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受了知鹤一些欺凌,但出于对东华的执著,她笨拙地将这些欺凌都理解成老天爷对她的试炼,觉得知鹤可能是老天考验她的一件工具。离开九重天后,在这个事情上她终于有几分清醒了,沉重地认识到知鹤其实就是一个单纯的死对头,她白白让她欺负了好几百年。但特地跑回九重天,将以往受的委屈桩桩件件都还回去,又显得自己不够气量。怎样才能又报了仇又显得自己有气量呢?她慎重地考虑了很久,没有考虑出来,于是这个事就此作罢了。事隔三百多年,今日这个机缘倒是像老天揣摩透她的小心思特意安排的,既然这样,怎么好意思辜负老天爷的一番美意呢。且今次相见,这个死对头还敢这么挑衅地对她一笑,她觉得,她不给她一点儿好看都对不起她笑得这么好看。
随侍的小仙娥递过来一只结实的新杯子,知鹤眼中嘲讽的笑意更深,凝在眼角,稍稍挑高了,就有几分得意的意思。

凤九接过杯子,见着知鹤这更加挑衅的一笑,弯起嘴角亦回了一笑。

身旁她姑姑白浅打着扇子瞥了云台上的知鹤一眼,又瞥了她一眼,一派寂静端严中,提着清亮的嗓音斥责状向她道:“天君正同臣子们商议正事,你如今身为青丘的女君,能面见天威亲聆陛下的一些训示,不静心凝气垂耳恭听,满面笑容是怎么回事?”虽然看起来像是训斥她那么回事儿,但她和她姑姑搭戏唱双簧唬她那个板正的老爹也不是一年两年,顷刻意会地一拱手:“侄女不敢,侄女只是慨叹在我们青丘,倘若有一个仙犯了事被赶出去,非得立下天大的功德才能重列仙册。近日听姑父说南荒有些动向,侄女原本想着,知鹤公主是司雨的神,也是能战的,还担忧须派知鹤公主前去南荒立个什么功勋才能重返九重天,原来并不须罚得那么重,其实跳个舞就可以了。侄女觉得白替知鹤公主担心了一场,是以初有一个放松的笑;侄女又觉得九重天的法度开明且有人情味,是以后来又有钦佩的一笑。但是侄女突然想到知鹤公主才艺双全,犯了事固然能得幸赦免,倘若一个无什么才艺的仙者犯了事,又该怎么办呢,于是再后来还有疑惑的一个笑。”

在座的诸位仙者都听出来,青丘的这位帝姬一番话是在驳天君他老人家的面子,偏偏她驳得又很诚恳,很谦虚,很客气。凤九客客气气地同在座诸仙拱了拱手,继续谦虚道:“乡野地方的陋见,惹各位仙僚见笑了。”坐下时还遥遥地、诚诚恳恳地朝高座上的天君又拱了拱手。连宋的扇子点了点东华手边的昊天塔:“她说起刻薄话来,倒也颇有两把刷子,今次这番话说得不输你了,我父君看来倒要有些头疼。”东华握着茶盏在手中转了转,瞧着远远装模作样坐得谦恭有礼的白家凤九:“怎么会,我比她简洁多了。”

座上的天君着实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但不愧是做天君的人,翻脸比翻书快这门手艺练得炉火纯青,威严的天眼往殿内一扫,瞬时已将利害得失判得明晰,沉声道,“青丘的帝姬这个疑惑提得甚好,九重天的法度一向严明,知鹤若要上天,自然是要立一个功绩的,”顿了一顿,天眼再次威严地扫视整个大殿,补充道,“这一向也是天上律条中写得明明白白的规矩。”但,越是觉得法度太严明,越显不出他是个仁君,停了一会儿,再次补充道,“不过,南荒的异动暂且不知形势,这桩事且容后再议不迟。”

凤九仍然不嫌累地保持着那副谦恭知礼的仪态,遥向台上的知鹤春风化雨百川归海地一笑。知鹤的脸白得似张纸,一双大大的杏仁眼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火苗来,狠狠瞪着她。满苑寂静中,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淡淡响起:“由本君代劳吧。”昊天塔的塔顶在东华指尖停了停,他微微抬眼,“若提她上天便要让她上战场的话。”知鹤猛地抬头,雪白的脸色渐回红意,自两颊蔓开,眼中渐生一抹殷切之色,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天君也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列宴的仙者,除了东华便是白浅位高,正欲提声问一问白浅的意见,她已打着扇子十分亲切地笑道:“在青丘时便听闻,知鹤公主仙逝的双亲曾对帝君有过抚育之恩,帝君果然是个重情谊的。”算是赞同了。凤九冷冷瞧了眼东华,再瞧了眼知鹤,脸上倒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附和她姑姑道:“帝君同公主实乃兄友妹恭。”便没有再出声的意思,自顾自地垂头剥着几粒瓜子,其他仙者当然没哪个有胆子敢驳东华的面子。天君习惯性地端了会儿架子,沉声允了这桩事。

