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顺流而下,经平河抵达韶南,从码头上岸,当地文武官员早就隆重地列队迎接。
我们并未直接去镇南王府,而是住在不远处的行馆沈园。

沈园为当地名园之一,房舍屋宇,无不透着江岸水乡的秀美。漫步园中,楼阁精致,亭台玲珑,兰草幽幽,几笼翠竹摇曳,山石池水,都是循屋而成,处处可见别具匠心。

我住在南苑的芷菱轩,在沈园休息两日,养足精神,就要去镇南王府给老爷子祝寿。

又是一场小小的考验,不晓得那老头子这么多年没见华夜,会不会看出现在这个是假的?转念一想,反正有康老四给我撑腰,船到桥头自然直,总能蒙混过去,于是又放下心来,等着去见老爷子完成任务好打道回府。

虽然华凌云和康老四口口声声说是祝寿,但我以我爷爷的名义发誓,绝对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简单,不过平心而论,以我这怕麻烦的懒惰个性,还是祈祷真的真的仅仅只是祝寿就好。

转眼到了日子,一溜三辆马车搭着我们晃悠悠地到了镇南王府。

我本来算盘敲得麻利,以为见了老爷子拜个寿说几句好听的,大不了考考写字吟诗,随便糊弄一下就过去了,哪里知道,等见了镇南王爷,才晓得,我这一路上的魔鬼训练,算是白搭了。

老爷子蟒袍玉带,三缕长须,看上去真有几分飘飘欲仙的味道,可惜一开口,我就知道,老人家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康老四满面笑容上前恭敬地喊了声"镇南王爷",老爷子抬头看了看,回俩字儿:"小黄。"康老四笑容顿时凝固。

他抓耳挠腮不知所以,看看老爷子又回头看看我,明显不知道"小黄"是谁。

我耸肩,你都不知道了,难道我知道得比你还清楚?

倒是老爷子身边一个看起来低眉顺眼的小美人旋即解了惑。

"小黄……是去年爷爷养的一条狗,已经死了。"……

好吧,我承认我不该在康老四如此尴尬的时候狂笑,实在不给他留面子,但是……谁忍得住啊?

偷眼扫了扫风云卿,不也一样满脸忍俊不禁的表情吗?

不过俗话说得好,现世报,还得快。

我还没笑完,景老爷子就一把拽住了我的手,异常诚恳地开口:"无染,你昨天是不是又逃了学堂?你呀,要是有夜儿一成的聪慧,我也放心不少了。"夜儿?无染?

我大惑不解,手指弯弯指指自己,转头看向笑到抽筋的康老四。

明显,夜儿是说我,可老爷子干吗抓着我的手叫"无染",乍一听还以为是"污染",差点就条件反射对一句"环保"。

小美人上前扶住自己的爷爷,温言解释:"爷爷,您记错了,他是夜儿哥哥,您一直念念不忘的夜儿,不是无染哥哥。"老爷子却瞪眼吹胡子:"胡说!夜儿哪有这么大?明明才是个8岁的孩子!"……本侯爷10年前8岁。

我算明白了,这老头子看样子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怨不得糊涂,记忆都是错乱的。

小美人一脸无奈的神色,转头正好和我四目对上。我还不觉得什么,她却一下子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去。

……害什么羞啊?虽然我现在是男装打扮,也不至于帅得那么惨绝人寰,连看一眼都脸红吧?

我习惯性地翻白眼。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听老爷子说话越来越靠三不着四,景无月,也就是那低眉顺眼的小美人和王府总管张叔一商量,搀扶着他就脚不点地地送进了内室,丝毫无视老头子一叠声的"小夜儿呢?怎么不来看我?"本来他喊一声"小夜儿",我就应一声"在这里呢",可应了半天才发现老头子根本就没听进去,还是张着两眼到处找他记忆里的"小夜儿",彻底无视掉我这个正主,所以后来干脆不答应了,目送着他一溜烟地被送回房去继续寻找"小夜儿"。

端起茶杯刚抿了一口,康老四笑得贼忒兮兮地开口:"夜儿,觉得无月郡主怎么样啊?""天生丽质,斯文秀雅。"鄙人的优点之一就是,只要是美人,无论男女,都会发自真心地赞赏。

康老四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笑得脸上那层白粉壳都快裂开了,扑哧扑哧往下掉粉。

我担心地把茶杯往自己的方向拢了拢,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无月郡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江南第一才女之称--"我点头示意康老四继续,然后端起茶杯继续喝。

呼……之前都顾着应付那老爷子了,回话回得我口干舌燥,需要好好补充水分。

"--所以,身为她未婚夫的你,也至少会点才说得过去。""噗!"

