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匆匆而过,如今的李廷机,已然是堂堂的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内阁当中最年轻的辅臣,而叶向高也在六部当中权力最重的吏部担任侍郎,只要熬满一届考功之时,便能顺利成章的进入六部七卿的行列,成为一方大佬,和当年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的境况相差何其大也……
感叹了一番,叶向高的目光却是变得越发凌厉起来,望着李廷机久久不言。

对于李廷机来说,天子恩重,对于叶向高来说也同样是如此,所以他才更加生气,气李廷机的不识大体,今日若是他不能拿出个解释来,说不得这多年的交情,也就到头了。

“进卿可知,当初陛下与我等相见之前,曾下策论考校于老夫,题为论国事国策……”

李廷机自然知道这位老友的脾气,缓缓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叶向高竖起耳朵,默默听着,今上当初龙潜之时,曾获先帝恩准,自择王师,这一点他知道,当初今上曾经出题考校候选者的学问,他也有所耳闻。

但是具体的经过,他却是不清楚的,毕竟以当初他的年资稍浅,并没有被列入候选,后来之所以被收入王府,也是阴差阳错而已。

不过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自然一眼就瞧得出来,今上当初的这道题目,看似简简单单,朴实无华,但越是这样的题目,越难以出彩,也越能够考校一个人对于国势朝政的把握能力。

“李兄当时如何作答?”

叶向高开口问道,据他所知,当初被南京礼部列为候选的人共有四位,但是被今上登门延请的,就只有李廷机一人,所以这问题,必然是出在策论之上了。

“国之积弊,在朝党争,在农无地,在商贾横行……农者,国之本也,然亦有无农不稳,无商不富之论,昔者禹皇治水,谓堵不如疏,故农虽为本,商亦不可废……文臣为国之肱骨,上安君王下抚黎庶,以政事为本方为本分,然今日之朝堂,各党并起,攻讦难算,以此为乐,荒废政事,尔辈皆以官位为心,鲜有为国为民者……”

虽然时隔多年,但是李廷机却丝毫都没有迟滞,洋洋洒洒上千言的策论,张口即出,可见其心中对此策论的烙印之深。

“故既论国事,当先平朝局,定党争,以法约束商贾,使其不与民争地,而重商税,轻徭薄赋以安农本,方为治国之策。”

“好!”

叶向高亦是此道中人,听着李廷机缓缓诵出的策论,忍不住拍案叫绝。

“先平朝局,再定商贾,轻徭薄赋以安农本!尔张兄胸怀韬略,心有乾坤,实乃国之干臣也,不过既是如此,李兄今日在廷议上是……”

热血沸腾过后,叶向高还是继续提出自己的疑问。

这篇策论大气磅礴,直指朝廷的诸般问题,叶向高可以想见,若是按照此策论的预想来走,大明必将重现中兴之势,但是这并没有解答他的疑惑,反而让他心中更是看不懂李廷机的做法,既然他心怀如此大志,又岂会如此贪恋权位,急于攻讦阁臣。

“进卿还不看不透吗?如今朝中,党争愈烈,众党相互攻讦,延误国事,若党争不除,则无论何政策都难以推行得当,而朝中诸党,尤以浙党一家独大,所以要定党争,必先除浙党!”

李廷机双眉一竖,斩钉截铁道。

叶向高微微皱眉,李廷机的话说的不错,如今朝中的局势,的确是浙党一家独大,而毫无疑问的是,浙党的高层人物,便是朱赓和沈鲤两位阁臣。

可以说,若是能够扳倒他们,浙党的势力必然会遭到严重的打击,一念至此,叶向高的神色稍缓。

“这么说,李兄是为了打击浙党,所以才在廷议上处处与沈朱二人为难?但是李兄当知,浙党人多势众,根基深厚,并非一时一日可以尽除,现如今李兄如此咄咄逼人,只会令世人以为李兄贪恋权位,急于铲除沈朱二人上位,更是让今上心生不悦,如此未免太过得不偿失啊!”

听过李廷机的一番解释,叶向高心中的疑惑纾解了几分,不过口气依旧闷闷不乐,责怪之意甚为浓厚。

倒是李廷机依旧平静,缓缓开口,语气亦带上了一分严厉。

“进卿此话差矣,吾辈既受皇恩,当竭力报之,如何能惜己身而忘大义,浙党固然势大,可正因如此,老夫才不能放任彼辈继续猖狂,此番廷议之上,老夫虽然失利,但已然表明了态度,只要吾等竭力与浙党相争,合潜邸众臣之力,定能重挫浙党,令朝堂为之一清!”

叶向高默然,他已经听出了李廷机心中的坚定决心,也明白了他在廷议之上尖锐态度的来源,甚至于,他隐隐约约看出了一丝让他不愿意相信的可能……

不过想起李廷机的固执性格,叶向高又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力,良久,叶向高开口,声音嘶哑而低沉。

“李兄可知,你如此是在兵行险着,今上并非先帝那般人物,非是臣下能以势相胁之辈?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之局!”

要知道,李廷机并不单单是他一个人,他既是当今天子的帝师,便天然是潜邸之臣的领袖人物,这一点无人可以动摇,不夸张的说,他的身上绑缚了整个帝党的命运。

如今他拉开架势要和浙党死磕,代表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帝党,别的不说,若是李廷机真的因为今日廷议之事被浙党报复,帝党中人真的能够坐视不理吗?当然不能,就拿叶向高来说,一旦李廷机被针对,他是肯定要出手相援的,朝堂之上,最重人脉关系,若是同党同派都置之不理,压根就无法在朝堂士林当中立足,而斗争一旦挑起,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战局,直至不死不休!

但是问题就在于,李廷机真的能够代表,或者说掌控帝党吗?他不能!

他是帝党的代表人,但是他不是帝党的决策人,他无权决定帝党要做什么,能够决定这一点的人,唯有今上一人而已。

李廷机此举,必会招致今上的忌恨,而且更重要的是,如叶向高所说,今上的性格看似温和,实则外柔内刚,不会受人胁迫。

但是李廷机此举,无疑是将整个帝党架上了战车,强行推上战场!

而帝党中人,皆是天子心腹之臣,若是他们和浙党斗了起来,皇帝又岂能坐视不理?

说的严重些,李廷机如此做,形同逼宫!又何止是兵行险着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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