这一列陡生的变故,让一众仙者瞧得亢奋不已,但多半看个热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没弄真切,只是有一点收获:将从前在传说中听闻的这些上仙上神都对上了号,例如早晨青云殿中东华一本正经戏弄的那个,原不是他的义妹知鹤公主,而是久负盛名的青丘女君凤九殿下。不过,倒也有一两个明察秋毫的看出一些门道来,因坐得离主席极远,偷偷地咬着耳朵:“其实这个事,我这么理解你看对不对啊,就是小姑子和嫂子争宠的一个事,这个小姑子可能有一些恋兄情节在里头,嫂子也看不惯这个小姑子,于是……”后来这个明察秋毫的仙者,因为理解能力特别好还难得的有逻辑,被拨给了谱世人命格本子的司命打下手,很得司命的器重,前途十分光明。

其实这一趟,白浅是代她夫君夜华来赴的这个宴会。

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昨日自正天门大驾,这位上神一向护白家兄妹的短,大概是私下里对夜华有个什么提点训诫,亲点了他的名令他一路作陪。夜华的一些要紧公务,便只得白浅替他兼着。

白浅性嫌麻烦,不大喜欢应酬,眼见着酒过三巡,天君照常例遁了,便也遁了。原打算仗义地带着凤九一起遁,见她一个人自斟自酌得挺开心,想着她原本是个活泼的少女,成日同团子待在庆云殿也不是个事,该出来多走动走动,才有些少年人的性子,便只嘱咐了几句,要她当心着。

她这个嘱咐是白嘱咐了,凤九今夜喝酒豪迈得很,有来敬酒的仙者,皆是一杯饮尽,遇到看得顺眼的,偶尔还回个一两杯。众仙心中皆是赞叹,有道是酒品显人品,深以为这位女君性格豪迈格局又大,令人钦佩。但这委实是场误会。实因今夜夜宴上供的皆是花主酿的果蜜酒,此酒口味清淡,后劲却彪悍。凤九哪里晓得,以为喝的是什么果汁,觉得喝个果汁也这般矫情,实在不是她青丘凤某人的风格……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她隐约觉得今夜心火略有些旺盛,想借这果汁将它们浇一浇。

但浇着浇着,她就有些晕,有些记不清今夕何夕、何人何事何地。只模糊觉得谁说了一句什么类似散席的话,接着一串串的神仙就过来同她打招呼。她已经开始犯糊涂,却还是本能地装得端庄镇定,一一应了。

不多时,宝月光苑已寂无人声,唯余夜明珠还织在林间,无忧树投下一些杂乱的树影。

凤九瞪着手中的酒杯,她的酒品其实是一等一的好,即便醉了也叫人看不大出来,只是反应慢一些,偶尔醉得狠了会停止反应。比如此时,她觉得脑子已是一片空白,自己是谁,在这里做什么,面前这只小杯子里又盛的是什么东西,完全不晓得了。

她试着舔了一口,觉得杯中的东西口味应该很安全,突然有些口渴,嫌酒杯太小,想了想,就要换只茶杯,又想了想,干脆换个茶缸……突然慢半拍地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伴随着隐约的白檀香,脚步声停在她的面前。

她好奇地抬头,看到去而复返的东华,微微垂着眼,目光停在她的手指上:“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一看到他,她一直没反应的脑子竟然高速运转起来,一下想起他是谁,也想起自己是谁。却是三百年前的记忆作怪,三百年间的事她一件记不得,只觉得此时还是在太晨宫,这个俊美的、有着一双深邃眼睛的银发青年是东华,而自己是喜欢着他、想尽种种办法终于接近他的那只小狐狸。

她迟钝地望着他半天,举起手里的茶杯给他看:“喝果汁啊。”

东华俯身就着她举起的杯子闻了一闻,抬头看她:“这是酒。”

她又打量他半天,脸上出现困惑的表情,见他右手里握着一只宝塔形状的法器,自动忽略了自己喝的到底是什么的问题,犹疑地问他:“你是不是要去和人打架?”想了想道,“那你把我带上,不给你惹麻烦。”却忘了自己现在是个人,还以为是那只可以让他随便抱在怀里的小灵狐,比画着道,“我这么一丁点儿大,你随便把我揣在哪里。”

头上的簪花有些松动,啪嗒一声落在桌子上。东华在她身旁坐下来,随手捡起那朵簪花,递给她:“你喝醉了。”

她盯着簪花良久,却没接,目光移开来,又想了大半天,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可能是有点儿。”又抱着头道,“晕晕的。”大约是晕得很,身子不受控制地直往一边倒。

东华伸手扶住她,将她扶正,见她坐直了,才道:“还能找到路?我送你回去。”

“骗人。”她端着杯子愣了一会儿,文不对题道,“那时候你要去教训那个……”呆了呆,捂着脑袋想了很久,“那个什么来着。”委屈道,“你让我在原地等着你,然后你就没有回来。”又指控道,“还是我自己去找你的。”

东华正研究着将簪花插入她的发鬓,一边比着最合适的位置,一边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

她垂着头乖乖地让东华摆弄自己的头发,闻言抬头:“就是不久以前啊。”东华道了声:“别乱动。”她就真的不再动,却笃定地又道:“我不会记错的。”又补了一句,“我记性很好。”再补了一句,“我们狐狸的记性都很好。”

东华将簪花端端正正地插入她的发鬓,欣赏了一会儿,才道:“你又认错人了?我是谁?”