我一口茶水全喷到康老四脸上。

我恨姓华的这家子!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喜欢冷不丁地冒一句出来吓唬人?经常害得我形象全失!

所以看见康老四被喷了一脸,拿手一抹就成了浆子,我也没有丝毫的愧疚感,唯一的想法是,他就不能不抹这些粉啊膏的吗?大男人涂这些算什么?

说起来,北堂旌和风云卿也不曾涂过这些,看起来真是清清爽爽,顺眼得很。

想到风云卿,我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我忍不住嘴角抽搐。

这些可恶的家伙,明明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偏偏就瞒着我一人!难怪华凌云非逼着我下江南呢,敢情是给他带弟媳妇儿来了?

问题是……我怎么可能给他把弟媳妇儿带回去?我是女人啊!

虽然一直是男装示人,别人也都以为我是男人,但男装的掩饰之下,货真价实是个女人啊!如假包换的女人!怎么能娶得了媳妇儿?难道太后和华夜苦心遮掩18年的真相,就要在这镇南王府被拆穿了不成?

不行!我不能白白地等着戏被拆穿了之后脑袋搬家。

可而今眼目下,对于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未婚妻,我无计可施……用扇子搔搔头皮,我无言地起身。

"老九,去哪里?"康老四马上"关心"地问。

"逛逛。"我头也不回地砸两字回去,撩起袍角就抬腿出了花厅。

漫无目的地随处走,沿着长廊拐过弯便是花园,修建得精巧秀致,远远望去,花如云海,五彩缤纷,竟是说不出的繁盛景致。

走过去细看,才发现,苑中暗香浮动,花林连绵成片,不知道有多少种类,但无一不是冰胎玉骨,繁英琼莲,安排得错落有致,或循假山之势,或攀古木粗枝,各色花卉争奇斗艳,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让人不由自主地也心情安静下来。

好一处幽静的所在。

正漫步小路,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

"这是冷香苑,里面的花草都是无染哥哥亲手种的。"我回头,景无月正微红了脸颊看着我。

"无月见过小侯爷。"她福了一礼。

我抓抓头:"郡主客气了。"

自打从康老四嘴里知道眼前的女孩子是我未来的"媳妇儿",再见到她,感觉怎么都别扭。

虽然不得不承认,景无月长得漂亮,举止又斯文,客气礼貌,教养很好,不愧是世代簪缨的王爷之女。

镇南王本来有个儿子,可是两夫妻在一次外出时双双遇难,留下一对年幼的儿女。当时还在世的先帝动了恻隐之心,将景无染景无月两兄妹接到宫中住了一段时间,所以严格地说起来,华夜和这两兄妹也算是正宗的青梅竹马了。

但没想到的是,当时还没糊涂的镇南王爷看上了华夜,一心想要"他"做自己的孙女婿,老皇帝为了笼络江南的势力,自然毫不犹豫地满口应承,不过当时俩孩子小,也就搁了多年,如今华凌云想了起来,倒霉的就该是我了。

看着眼前含羞带怯的"未婚妻",我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在京城有北堂旌让我心烦,在江南忽然多个景无月叫人一筹莫展,平时还有风云卿、康老四的没事惊吓惊吓,可怜我这借尸还魂的路途,走的是那叫一个艰辛。

景无月也算是会察言观色,大概是看我脸色不怎么轻松,连忙试探着开口:"听闻小侯爷擅长琴艺,无月驽钝,略会一点皮毛,若不嫌弃,让无月抚琴一曲可好?""多谢郡主好意。"我摆摆手,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也不过是会一点而已,说不上擅长。"说话间,我灵机一动。

