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刘邦建立起的大汉王朝远比大秦帝国要长命的多。
汉太宗八年,六十八岁的扶苏寿终正寝,梁儿亲手将他葬在了自己每日抚琴吹箫的山崖边。

她欠了扶苏一世情。

这情她虽还不了,却也算伴了他半生,往后,她也会永世待在他的墓边,日复一日守望对面的皇陵……

而自从扶苏离世,她便了却了一切情缘,无论是爱情、亲情还是友情,全都一概被她除了去。

渐渐的,她没了笑容,没了眼泪,淡漠得有如一汪白水。

再无任何人能撩动她的心绪。

哪怕是赶上饥荒灾年,眼见民间疾苦,成千上万的灾民惨死于她的眼前,她也已生不出丝毫的恻隐之心,仿如一个会行走的偶人,无心,亦无情……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

现如今已是东汉敬宗九年。

三百多年来,她都终年隐在山中,没人知晓她的存在。

若无必要,仅有每年上元节时她才会外出入城,独自在主街上走走逛逛,买上一只兔子花灯,回想一下彼时与赵政相伴游街的温存。

今年的上元节依旧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团圆欢悦。

到了晚上,更是万人空巷、人潮熙攘,整条街市都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数不清的年轻女子开怀的笑着,在情郎或友人的陪同下驻足在各个售卖花灯的摊贩前,兴奋的挑选着自己钟意的那只彩灯。

“姑娘!买花灯吗?”

梁儿步履稍缓。

这句话恐怕是她整晚听到的最多的一句了。

过了这么多年,各类花灯的样式层出不穷、变换不止,却唯独兔子花灯因色彩单一一成不变。

而她也只钟爱那简单雪白的兔子,纵使一旁霓虹再是缤纷,也都与她全无关联。

她目无斜视,直望向挂在灯架最高处的那盏兔子灯。

摊主人正忙着打点成双成对应接不暇的过客,对安安静静孑身一人的她并没留意。

她呆呆望着,不知不觉,已踮起脚尖,将手向上伸了过去,却在还未触及之时,突然嗅到一股由远及近的龙涎香。

她身心一顿,游移间,竟眼见一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自她身后而出,越过她的头顶,轻轻松松的将那灯给摘了去。

霎时,她的神思陷入一片恍惚。

那一年与赵政同游咸阳,她也是如此等不及摊主帮忙便自己踮脚去够那挂得高高的兔子灯。

站在她身后的赵政凑了过来,她便在那一刻嗅到了他身上霸道又令人安心的龙涎香。

而后赵政亦是伸手越过她的头顶帮她将那灯取下……

这般相似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瞬间,她心海荡漾,那一汪静水多年来第一次掀起了微弱的波澜。

可很快,她又再度平静下来。

世间万事本就多有相仿。

都已经过了三百多年,遇见一次眼熟的情况也无甚可大惊小怪的。

扶苏都可以与赵政长得如出一辙,遇到同赵政一样喜用龙涎香的人又算什么稀奇?

毕竟那香虽贵比黄金,却也总有人是能用得起的。

她将手收回,痴叹着正欲离去,龙涎香的味道却又更浓郁了几分,身后那人竟是将方才的灯递至了她的眼前。

“姑娘,你喜欢这灯,我送你。”

那声音优雅稳重,却也不乏年轻男子的澄澈轩昂,听上去倒很是悦耳。

她心底微沉,暗念今日倒霉,竟是遇上了登徒子之辈。

这灯她断然不会收。

“公子的好意我……”

她想说她“心领了”,蓦然回首,却在望见那人双眸的一刻倏的怔住,心跳如狂。

人……可能长得相似,可能声音相似,还可能喜好相似,但……眼底的神韵相似的,她却从未见识过。

就算是彼时的扶苏,生出了与赵政一模一样的眼型,在眼神上却也全然没有那丝韵道。

而现在在她眼前的这个男子——

他高大,却不像赵政那般健壮;他俊朗,却不似赵政那般长相;他声音动人,却不若赵政那般磁性;他眼睛好看,却也与赵政狭长的凤眸大相径庭。

可唯独那神态,睿智沉稳中透着霸气可吞山河的气势,望着她时霸道又满是温情,竟会同赵政不存有一丝一毫的差异……

梁儿痴然,瞬间被那眼神深深吸引。

三百年……这眼神她痴念了三百年了……

想不到,她竟还能有机会再见……

“……公子……为何要送我这兔子灯?”

她一时抑制不住情绪,连声音都不自觉的有些颤抖了起来。

男子俯看着她,见她身躯娇小、肤白体弱,以为她定是出于深闺,与陌生异性言语时会多有紧张,便露出温柔的笑容,希望能对她稍加安抚。

“我没想太多,就是觉得……它白白的,很可爱,很像你。”

瞬间,梁儿瞠目。

回忆又再次闪入了她的脑中。

那时的赵政让她在五颜六色的花灯中挑出一盏,她便选了兔子。

赵政笑言:“难怪艾儿会那般喜欢兔子,看来是随你了。”

她说:“兔子白白的,很可爱。”

赵政便俯身在她耳侧轻声说道:

“这倒是,就如同你一般。”

……

梁儿的心剧烈震颤。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眼神,相似的话语……

怎会有如此多的巧事同时出现?

