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朔微微沉了眼眸,肩头的疼痛实实在在地扩散在身体里,牵扯着他的心神让他看清楚,他一时少了防备的后果就是,狠狠地被她还了一刀。
“怎么会……不能比呢?”他捏住她的左手,也将匕首一并捏在里头,慢慢地将刀锋从肉里拔出来。

“你我从来都是相当的,你虚情假意,我也虚情假意。你不用真心,我便没有真心。现在连这肩头上的痛楚,你我也是一样了。潋滟,这一回,算我们两清了吧?”

匕首带出血来,染深他一袭黛青官袍。潋滟靠着墙笑着,将匕首放回袖子里去。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不觉得你我已经两清。韩朔啊,你欠我的,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我不是你,与天麟哥哥也不曾有你同明媚的情意。要将什么东西强加于我,也总要找个像样的借口才是。”

韩天麟是韩朔的大哥,当初被他亲手陷害进牢狱,韩朔登上太傅之位而见死不救,才导致韩父后来被活活气死。

潋滟记得,韩天麟是一个很儒雅的人,常穿一身青色绣白蛇的锦袍,拿一把玉扇,很是温和地冲她笑。

那时候她跟着韩朔和明媚跑,被他们抛下的时候,总是天麟哥哥站出来,给她买一个皮薄馅儿甜的豆沙包子,逗着她开心。潋滟觉得天麟哥哥是好人,即使他与韩朔为了争太傅之位而手足相残,但是在潋滟看来,他至少对她很好。

韩朔没有给她的温柔,天麟哥哥给了。只是后来天麟哥哥越来越心狠手辣,对韩朔步步相逼,几番都要害死他了。潋滟看不下去,上门去找他,问他:

“天麟哥哥,血浓于水,你当真这样容不得子狐哥哥么?他是你的亲弟弟啊!”

韩天麟站在房间门口低头看她,温和的脸上有着无奈的神情:“潋滟,就算我不对子狐动手,他也会对我动手。利益所趋,我们没办法共存。”

“为什么?”年纪小小的她不懂,仰头看着他道:“亲人,怎么能不比利益重要呢?你看,我也喜欢子狐哥哥,但是他喜欢明媚姐姐。明媚姐姐是我的亲人,所以我只祝福他们。天麟哥哥,你也跟我一样,不好么?”

少年脸上稍有动摇,望着面前这一脸单纯的少女,轻笑出了声。

“潋滟,不要喜欢子狐了。来喜欢天麟哥哥如何?”

“不,书上说过,女子当要坚贞、从一而终。潋滟喜欢子狐哥哥,哪怕他这辈子不能同我在一起,潋滟也不能再喜欢其他人了。”

“是么…”

后来,韩天麟失踪了,洛阳城里没了他的行踪。不过潋滟没有在意,因为那时候,她已经同韩朔在一起了。有他的承诺,要做他的妻。

当韩朔登上太傅之位时,韩天麟又出现了,却是被押在囚车里,作为乱党关入天牢,成就韩朔大义灭亲、为国为民之功,也成了他登上太傅之位的,最后一块垫脚石。

潋滟想去看他,可是韩朔不允。她甚至不知道天麟哥哥为什么成了叛党,这些年又到底去了哪里,只是行刑的时候她去看了。

刑场之上的韩天麟最后一次抬头,却在人群之中准确地找到了她,然后给了她一个微笑。他嘴唇微动,说的分明就是:潋滟,下辈子,同我在一起吧。

她那天回去之后,生了很大的一场病,病了一个月。等到病好的时候,听见的就是韩家老爷子死了,韩朔要与她解除婚约的消息。

回忆里大家都记得韩天麟,只是那一直是韩朔的禁地,轻易提不得。

可是,今日韩朔竟然自己提了,还说得很是让她不明白。她与天麟哥哥,怎么能同韩朔与明媚比呢?她又不喜欢天麟哥哥,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血越流越多,潋滟也只是冷眼旁观。刺进他肩头的匕首,是她划掉肩上字的那一把。如今也算她出一口气。手刺下去才发现,也不是那么难。

“娘娘真是薄情呵,当初与我大哥那般要好,如今也能转头就不认了。”韩朔捂着伤口退后两步,睨着潋滟道:“就算娘娘觉得臣还欠您的,臣也是问心无愧了。今日就此别过,他朝相见,你我,只剩身份相应,再不多其余半分。”

潋滟笑吟吟地颔首:“甚合本宫心意,多谢太傅成全。”

韩朔转头走了,还有些血落在她的脚边。潋滟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去主院。

“爱妃你回来啦。”司马衷正坐在桌子边吃东西,楚将军似乎是累了,已经睡着了。潋滟轻手轻脚地将小傻子拉出来,低声道:

“皇上,臣妾自入宫以来,便没有好好侍奉过爹爹,如今爹爹受伤,家里已经没有其他子女。还望皇上开恩,让臣妾在楚府住上几日,照顾爹爹。”

司马衷抓了抓脑袋,犹豫了一会儿,点头道:“爱妃担心国丈,情有可原。那朕便一个人先回去了,爱妃自己也要照顾自己,等会儿朕就让含笑和休语来陪你。”

“多谢皇上。”潋滟朝她行了礼,小傻子站了一会儿,突然将她拉起来抱在怀里。

潋滟吓了一跳,司马衷动作很轻柔,没有扯到她的伤口,抱紧了她就在她耳边道:“几天要抱不到爱妃了,先让朕抱抱吧。”

撒娇的语气,带着点儿孩子气。潋滟放软了身子任由他抱着,轻轻拍了拍皇帝的后背:“又不是多大一场离别,臣妾过两日便回去了。”

司马衷放开她,笑嘻嘻地道:“朕等你。”

“好。”潋滟心里暖了暖,看着皇帝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楚府,心道,至少世间还有这么一个傻子,肯相信她依靠她。

沉贵妃回楚府照顾楚将军,后宫争幸便又重新开始。新进宫的美人娘娘们都使劲儿往晋惠帝身边凑,拦羊车,下春药,什么都做得出来。小傻子把自己关在沉香宫里,下旨不见任何妃嫔,才让这后宫平静了一点儿。

躺在潋滟的床上,皇帝随手摸了摸,竟在枕头下面摸出一截红绳来。

他认得,这是潋滟以前常戴在脚腕上的,现在也终于是取下来了。

司马衷笑了笑,拥着被子安宁地睡了过去。

“爹爹,该吃药了。”潋滟换了寻常的衣裳,坐在楚啸天的床边给他喂药。

楚啸天张嘴含了药,那药苦得潋滟都不想闻,他却眉头也没皱一下,慢慢咽下去,再含第二口。

潋滟很佩服自家爹爹,从小就是。能喝这么苦的药而面不改色,也是原因之一。

“潋滟,爹从小到大,有没有骗过你?”楚将军突然开口问。

潋滟一边舀药一边摇头:“不曾,爹爹自小便教导女儿,不能说谎。”

楚啸天垂着眸子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你告诉爹爹,现在对韩朔,可还有多少情意?”

手一顿,药勺停在半空,却丝毫没洒。潋滟认真地看着楚啸天,摇头道:“半分也不剩下了,昨日我还在那主院外头,拿匕首扎进了他的肩膀。”

这几天朝堂是安静了,楚啸天不上朝,韩朔也不上朝。只有老好人赵太尉还会嘀嘀咕咕给皇上禀告一些事情。

“如此便好。”楚将军轻咳两声,捏着被子道:“韩朔与我楚家,也是势不两立。他伤我,你伤他,此后怕是更不能相容。爹就是怕你总是因情误事,才多嘴两句。潋滟,此生此世,韩朔不是你的良人。他那心里,怕是一直放不下明媚的吧。”

潋滟凝眉,放下药碗问:“伤了您的,当真是韩朔么?”

楚啸天沉了脸:“除了他还能有谁?韩朔门下的武士众多,刺客蒙面而来,老夫不记得是谁,长何种模样。可是他腰间系着的腰带是韩府里头的人常系的双扣云锦纹腰带,老夫曾在虎威和谢戎身上见过,认得它。”

尽管猜到可能是,但是听自家爹爹亲口说出来,潋滟还是觉得心往下沉了沉。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韩朔是当真没把她当回事,才会一直对她的亲人下手。先是大哥,再是爹爹,真当她是这般好欺,半分不会还手么?

“潋滟,爹爹觉得,你还是早做打算。新都那边已经开始筹备,你最好想办法拿到韩朔的令牌亦或是兵符。不然以我们现在的兵力,想带着皇帝一起逃出去,还是有些勉强。”

“女儿明白。”潋滟摸了摸药碗,有些凉了:“女儿先将药拿出去热一热,爹爹好生休息。”

楚啸天点头,看着潋滟单薄的身子慢慢晃出去,心下也有些不忍。

他只剩这么一个女儿了,却不得不欺骗她呵。其实几个孩子里,他亏欠得最多的就是潋滟,从最开始她与韩朔的婚事起,他这个当爹的,就欠了她啊。韩朔为什么会退婚,只有他知道,却从来没有给潋滟说过半句。

兴许等以后一切尘埃落定,他行将就木了,会把那些往事告诉她吧。

而现在,潋滟只能恨韩朔,不能多其他半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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