假如是我提出退亲,华凌云不但不会答应,八成会一口吞了我。可反过来,要是镇南王府对这个准女婿华夜侯不满意呢?他们主动要求退亲的话,华凌云想必无话可说……那我自然也就算是躲过一劫了。

康老四刚才说,景无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江南第一才女……既然是才女又是王女,眼光想必也非凡--

我转转眼珠,脸上马上摆出一副异常诚恳实话实说的表情,语重心长地长叹一声:"唉--"

景无月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关心地问:"侯爷为何叹气?""郡主有江南第一才女美名,理应有更好的选择,我胸无点墨,怕委屈了郡主。"我这也不算骗人,华夜确实肚子里没几滴墨水。

景无月闻言,双手抓紧了绢子,扭捏一会儿,才又开口:"无月并不介意……"你……你不介意可我介意!很介意!而且为什么,为什么这小丫头还是满脸娇羞的仰慕状?看来还要加强打击力度。

于是我咳嗽一声,心一横,自己揭自己的短。

"郡主,我两岁认字气死了老师,五岁读诗吓跑了学士,八岁习武敲晕了将军,十岁骑马烧了马厩,十三岁开始烧杀抢掠……不对,是飞扬跋扈人皆侧目,华夜侯恶名在外,郡主千万要三思啊。"原本希望能让她也稍微犹豫一下,然后再结合"我"以前的恶劣行径,好成功打消嫁人的念头,可只见这小妮子低着头不吭声,看不见表情也无从得知她现在是怎么想的,正在揣测,景无月忽然抬头。

看见她一脸毅然的表情我就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泛上不好的预感。

"侯爷,无月两岁认字五岁念完四书,八岁读诗十岁七步成吟,十三岁习得琴棋书画,蒙乡亲不弃,送无月'才女'之名,如今看来,竟是和侯爷互补巧合,天意如此啊……"她说得娇羞无比,我听得汗毛倒竖。

敢情是赖定我了?看她这模样这身段,也不像是嫁不出去没人要的类型啊,怎么就不长眼睛呢?就算你硬是嫁了我,我也没法和你夫妻双双把家还不是?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景无月羞红了一张俏脸,扭捏了半晌,终于娇滴滴羞涩涩地开口:"其实……侯爷……无月更希望您能叫无月的小名……月牙儿……"我一口血顿时堵在嗓子眼差点活活憋死!

这口血憋到我回了沈园还没咽下去,见到康老四就恨不得一脚踹在他那橘子脸上,以消我心头之恨!

可憋闷是憋闷,眼前一个景无月横在那里,难道能装作视而不见吗?

我越想越觉得窝囊。

自打进了这副壳子,称心的事没遇到多少,想享的福没享到多少,却老是被阴被坑,一会儿这个来吓你一顿,转背那个又来招惹你一下,可怜我的小心肝,就是这样一惊一乍地饱受折磨,还没吓出心脏病来是我身体素质好。

回房换了身衣裳,手拿折扇轻摇,唤来赵一跟着出门。

本侯爷心情严重不爽,需要好生感受一下世界是多么美好,空气是多么清新。

据说烟花三月下江南,最是当季的时候。

白居易也写过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诗句。那时节,正是草长莺飞,日出江花红似火,该是文人骚客笔下风致无双的江南。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苹洲。

何等雅致?

可惜我来的时候已经是深秋,转眼就到冬季了,虽然南方不比北方下雪结冰,但秋雨绵绵,秋风瑟瑟,尤其是夜色刚刚降临,风里带着湖水的寒意袭来,也着实冻人得很。

湖边游人寥寥无几,湖面上只有一只画舫,样式普通,点了灯,光芒荧然。

此时却下起了小雨。

我没料到会忽然有雨,被雨水一淋,顿时颇为狼狈,之前摇着纸扇漫步的浪漫劲儿彻底被雨打风吹去。

抬头看看黑压压的天空,扭头看看冷清清的四周,不禁感慨。

如此风景,西风听彻,沙岸双袖,冷香半缕江南雨。

若是换了北堂旌,便是两个字--风流。

再是换了风云卿,也是两个字--风雅。

可惜来的人不是北堂旌也不是风云卿,是我这个附庸风雅装风流的华夜小侯爷,不过还是可以说是两个字--疯子。

"阿欠!"我毫无意外地打了个喷嚏。

虽然这雨并不大,也只是略微打湿了外衣而已,不过冷飕飕的,滋味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转身打算回沈园。这样的天气,还在这湖边待着纯属自找罪受,刚迈出步子,身后传来一个小童的唤声:"公子请留步。"我回头。