“帝君啊。”她站起来,黑亮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想起什么似的道,“东华,但是你特别坏。”

听到她直呼自己的名字,他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为什么?”

她认真地道:“你说我只是个宠物。”眼中冒出一些水汽,“我走的时候,你也没有挽留我。”

东华愣了愣,道:“我不记得我……”话没说完,她却迷迷瞪瞪地一个倾身倒下来,正落在他的怀中,原来是醉倒了。

东华垂着头看她,方才她的那些话自然是胡话,无须计较。夜明珠的光柔柔铺在她脸上,他倒从不知她喝醉了是这样,原来,她也有十分乖巧的时候。

他腾空将她抱起来,准备将她送回庆云殿,见她无意识地将头更埋进他怀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拽着他的衣襟,额间的凤羽花红得十分冷丽妖娆,粉色的脸上却是一副无辜表情,一点儿也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君,倒的确像是一个……她方才说的什么来着?他想了想,是了,宠物。

第三节

次日大早,凤九揉着额角从庆云殿的寝殿踱步出来,手里还握着件男子的紫色长袍,抖开来迷迷糊糊地问团子:“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团子正坐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同他爹娘共进早膳,闻言咬着勺子打量许久,右手的小拳头猛地往左手里一敲,恍然大悟道:“那是东华哥哥的外衣嘛!”

他爹夜华君提着竹筷的右手顿了顿,挑眉道:“我小的时候,唤东华叔叔。”

团子张大嘴,又合上,垂着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着算辈分去了。

凤九愣在那儿,看了看手中的紫袍,又踏出门槛仰头去望殿门上头书的是不是“庆云殿”三个字,又将目光转回团子身上,结巴着道:“怎,怎么回事?”

白浅正帮团子盛第二碗粥,闻言安抚道:“不是什么大事,昨夜你喝醉了,东华他做好事将你送回庆云殿,但你醉得狠了,握着他的衣襟不肯放手,又叫不醒。他没法,只好将外衫脱下来留在这儿。”

凤九想了想,开明地道:“他约莫就是个顺便,不是说不清的事,也还好,无损我的清誉,也无损他的清誉。”

白浅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沉吟道:“不过,你也晓得,东华不能留宿在庆云殿,外衫脱给了你,他也不太方便,再则庆云殿中也没有他可穿的衣物,团子便来我这里借夜华的。”

凤九点头道:“这也是没错的。”说着就要过来一同用膳。

白浅咳了一声,续道:“我……睡得深了些,团子在院子里,嚷的声儿略有些大,怕是整个洗梧宫都听到了……”

凤九停住脚步,转回头看向团子:“你是怎么嚷的?”

团子嘟着嘴道:“就是实话实说啊。”

凤九松了口气。

团子情景再现地道:“东华哥哥抱着凤九姐姐回庆云殿,凤九姐姐拉着他不让他回去,东华哥哥就陪了她一会儿,对了,还把衣裳脱了,但是他没有带可以换穿的,我就来找父君借一借。娘亲,父君他是不是又在你这里。”摊了摊手道,“我就是这样嚷的。”

凤九直直地从殿门上摔了下去。

两百多年来,自凤九承了她姑姑白浅的君位,白奕上神嫁女的心便一日比一日切。为人的君父,他担忧凤九年纪轻轻即为女君,在四海八荒间镇不住什么场子,一心想给她相个厉害的夫君,好对她有一些帮衬。

白奕对九重天其实没什么好感,只因她这个女儿在青丘已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不得已,才将挑选乘龙快婿的眼光放到天上来。也是趁着白浅的大婚,勒令凤九一路随行,且要在天上住够一个月,明里是彰显他们娘家人的殷勤,暗地里却是让白浅照应照应这个侄女儿的红鸾星。自以为如此便能让凤九多结识一些才俊,广开她的姻缘。

凤九在天上稀里糊涂住了一月,红鸾星依旧蒙尘,带孩子的本事倒是有飞速长进。掰着指头一算,还有三日便该回青丘,自觉不能虚度光阴,该趁着这仅有的几日再将九重天好好地逛一逛。遂携了团子,一路杀去风景最好的三十三喜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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