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鬼一路奔行,阳光完全被槐序遮挡,因此狼鬼毫无顾忌,在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到了金华。
张梨棠心急青丘的伤势,把青丘送到了医馆,泉上人想瞧瞧这半个狐狸后辈,也跟着去了,而槐序则去物色落脚的地方。

这两车的妖鬼,若要住客栈,实在不安全,倒不如盘一间宅子,随他们怎么浪荡去。

槐序久不下山,对金华实在不熟悉,就连泉上人上次下山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槐序摸了摸下巴,从马车里抽出一把浮着蓝色水纹的纸伞,把伞撑开,宴娘子的身形在伞下出现。

宴娘子被阳光一冲,吓得惊叫一声,被槐序一根手指按在唇上。

“嘘……”

槐序修长的手指竖在眼前,清俊的脸上浮着笑意,浓绿的树冠张开,如同华盖一般把阳光全部收拢。

“晏娘子无需担心,拿稳了伞,便不会被太阳晒到了。”

晏娘子的脸红了红,伏了伏身子,抓紧了手上的纸伞。

“晏小娘子,我久不下山,对金华并不熟悉,不知道宴小娘子可还熟悉?”

槐序揉捏着狼鬼的耳朵,狼鬼轻轻地哼了几声,慵懒舒适。

晏娘子瞧着姥姥并不是传说中那般凶恶,难以交流。

她生性胆小,仍旧需鼓起勇气才能开口说:“姥姥,奴婢乃是新死之鬼,才大半年,想来金华也还未曾大变。”

槐序笑了起来,眼睛眯着好似新月。

“晏小娘子可不要说什么新死之言,对于我们来说,死亡只是开端,甚至是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槐序揉了揉晏娘子的脑袋,晏娘子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放在未来,还是个孩子,而现在,她却已经嫁作人妇了。

晏娘子有些羞怯,但槐序手掌的温度却实实在在的从她头顶流淌下去,汩汩如同泉源,灌溉进她的心田里。

仿佛是被槐序的抚摸赋予了勇气,晏娘子也笑了起来,道:“那姥姥随我来吧,奴婢小名三娘,在家里年纪最小,才被他们叫做晏小娘。”

晏小娘走了几步,又停下,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道:“姥姥,我这副样子,恐怕会吓到人。”

槐序轻笑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指甲大小的白陶面具,把绳子穿了,挂在晏小娘的脖子上。

“这样,他们就认不出你了。”

晏小娘摸着胸前的挂坠,笑了笑,道:“金华的房子不好找,若是我们自己找,定然是要跑断腿的,所以还是找个靠谱的牙人比较好。我认识一个牙人,他的父亲是县衙里的老主簿,为人正直,还算可靠。”

晏小娘带着槐序走了一路,在一个巷口停下,巷口种着两棵梧桐,在巷口第一家有一个小门店,晏小娘指了指门店,笑而不语。

槐序给她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目光,换来一个微笑和亮晶晶的眼神。

有牙人帮忙,槐序又不差钱,牙人领着槐序走了几户,最终槐序敲定了一户水边的三进三出的院落。

付了一笔不菲的费用,槐序获得了院落的拥有权。

至于户籍什么的,槐序用不上。

山宝木贵一进门就脱了画皮,化作原形,一个在院子里的树荫里盘踞,一个在假山上俯卧。

狼鬼甩了缰绳,化作四头狼,足下生风,踩着青幽幽的鬼火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槐序也没有约束他们,把年纪最大、最沉稳的黄大郎和遁术学得最好的黄五郎留下看着他们,槐序带着黄三郎和黄六郎出门。

“晏儿,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槐序和晏小娘沿着河水行走,青石板上只有槐序的脚步声响起。

晏小娘听槐序这般称呼她,脸上红了红。

槐序的声音似乎有一种窥探人心的力量,他的声音和神色都过于温和,温和到仿佛可以包容这个世界和一切苦难与难堪。

晏小娘神情有些恍惚,道:“姥姥,我……我其实是个童养媳。我小时候就被爹娘卖给了晏家做童养媳,但是晏家对我也不算坏。奶奶一身的手艺,也都传给了我……”

晏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晏小娘之所以被称之为三娘,就是因为上面还有两个姐姐。

晏小娘的哥哥,也就是她的丈夫晏瑚,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尽管对外称干女儿,但是晏小娘和晏家人都清楚她是童养媳。