那画舫已经来到岸边,一个童子站在船头:"我家公子说,雨下大了,若是不嫌弃,请上船喝杯清茶,避避雨。"我甚感意外。回头看了看赵一,抬头见雨确实越来越大,便笑道:"如此,就打扰了。"上得船来,船舱并不大,各色物件也不见得华贵,但是干净整洁。桌上已经摆了几样精致的点心,一壶茶。

我坐了下来,赵一寸步不离地守在身后。

片刻之后,只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公子久候了。"循声看去,屏风后面出来一个年轻男子,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岁数,眉清目秀,颇有神采,可隐隐一股惆怅之意,显得整个人有种忧郁的味道。

不过……为什么我觉得这张脸看起来有点眼熟?

那年轻男子坐了下来,微笑道:"冒昧请公子上船,还望见谅。"对方彬彬有礼,我也挂上一脸笑容:"我还要多谢公子呢,让我上船避雨。"他闻言淡淡一笑:"我姓冉,名无景,无字。请问公子尊姓大名?""华夜,也无字。"我回道。

此人给我的感觉甚是温和,说话斯文,倒是有些好感,自然说话也客气起来。

冉无景伸手替我斟满一杯热茶,道:"先前见公子淋了雨,不如喝点热茶,驱走寒气。"我正求之不得,道一声谢就一饮而尽。

冉无景见了也只是微笑,却取出一根紫竹笛子来,抵在唇边,悠悠的笛声缓缓传出。

笛音凄清,饱含挥之不散的惆怅郁结,还有一股不得已的无奈感觉……一曲完毕,我开口问道:"冉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冉无景放下紫笛,轻叹一声:"公子好耳力,在下确实心怀有事。"说完又是幽幽叹一口气。

我抓抓头,犹豫着道:"若问,就冒失了,所以我也只能劝公子一句,凡事看开些,这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人生在世不过匆匆数十年,光是睡觉就占去一大半的时间,还能有多少日子能拿来不开心呢?"老实说,我从来不是当知心姐姐的料,不怎么懂得安慰人,所以这几句颠三倒四的话有没有起到作用确实不知道,至于冉无景是不是为了礼貌而冲我微笑也不清楚,只不过看他温文尔雅的,没有北堂旌那样无赖,也没有风云卿那样玩阴的,倒是满单纯的一个人,有点不忍心看他愁眉不展而已。

所以我清清嗓子,正打算搜肠刮肚来当个善解人意的知心姐姐……不对,知心哥哥,身后赵一忽然动了,俯下身在我耳边低声道:"少爷,有不速之客。""谁?"我皱眉。

虽然我觉得江面上安安静静的,除了我和冉无景就没人说话的声音了,但赵一武功甚高,耳听八方,他说有人来了,自然不会有假。而且,随身的断水剑并没有脱鞘鸣警,那么说……来的人,并非怀有敌意?

"不知来者目的,少爷,小心。"赵一小声说完,又退到我身后。

虽然我没有回头看他,但也能猜到,此刻赵一定是全神贯注地防备,不敢丝毫松懈。

冉无景见我和赵一窃窃私语,不知说的什么,不禁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吗?""没事。"我笑道,"只是有人过来了,也是无妨的。"冉无景轻轻叹口气,眼睛低了下去,手指轻轻抚着那根紫竹笛,也不说话,就那样坐着。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个惨绿少年,没事就悲秋伤春,然后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别说,越看越像。

就在此时,赵一忽然厉声喝问:"什么人?报上名来!"不速之客已经到了吗?

