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梨棠为了讨槐序欢心,使出浑身解数,说了些新奇的事情,开始的时候只说些奇闻怪谈,发现槐序兴致缺缺,又说了些官场人情、天下大势,倒是发现槐序更关心些。
张梨棠心道:“却庸兄虽然身居深山,却对军国大事见解独到,想来也是心怀抱负,却不知怎么就不履尘世?”

张梨棠心里对槐序存着些许念想,自然看他百般好。

槐序只是想了解了解这天下是个什么光景,看看这世间又是什么情况。

但在张梨棠眼里,便是一个深含不露、有大智慧的隐士闲人。

本就是夜深,张梨棠一路逃亡早就疲倦了,若非槐序吸引着他的精神,让他有些亢奋,怕是早就撑不住了。

眼见着夜深了,槐序道:“夜色渐深,露气正浓,梨棠想必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张梨棠想说自己不累,但是才站起身,一身的困乏袭了上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捂着嘴低头讪笑了一下。

“梨棠安心歇息便是,明日天亮了再走。”

温香领着张梨棠去了后边的客房,张梨棠的书袋子已经安安稳稳的摆在他的床头。

房间里有着淡淡的熏香的气息弥散,厚重却不腻人。

张梨棠几乎是沾床就睡,也没有什么多于的心思,只是睡着之前,手还摆在胸前——哪里放着槐序送他的手绢。

“嘁,凡人。”

白献之从站在门外巨大的花缸后面,嗤笑一声,表示不屑。

但是心里却不知道怎么不开心起来。

张梨棠出现之前,槐序的注意里只有他,不管白献之喜欢还是不喜欢,槐序在他身上投放的注意力不可避免的对他产生影响。

他孩子的身体,心性也就和孩子一样,骤然冒出一个张梨棠,让槐序半夜没有瞧过他一眼,自然就让他不太开心。

白献之走到前堂去,槐序已经回到寺后藏经阁去了,容娘和泉上人正在商量明日出行时应该带些什么东西。

“下山?”白献之眼睛一亮。

“干娘,我也想下山看看。”

容娘把他抱到怀里,揉了揉他的脑袋,从桌子上拿了一块宴娘子做的蜜枣糕喂给白献之。

“姥姥出门只点了泉上人,干娘也要留下看家的,献之要是想下山,就等下一次吧。”

白献之叼着蜜枣糕,嘟着个嘴,他从土里爬出来就一直待在山上,可是山上哪有人间繁华?

白献之三两口把蜜枣糕吃进肚子里,噎得他直翻白眼。

“我去求姥姥!”

白献之一溜烟的从容娘身上跑下去,朝寺后跑去。

“诶……”容娘喊了一声,白献之就已经跑远了。

容娘叹了一口气,就准备起身去追,被泉上人拦了一下。

泉上人已经脱了画皮,变成了一个穿着夹袄的老狐狸。狐狸身上一片雪白,只有尾尖还有一点青色。

泉上人拄着比七尺长的拐杖,默默地说:“没事,不用担心,姥姥挺喜欢那孩子。”

容娘迟疑了一下,又坐下了。

泉上人眯着眼睛,拿拐杖敲了敲地面,道:“容娘,白献之那孩子你要好生教导,万万不可让他学坏了。”

“怎么了?”容娘迟疑地问道。

泉上人想起自己几次看到白献之单独出现时眼睛里的神色,有些忧心道:“那孩子……戾气过重了。”

狐狸总是通晓人意,何况是泉上人这样的狐仙,看人从来不会差。

他刻意提醒容娘,显然在他眼里,这件事并不是小事。

容娘面容一肃,道:“多谢上人提点。”

泉上人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容娘纵然爱子心切,却绝对不是溺爱的母亲。

白献之一路小跑,穿过兰若寺,往兰若寺后面走去。

兰若寺已经大变了样子,废墟上的碎石断木已经被清理干净,满地生着细碎的青草,留出蜿蜒的供人通行的小路,曲曲折折,营造出曲径通幽的感觉。

石板上生着青苔,功德池里藕花旺盛,没有来来往往的僧客,却有遗世独立的仙韵。

穿过前殿和僧舍,到了后边的舍利塔林,到了藏经阁附近,白献之放慢脚步。

入眼处,就是一株巨大的槐树,高大到几乎有一种遮天蔽日的感觉。浓郁的绿荫撒下来,让人身心都被浸染得通透。

半个月之前这里还是禁地,半个月之后,槐序就毫不在乎得把他的本体显露出来。

但白献之却知道,这里的凶险绝对比半个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姥姥。”白献之叫了一声。

槐树下的藏经阁里亮着灯火,槐序在读经。整个藏经阁的经书都为他敞开,这是一笔巨大的资源。

听到白献之的声音,槐序抬起头,伸手摆了摆。

藏经阁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婴灵提着灯笼从门里飞出去,带着白献之回到藏经阁。

“这深夜,你还没睡?”

