤姬都已经那样说过了,她今天若是不能技惊四座,岂不是让某些无聊人士回去耻笑?

江雪并不故意吊人胃口,双手引弦,一阵流水的声音从指尖流出。

祈福之宴、求取吉兆、冬去春来、万物萌生。

何妨再往前一步呢?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如画美景在众人眼前铺开,徐徐地现出无边江景。

莫说如痴如醉的普通人,便是列席的两位阴阳师也不由露出惊讶的神情。

这不是幻术,却比幻术更加惊人。

那是纯粹的音律的力量,乐师将心中的画面通过旋律完完本本地呈现给了听众。

这正是此刻奏响箜篌的乐师内心世界的一角。

箜篌独奏了许久,两个笛声才先后加入,巧妙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呼应着箜篌的声音,一起演奏这一曲《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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