我回头看向船舱门口。

黑沉沉的,看不出什么,只隐约见到一些人影晃动,传来两船船舷相击的声音。

"不知侯爷也在,张忠失礼了。"说话间,来人已经跨进船舱来,弯腰行礼。

是镇南王府的总管张忠?他怎么在这里?

"张忠冒失,不知有没有搅了小侯爷的雅兴?"张忠四十来岁的模样,样子长得普通,看上去精明得很。据说老王爷痴呆以后,景无染景无月两兄妹又不懂怎么打理王府事务,所以现在镇南王府实际上都是张忠在一手管理也不为过。

既然来的是镇南王府的人……想必也不会是什么敌人了,不过赵一还是全神戒备,以防有人对我不利。

张忠又对我行了个礼,然后转身,对着冉无景,恭敬地开口:"世子,请回王府吧,王爷和郡主都很想您。"世子?

冉无景是镇南王府的世子?

冉无景……景无染……这么明显的化名,我怎么就没听出来?难怪说看见他有点眼熟呢,和景无月长得很像啊!

我瞪着冉无景……不对,是景无染有点吃惊,却见他脸色显得有点苍白,喃喃开口:"还是让你们找到了……"张忠闻言弯腰鞠躬:"世子忽然离家,王爷和郡主都担心得很,请世子不要再任性,回府才是。"他说完,也不等景无染说话,就径直下了命令:"把船调头,回王府。"也许是错觉,我竟然觉得景无染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似乎想要逃走,但四周都是张忠带来的王府侍卫,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也只能苍白了一张脸,坐在桌边默不吭声。

见他这个样子,我忽然觉得有点可怜,刚想开口,景无染倒先说话了。

"夜儿,我之前瞒着你,你没生气吧?""呃……没有……"我干笑。

他也淡淡地笑了笑:"这么多年没见,你看起来还不错。"我心道,你说的不错是指原来的华夜还是现在的我?不过也没敢说出来,只好打马虎眼糊弄过去:"你看起来变了很多,难怪我都没认出来。"苍天可鉴!我是认不出来嘛,所以也不算撒谎是不是?

"你却没怎么变,夜儿。"景无染轻轻叹口气。

"我听说你也来了江南,便想见见你。"景无染继续道,"无月也一直等着你。"……其实,我巴不得景无月别等我……这是情真意切掏心窝子的大实话。

"咳咳……她……难道就不知道我……是个纨绔子弟吗?""她并不介意,倒是你似乎没把她怎么放在心上,按理,我这个做哥哥的也该给妹妹打抱不平才是。"景无染开玩笑道。

"哈哈哈……"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摸着头打哈哈,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八卦:"我说去王府怎么见不到你呢,怎么离家了?"听见我问,景无染脸上的笑容一僵,沉默下来,半晌,才悠悠地,似是而非地低吟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说完,便低头不语,只用手指轻轻抚着那根紫竹笛。

此情此景我也想不到话好说,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老爷子痴呆糊涂,小郡主有眼无珠,眼前这个看似正常点的世子也是个忧伤大过明媚的惨绿少年。

没想到除了华家皇室,还有这样一家子集体秀逗让人无语凝噎的极品……

当晚,我便住在镇南王府。

张忠早就遣人去沈园送信,结果随之一起跟过来的是紫菀那个丫头,说是担心侯爷不习惯,故此过来伺候,说白了还不是怕被镇南王府的人撞破天机?

乍换了个环境是不太习惯,天色刚亮,我就睁大了双眼躺在床上发呆,睡意全无。

身旁紫菀伏在床沿轻声打鼾,倒是睡得蛮香。

这女人,虽然言不实话不尽,但总归忠心,即使知道了如今的华夜早已不是原来的小主人,依旧故我,一直把我当华夜小侯爷,半点不曾变过。

该说她是忠心好呢?还是痴心?