槐序收拢经卷,修长的手指挽起衣袖,铺开白纸,磨墨,提笔,黑色的字犹如龙蛇起舞,在纸上一片狰狞。

槐序没有看白献之,白献之嘟了下嘴。

“姥姥明天要下山,可以带上献之吗?献之也想去。”

“不可以。”槐序头也没抬,直接出言拒绝,手仍旧未停,笔墨在纸上飞跃。

白献之脸色垮了下来,“姥姥……”

这叫的一声,三分软糯三分娇气四分委屈,加上他那愁眉苦脸的表情,就分外让人心疼。

可槐序却是个铁石心肠的,从来只是说一不二,再撒娇也不过是给他添几分趣味。

槐序停笔,把白献之抱到怀里,清新的槐花的香气包裹了白献之。

槐序的的身体里流淌着汩汩的生机和温暖,分外吸引人。

白献之被他拧了一下鼻子也没有在乎,反倒偷偷吸了几口气。

槐序就当没有看到他的小动作,指着纸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白献之不会人话也不会认字,简直就像是阴土某个旮瘩里钻出来穷孩子,天生就带着一股凶性,反倒人性薄弱得可怕。

正是因为这样,槐序才一定要教他说人话,教他识文断字,教他礼义廉耻。

纵然不准备培养出一个腐儒,也不能让他就着一股凶性,全凭自己的性子来。

考校完了学业,瞧他有认真的学过,槐序眨了眨眼睛,道:“看来有用心学过,这次虽然不能带你下山,但是我可以捎点山下的小礼物给你。”

槐序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放下来。有进步就有奖励,孩子心性的白献之纵然知道这是个什么套路,却无法改变自己暗自喜悦的心意。

“回去吧,早点休息。”

槐序温和的声音在藏经阁里回荡。

婴灵打着灯笼,送白献之回去僧舍。

走出藏经阁是,忽然有细风吹来,卷起槐香,让人神思一清。

白献之抬头去看,槐花一从从一簇簇,仿佛雪花堆积,松松软软的挂在枝头。

有两片槐花被风垂落,被白献之接到手中。

仿佛碎玉一般透亮,带着槐序的气息。

白献之把这两瓣花攥在手里,离开了这边。

槐序的睡眠日渐减少,大部分的时间都被打坐炼气代替。

吹灭了灯火,世界在槐序眼里,依旧通亮。

经书古籍、木板长桌都散发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灵光。

有时候槐序会觉得这就是修行所在,不是为了获得强大的力量,而是为了看得更多、更广、更深邃。

力量更像是附属品,而不是修行的目地,修行也不仅仅是打坐炼气这一条路。

有勤于书画者,以书画入道,成就仙籍,有精于种花者,以花问道,成为花神。

这都是修行,只是到了后来,人心越来越混浊,也就使得这些纯乎一心的修行方式逐渐消失了。

槐序闭目沉思了一夜,他的目光从地上移到了地下,顺着根须在黑山上游荡。

黑山广阔,然而槐序的根须却广布在整个黑山当中。

根扎得越深,可供吸取的灵气就越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半个黑山都被他的根系包裹。

槐序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扎根,把黑山完全纳入掌控。

白献之的阴敕符授在槐序的面前转动,荧光流转。

这道符篆上写得是白献之的名号,意味着不可强夺。若是有朝一日被白献之重新拿回去,谁是这黑山之主?

人总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槐序一边扎根黑山,一边体悟这黑山和青槐。

天下间的法术都是人创造的,而人最好的导师就是天地。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由是而已。

天色逐渐透亮,暖洋洋的阳光从东方钻出来。

张梨棠从床上爬起来,迷糊了一阵子,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每日醒得早,读书练剑,一日不曾懈怠,今日已经算是少有得起得迟了。

张梨棠会一把子剑术,却也只是舞术而不是武术,除了强身健体,也没什么其他用。

温香察觉到房内的动静,轻声问候一声,就伺候他洗涑,带他去用饭。

饭桌上没见到槐序,张梨棠有些茶不思饭不想,只觉得一桌子好菜,却没有什么滋味。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槐序才姗姗来迟。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素色浮碧的外袍,把头发束在玉冠中,剑眉星目,格外的英姿飒爽。

“梨棠用过了?”

槐序温款地笑了一声,叫张梨棠回神。

张梨棠被他惊醒,有些羞怯,道:“用过了,多谢却庸兄款待。”

槐序点了点头,道:“既是用过了,便早些下山吧。”

张梨棠僵了一下,他才和槐序相识,正是恨不得日日相处的时候,哪里愿意离开。

只是他终究是个读书人,并不是仅仅执迷于色相,稍一定神,把心里朦胧的思绪压下,道:“那……梨棠就告辞了,多谢却庸兄照料。”

张梨棠定下心思,狠心往外走。等回到厢房拿了书袋,跟着温香走到兰若居外,却发现槐序正好整以暇的等着他。

三个穿着黄衣黄帽、长相相似的小厮背着行礼跟在槐序身边。

除了这三个,还有两个身材高大健硕的灰衣武仆相随。只是这两个武仆面容僵硬,看起来十分古板。

张梨棠一愣,“却庸兄这是……”

槐序眨了眨眼睛:“怎么,我没有告诉梨棠,我正好有事也需要下山一趟吗?”

“没有。”但是,万幸。

张梨棠心道。

“走吧,再耽误下去,可就很难在中午之前到金华了。”

“是,诶……却庸兄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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