因为她是童养媳,所以甚至可以把晏家两个姐姐也没有传的京城里的技艺传给她。

因为她是童养媳,所以从一开始就不是可以享受的儿女,而是必须照顾公婆、照顾妯娌的媳妇。

但是随着晏小娘长大,戏剧发生了。

晏瑚看不上晏小娘,他读过书,能识字,他的眼光更高一些。

这些年伏低做小的“糟糠之妻”配不上他,既没有也不配得到他的爱情。

他的爱情,奉献给了画舫里的文姑娘。

晏瑚喜欢文姑娘,也不愿意娶他的“妹妹”为妻。

可是画舫是什么地方?那是风月场,是销金窟。

晏瑚为了追求文姑娘,耗尽积蓄,气死了奶奶。

晏父和晏母实在看不下去,强压着晏瑚娶妻,他们认为,只要娶妻了,有了责任,晏瑚就会收敛。

于是晏小娘就揭去了童养二字,成了晏家的媳妇。

然而晏瑚仍旧一如故往,半点都没有收敛。

晏母和晏父认为是晏小娘没有尽到妻子的责任,连丈夫的心也栓不住。于是“乖女儿”好像一下子成了整个家里的仇敌。

晏小娘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红了一圈,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

“我鼓气勇气拦了他一次,他也没有听我的。他看到我的镯子,这是奶奶留下来的遗物,他要把镯子当了,去哄他的文姑娘。可是这是奶奶的遗物啊,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晏小娘泣不成声,槐序伸手掏出手绢,轻轻擦干净她的眼泪。

晏小娘哽咽了一声,坚持往下说:“我不愿意给他,他就打我,我把推倒,我的头磕在桌子角,就死了。”

晏小娘泣不成声,“奶奶,只有她一个人对我好。可是奶奶也被他气死了,也没有人会来帮我。”

槐序给她擦眼泪,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温和的气息混着槐花香抚慰着她的心。

“不怕,都过去了,有姥姥在,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姥姥……”晏小娘的眼泪好像决堤了一样,扑在槐序的怀里大哭出来。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槐序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对于小妹妹,槐序总是出奇的耐心好。

晏小娘还只是个孩子,起码在槐序眼里,她真的只是个大孩子。

等晏小娘哭累了,被槐序的气息感染,重新冷静过来的时候,就羞怯万分。

“晏儿,你是我兰若居的厨娘,把过去都忘记吧。记得我说的,死亡不是结束,是新生。”

槐序揉了揉她的脑袋,带着她漫步在流水潺潺的河岸。

晏小娘嗅到了槐花的香味,耳边是流水潺潺,从没有哪一刻,她如此放松过。

“姥姥,我想回去看看。”晏小娘说。

槐序看着她,没有说话。晏小娘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的理由。

“去看看,把过去了断。”

“好。”槐序扶了抚晏小娘的肩膀,道:“做好准备。”

晏小娘点点头,她打着伞又在前面,身后槐序的脚步声让他心安。

晏小娘带着槐序走上了市集,停在了一处门店前,门店上挂着“苏记卤味”的字样。

“这里,原来是我家的糕点铺子。”晏小娘低声道。

槐序走进店里,敲了敲柜台,惊醒了还在打盹的伙计。

“客观您要点什么?”

“给我一样来一点,不要多,花样要丰富。”

大主顾。

伙计立刻就热情起来了。

趁着伙计挑卤味的时候,槐序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家糕点铺子吧,这会儿就成了你家的卤味店了。”

槐序瞧起来是个不差钱的,伙计也就热情的接腔了,道:“那您可有些日子没来金华了吧,这晏家糕点铺子早就倒了,晏小娘失足落水后,晏家的手艺就原来越差,晏瑚那个不是东西的爱喝花酒,把铺子卖给我家老板,拿着钱花天酒地去了。”

槐序点了点头,“晏小娘的手艺是一绝,怎么好好的就失足落水了?”

伙计神神秘秘的靠近槐序,小声道:“我听说晏小娘子其实不是落水,而是被晏瑚打死的。当天晚上有人听到铺子里有争执声,第二天就不见晏小娘的影子了。”

“嗨,不过这也只是捕风捉影的事,谁也没亲眼瞧见不是。”

“那晏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伙计嗤笑一声,道:“晏家也算是遭了报应,晏瑚那个不争气的花天酒地,要去追求画舫里的文姑娘,卖了铺子,盘了宅子去讨人家欢心,只是人画舫里的清倌人日近斗金,哪瞧得上他呀。这不,他在画舫花光了银子,被人赶了出来,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前些日子我还瞧见他在街角要饭呢,今天倒是还没见着。”

“可怜晏家老夫妻两个,只能回乡下种地,听说日子过得也苦。”伙计摇了摇头,一脸的感同身受。

槐序点了点头,指着钩子上挂着的烧鸡道:“再来五只烧鸡包好。”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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