我小心地起身,将毛毯披在她身上,轻手轻脚地自己穿好衣物,然后推开房门。

清晨的空气夹杂着冷香苑的花香顿时卷了进来,沁人心脾。

刚迈腿走了几步,就迎面看见景无染正在万紫千红百花烂漫中冲着我笑。

"夜儿,你起来得好早。"

"睡不着,自然就醒了。"我揉揉眼睛,丝毫不介意现在这副头未梳脸未洗的邋遢模样。

景无染拿着只小小的银壶,正在给花浇水。

不知道是什么花,一色雨过天青色的均窑花盆,里头枝浓叶翠,枝头颤巍巍地顶着几个花骨朵儿,含苞未放的样子。

见我盯着这几盆花看,景无染缓缓开口:"这花名叫'芳琼',我离家这几日,竟然都快开花了,却不知能娇艳几日,留香几时……"……又……又开始明媚的忧伤了……这惨绿少年就不能阳光灿烂一点吗?

我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回道:"林花谢了春红,总是太匆匆的,花开花谢本就是天理,何必执著呢?""你还是老样子,率性而为,无拘无束,真好。"景无染眼睛斜斜看来,那眼神闪烁得我小心肝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

难道华夜和这个景无染也有什么搅不清楚的事情不成?可看他眼神清澈,说话也不似作伪,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那边,景无染还在继续悠悠地道:"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从不理会世人眼光也从不计较闲言碎语,活得自由自在。人生在世,便该如此。"我继续打哈欠:"你也可以啊--"

反正是镇南王世子,皇室贵胄,不用担心生活的问题,也不用担心前途的问题,含着金汤匙出生,多少人做梦都想这样呢,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只恨我为什么生在王家……"景无染把银水壶放下,幽怨地长叹一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甚至……"他顿了顿,眼中居然有点水光盈盈:"甚至连自己喜欢的人也不能选择……空有权势又能怎么样?就算是镇南王世子又有什么用……"这腔调听着怎么那么耳熟啊……我抓抓头,越来越觉得知心姐姐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至少眼前这位悲春伤秋的惨绿少年就有让我无语问苍天的感觉。

估摸着这个时候紫菀也该醒了,我挥挥手,打算不再纠缠下去。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它情耽搁。"我道,"其实只要放宽心,何处不是天地?"这倒是我的肺腑之言,自打上了华夜的壳子,连惊带吓的,早锻炼出来一副宠辱不惊,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强悍心理素质,不然几百年前就被吓死了。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它情耽搁?"景无染闻言,那张忧郁的脸倒带上了一点笑容,稍微褪去了点那种阴郁的味道,而显得比较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夜儿,还是你了解我。"他说得情真意切,"也不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小和你们一起长大的那个华夜,非此华夜啊……这话我哪敢开口,哈哈一笑搪塞过去,刚转身,景无月沿着走廊正往这边过来。

见到景无月我条件反射想拔腿就跑,可她已经看见了我,满脸心花怒放的青春笑容,笑得我心里一阵一阵拔凉拔凉的。

"侯爷……"景无月娇羞万分地先屈膝福了一礼。

"无月郡主……"我惊恐万分地双手抱拳回了一礼。

"侯爷昨夜休息得可好?"

"很好很好,好得很,多谢郡主关心。"我顺口应了两句就想溜,"昨晚彻夜不归,我也该回沈园去了,以免四皇兄担心。"我铁了心想早点摆脱这对兄妹,无视他们一叠声的挽留,嘟囔了声"改日再来拜访",就落荒而逃。

马车轰隆轰隆驶进沈园,紫菀又靠近我耳边:"小侯爷,京城来消息了。"我眼皮也不抬:"如何?"

"他出身商家,两岁识字三岁习武,武功多是家里的护院武师所授,一年后拜华山张真人为师,十二年后下山从军,在有'进士将军'之称的赵无忌营下,因杀敌勇猛而被看中,随之习得兵法策略,后在大司马柳子昌的引荐下,逐渐成为掩日将军。""听起来似乎还算满正常的。"我拉拉衣袖,遮住手腕,"就只能查到这些?没有派人去他家乡核实过?""去了,没有丝毫异样。"紫菀答道,可随即又疑惑地问:"小侯爷,可是觉得有异?""不,很完美。"我淡淡回了一声。

确实很完美,无懈可击的过往,无懈可击的经历……可是……就是因为太完美了,才让我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也许是直觉,北堂旌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不被人所知的……马车忽然一抖,停了下来,车帘外传来赵一的声音:"侯爷,是康王爷。"我掀起帘子,前方,康老四正顶着一张涂满白粉的橘皮脸冲我直乐。

"老九昨晚睡得可好?"