她眼眶已然微红,却在周遭色彩斑斓的花灯映照下,显现得并不明显。

“公子……喜欢白色?”

她试探着。

男子想了想,对如此简单的问题竟是意外的上心。

“也不是见到白色就喜欢。我只是喜欢白兔灯……和白衣……”

他唇角轻勾,眉眼飞扬,俊美的微笑引得众多路过的少女怦然脸红,而他的视线却始终不离梁儿,更是毫不遮掩含在自己眼中的脉脉情愫。

梁儿被他那同赵政分外神似的眼眸看得越发心痴,却又努力在心中提醒着自己不要动情,或许他并不是他……

或许……那种种相似都只是巧合……百年不遇的巧合……

“既是喜欢白衣,为何你自己不穿?”

梁儿不敢再看他的眼,微敛了头咬唇问道。

“呃……”

男子梗住,他说喜欢白衣,其实是喜欢穿白衣的她,可这……他又怎好直接与她说?

梁儿的心颤得更加厉害。

“白兔、白衣……那……花呢?”

她又问。

这次男子没有多想,脱口而出:

“百花之中,我独爱梨花……没有原因,仿佛天生就爱……”

转念,他又笑道:

“哦对,梨花也是白色的。看来,我倒是与白色有缘。”

与白色有缘,就是与眼前的她有缘。

男子越想越美,正喜上眉梢,却见那小小女子的眼中已有泪水盈出。

“姑娘,你怎么哭了?”

他心中陡然一紧,不自觉的抬手去为她拭泪。

而当那手触及梁儿脸颊的刹那,那瞬间的柔情、呵护和珍视,全部都像极了当初赵政待她的感觉。

她不觉的泪如泉涌。

那眼神只有赵政会有,那些对话的内容也只有赵政才知道……

喜欢白衣自己却不穿,还那么执着的偏爱梨花……

此刻的触感又是这般真实……

男子见她的眼泪越流越凶,慌乱之下回了神,立即将手从她脸上移开,面露急色讪讪哄道:

“……抱歉,我并非是要轻薄于你,你别怕,别生气,我……”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分明家中富庶,兼具权势,自小也是见过各色美人的,可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这副连粉黛都未施的清素泪颜,会令他如此情不自禁,竟使他初次见面就做出这般失礼的举动,将人家姑娘惹得愈发难受了。

他万分自责的将手收回,却在还未完全落下时被扯住了袖角。

他微怔,只觉这袖角被拉着的感觉似曾相识。

他不解的看向梁儿,竟见她梨花带雨又粉白怜人的小脸上已满是哀伤与委屈。

他的心便霎时更加揪做了一团。

“姑娘……”

忽的,还未待他说出什么,梁儿就已上前了一步,粘着泪水不管不顾的钻入了他的怀中。

如一只令人疼惜的小宠般,一边抽泣着,一边贪婪着他身上那世间少有的龙涎香。

政,不会错的!定是你!……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男子一惊,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却是心疼难耐,下意识的伸长手臂将她紧紧护在了身前。

他活了二十岁,从未有过如此奇妙的感觉,就好似与这怀中女子并不是初识,而是重逢一般。

也因如此,他才在茫茫人海中一眼便看到了一身白衣的她。

他素来骄傲寡情,却默默跟在她的身后走过了漫长的半条街。

直到见她钟意那高高悬着的兔子灯,他便鬼使神差的做了唐突之事,不仅上前帮她摘下那灯,竟还口出调戏之言,说什么兔子白白的,很可爱,很像她……

看她哭,他以为是自己不持重的言语惹她这不经事的小姑娘堵气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有多怕她生气。

他怕哄不好她,她便不会理他,不肯再让他亲近她。

男子从不曾想过,自己这等身份、这等心性的人,竟然也会有如此害怕惹一个女人生气的一日。

他虽不知这姑娘后来为何会突然拉住他的袖子,还主动过来抱他,但她能如此,他终是高兴的,可心灵深处却也隐隐作痛,因为……她在哭。

男子能感受到她的眼泪。

那颗颗琉璃般晶莹的珠泪都流在她的面上,又一滴不落的滴入了他的心里。

与其说他第一眼见她便想要得到她,倒不如说,他觉得她本就应是属于他的,从未失去过……

“姑娘……我……该如何称呼你?”

男子轻抚着梁儿因抽泣而微颤的瘦弱肩背,怕惊到她一般小心翼翼的柔声问道。

“梁儿……”

她将头抬起,抽噎着回答,杏眼哭红的像只小兔。

男子轻轻抚着她透白滑腻的脸庞,附着满志情思,深深凝望着她。

一时间,俊眸迷离,似痴似迷,连带着声音也一并缥缈了起来。

可即便如此,那句话还是一样奇迹般的摒去了周遭的喧嚣嘈杂,字字清晰的入了梁儿的耳、融了梁儿的心。

“梁儿……你可否告诉我,你我可曾相识?……可曾……有情?……”

瞬时,梁儿冁然,破涕而笑,素手接下他手中那盏白白的兔子灯,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政,何止于此?

……情深至切,永生不渝……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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