我龇牙回他一笑:"好得很。"

然后跳下马车,正正发冠抖抖衣领,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康老四见状笑得更加花儿般灿烂,扇子一收往手心里一敲:"既然精神不错,晚上就一起赴宴去。"我听见"赴宴"两字,连忙追问:"什么宴?""景无染设的宴,说是为你接风,也没外人,就你我还有风大人,以及无月郡主,算是私宴,用不着担心。"我心里暗暗叫苦。

怎么才刚刚摆脱了那烦人的两兄妹,转过背还是没跑掉?

"可不可以不去?"我愁眉苦脸地开口。

"当然不可以。"康老四笑眯眯地就打碎了我的期望。

"……"我无奈地抓头,最后妥协,"那我先去好生休息,晚上再叫我。"想到要去应付那个惨绿少年和娇羞郡主,我就觉得筋疲力尽……

是夜,碧宁馆。

康老四这回还真没蒙我,确实只有景无染、景无月,然后就是我、风大人、康老四,闲杂人等一个都没有,连王府总管张忠都没在。

康老四笑得一脸白花儿开,风云卿低眉客气地不动声色,景无月羞涩万分地不时往我的方向抬眼一看,又急忙低下脸去,只有景无染还算正常点,至少能端着酒杯冲我点头。

眼见酒过三巡,我琢磨着就算有话也该讲了。

景无染想要离家一定有原因,自打昨夜和他见面以来,好几次欲言又止,八成是觉得为难,才不知如何对我开口,今儿个这宴,没设在镇南王府而是设在外面,倒也蹊跷。

可问题是,宴无好宴。

我正在猜测景无染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开口,麻烦事儿又来了。

本来觥筹交错,热闹得紧,却听见一叠声的"什么人?""有刺客!"随后,屋顶哗啦啦砖瓦直下,砸得众人躲避不及,一片烟尘迷了眼,朦胧中只见几个黑衣人手持银光闪闪的长剑,见人就砍。

康老四倒不是吃素的,屋顶刚破的刹那,他手里的酒杯就激射了出去,正中一人虎口,"叮"的一声,可旋即刺客涌入,外面的侍卫却还来不及赶上,康老四也只能护住离他最近的无月郡主躲避刀枪。

这次的刺客似乎都是奔康老四去的,只连累了他身边的景无月。

宽大的房间里一下子挤入这么多人,顿时拥挤起来,混乱中,木屑粉尘飞扬,看出去都是模糊一片,正在这喧哗混乱的关键时刻,我只觉得后颈被人重重一击,眼前顿时黑了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耳根子清净得很,没有女人的尖叫也没有刺客的咆哮,房间布置得简单,也就一些基本家具,一张桌子两根白蜡烛,当然,还有我身下躺着的床。

安静得近乎死寂,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我缓缓动了动身体。

还好,除了后颈还有点疼之外,并无不适,可恶!哪个王八蛋背地里下黑手敲晕我?

刚撑起身,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醒了?"

我缓缓回头,无奈地叹一声:"你把我弄晕了抓来,也没什么好处啊?"景无染笑得有点凄凉:"夜儿,对不起了。""你设这场戏,就为了抓我一人,总得有个理由不是?""理由?"景无染那秀气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一丝恨意来,"当年杀我父母,你华家皇室又何曾有理由了?"我惊住。

这码子过往我还真不知道,敢情景无染这惨绿少年是报仇来了?可和我没关系啊!简直哭天喊地窦娥冤!

片刻的出神,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景无染已经走到我面前。

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可背部已经抵到了桌案,无法后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景无染向我俯下脸,然后,他的双手就放到了我的脖子上。

"华凌云最疼你……如果你死了,他一定会很伤心吧……"他一边喃喃自语,脸上那仇恨的神色变得狰狞起来,一点一点收紧手掌。

我大骇,死命挣扎,却被他全身压制住,只觉得快无法呼吸,咽喉处的重压让我窒息,心中涌上从未有过的恐惧。

难道我真的要死在他的手下不成?

想呼救,可声音也被卡在咽喉,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只能张大了嘴,无声地、颤抖地喘息。

心里惊恐地呼救,无论是谁也好,来救救我啊!我真的不想死!

我伸出手徒劳地想要扳开他紧紧掐住咽喉的手,却只能在他手背上狠狠抓过,鼻尖闻到一点血腥味。

耳畔隐隐听见他呼一声痛,也就是刹那的工夫,紧掐在我颈上的双手不知何时松开,空气冲入胸臆。

生死之间,不过一念。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头看向景无染。

他之前狰狞的脸色一扫而空,正双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万分的模样:"我下不了手……我真的下不了手!"惨绿少年正在顾着自己良心的挣扎,我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可还没窜到房门,头发被人猛地一扯,整个人便摔倒在地板上。

这一下只摔得我七荤八素,眼前发黑,背部一阵剧痛,景无染已经压了上来。

"夜儿……"他粗重地喘息着,湿热的唇在我脸上乱亲,最后用力堵住了我的双唇。

我彻底僵住,脑子顿时空白。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是皇室的人……你要是女人多好……那我……那我……"他近乎绝望地吻着,撕咬着,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嘴里逐渐浓郁的血腥味,倒猛地惊醒过来,想也不想,扬起手就给了景无染狠狠一巴掌。

"啪"的一声。

景无染一惊,手下放松了力道,我连忙把他猛力推开,喝道:"无染,你疯了?""我是疯了……"景无染哀伤地苦笑,"我真的很恨你,你们害死了我爹娘……可是……我也不知为什么……总是忘不了你……我们都是男人啊……我……"我擦擦嘴巴,也无话可说。

至此,事情已经很明了,景无染一直以为是华家皇室害死了他的父母,念念不忘要报仇,可偏生又对夜儿产生了感情,自己竟然爱上了一个"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妹妹的心上人,于是开始痛苦,开始挣扎,开始想逃避,开始毫无悬念惨绿少年明媚的忧伤……想不到这样戏剧化而且狗血的桥段,居然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不禁苦笑。

景无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捂住刚才挨了一巴掌的地方,笑容简直凄凉得肝肠寸断:"夜儿,别怪我……"说完,落荒而逃一般快步出房,随后听见咣啷一声,房门被锁了起来。

我深呼吸几口气,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房门就吱呀一声,有人开锁进来了。

我回头看去。

来人不是景无染。他身穿黑衣,脸上蒙着黑布,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看着有点眼熟,见他缓缓走近,一下子想了起来。

这不就是上次船上的刺客?难道……那次我险些遇刺,和景无染也脱不了关系?

那人走近我,开口讲话:"华夜侯爷?"他故意在"侯爷"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我何尝听不出来?当下哼一声:"藏头藏尾的,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算什么江湖好汉?"来人冷笑一下,居然真的伸手取下脸上蒙面的布来。

也算是长得不错,满英俊的,但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冷漠的气质来,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他见我上下打量他,嘴角一勾,又是冷笑:"恐怕要委屈侯爷几日,到鄙人府上作客。"我心道,你就直接说俩字"绑架"多省事?非得找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累不累啊?

可我不敢说出口,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人的武功我不是没见过,在他虎视眈眈之下,我不觉得凭自己这小胳膊小腿儿就能逃出生天。而且看他这样子,还算客气,万一惹恼了来个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从来不是革命党人,没有那百折不挠的硬骨头。所以现在我很合作,异常的合作,并且合作得面带笑容:"可否请教一下,大侠尊姓大名?""赵三留。"他丢过来三个字就再没开口。

我正想继续问大侠师承何处生辰八字,却见眼前人影一晃,后颈旋即一痛,眼前又黑了过去。

……可恶!为什么都这么喜欢敲人脖子?不是好习惯啊不是好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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