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记得,以前楚家那小丫头经常围着韩朔转,哪怕韩朔是先与楚明媚有了婚约,楚潋滟也会远远看着他们,跟在后头。
以前秦阳还觉得韩朔对潋滟残忍了些,毕竟人家一颗芳心尽付,换来的是一场欺骗和利用。可是如今怎么看着,韩太傅也没再占着多少上风。那曾经日日同韩朔示好的小丫头,现在也不是心意冷透,再不肯轻易依赖他了么?

听着这问话,韩朔脸色微微一变。目光似利剑,直直地要将那嬉皮笑脸的人穿透似的。秦阳这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好端端的,作何要去问楚潋滟有没有将他放在心上?放与不放,他韩朔还在乎不成?

“你定然是最近太闲,担着太保的职务,却什么都不做,倒来问这些有的没的。明日我便奏请了皇上,让你去荆州走一趟吧,正好听闻那一方正闹秋旱,你过去体验一番民生疾苦,回来也好上表于帝。”

雪白的牙齿半露,韩朔微微眯眼,一字一句地说了这段话。

秦阳脸上一顿,立刻换上一副正经神色,摇头道:“我近日身体不适,不宜长途奔波。去荆州还是算了吧,我不问这些了,不问还不成么?”

啧啧,不过是开个玩笑想看韩朔变变颜色,打趣一番,哪知就给人家惹急了。得了,惹不起躲得起。他爱回避,那就让他回避去吧。总也不关他什么事。

韩朔继续饮酒,心思却是飘得远了。无情恼,多情愁。这些个女子该心思缱绻的东西,当真不适合他。也不过就是今日稍微感概了些。

比起楚潋滟有没有将他放在心上这种事,他更关心楚中丞死后,中丞之位要提谁上来。楚啸天闭门不出,怕是好几天不会上朝,他有充实军备的折子,这时候也就该让皇帝给过了。

江山几秀,可比美人好看多了。

司马衷不适合那皇位,他也不甘心一辈子屈居人臣。总有一天这天下会名正言顺是他的。为着那一天,他也不该去想其他的。

一口饮尽杯中酒,韩朔笑了笑,指着正在弹琴的女子道:“此女殊容甚丽,倒是可以做金屋藏娇之用。”

琴声突然乱了,弹琴之人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提着裙子给韩朔行礼:“太傅……”

毫无预兆的天降之幸,琴女长歌有些手足无措。秦阳微微惊讶,转头看着韩朔道:“你要替这女子赎身?”

韩朔点头。

门口候着的风妈妈立刻就进来了,拉着长歌连声朝韩朔道谢,嘴里嚷着:“太傅当真是好眼光,这长歌还是个清倌儿,能跟着太傅,也是我春风楼的福气呀。来来,长歌还不谢过太傅?”

“谢太傅!”长歌偷偷瞧了面前的男子好几眼,见他神色淡淡的,也不见多少爱慕亦或是欢喜之情,怎么就听了两首曲子,便要赎下她了?

“将卖身契送去韩府,领银子便是。”韩朔起身,朝秦阳摆手道:“今日也就到这里,我先回去了。”

“哎!”秦阳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不见了。回头看看那琴女,再摸着下巴想了想,他还是没弄懂韩朔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女得幸,受宠于太傅韩子狐,得金屋而藏之。

这消息在洛阳流传得飞快,还没热腾一会儿的“断袖”之说,不攻自破。洛阳的无数少女跌碎芳心,围着韩府要瞧瞧那琴女是怎么个天姿国色,能得韩朔的亲睐。没几个时辰,连宫里头也都传遍了。

潋滟穿了一身素衣算是为刚去的“大哥”持素,听着这消息的时候微微挑眉。

韩朔当真是耐不住了,不找她,果然还可以找别人。

“爱妃爱妃,大家都在猜那琴女是有多美,能让太傅动心。”司马衷围着桌子一直绕圈,一蹦一跳地对潋滟道:“朕倒是觉得说不定是琴女的琴声实在动人,太傅一听倾心了呢。”

潋滟偷偷翻了个白眼,伸手将身边跑过去的小傻子给抓住,拖到凳子上坐着。

“皇上,这些有的没的猜来做什么?您今日的功课可是做完了?”

兴奋的脸儿瞬间垮了下去,皇帝拉着潋滟腰间的宫绦撒娇:“今日大家都高兴,书能不能就少看一本?”

潋滟很温柔地笑,然后坚定地摇头。

小皇帝沮丧了,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她:“那朕现在去太极殿?真的去了哦?爱妃没有朕陪,不会寂寞吗?”

潋滟拿袖子掩着唇笑:“怎么会寂寞呢,皇上用功,臣妾最是开心。恭送皇上。”

无奈的身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沉香宫,潋滟脸上的笑容也慢慢褪去,盯着桌上的茶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站起来去给最近沉香宫后院长出来的一株草浇水。

“娘娘,这又不是什么名花名草,您浇水做什么?”休语好奇地问。

潋滟歪歪头,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就觉得它挺可怜的,养养看,说不定能长出什么花儿来。”

含笑暗暗摇头,那分明就是一株野草,哪里能开出什么花。

...

楚家的祖坟一直修在镜子山上,谢子瞻将楚弘羽的遗体送回楚家的时候,楚啸天一句话也没有说,都没有将尸体头颅上的黑布揭开,便殓了放入棺材,让人抬去镜子山。

楚弘羽是楚家第一个犯下这种谋逆之罪的人,尽管后来有胡女替他喊冤,罪也终究没有再翻过来。楚啸天没有将他葬在荒山野岭,好歹还是念着几分父子之情的。可是虎毒尚会护子,他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被处斩,一句话也没说的冷血,还是让府中仆役多有议论。

送葬这天,潋滟被允许出宫随着一路。尽管知道棺材里头不是真正的大哥,但是看着亲人哭了一路,黄纸漫天,潋滟忍不住情绪也有些低落。

楚啸天走在最前头,身子很挺直,鬓边有些花白了。但是潋滟看着他的背影,还是会觉得自家爹爹像一座永远不会倒的大山一样,唯一的男丁死了,他也还这般无所谓。

有时候潋滟觉得,自己这样冷血,多半是家族血缘的关系。

“停。”走到镜子山下,楚啸天突然抬手高喝了一声。

后头送葬的队伍都停了下来,哭声也弱了些,白幡飞起,添几分寂寥。

大风刮过,素衣几扬。仍旧穿着铠甲的将军站了一会儿,慢慢朝镜子山上跪了下去。

众人都是无声,白发人送黑发人,本是不该出殡。然而为着这有罪之体,楚家当家也是要跟祖先告罪的。

“老夫,无颜见楚家的列祖列宗!”楚啸天磕了三个头,直起身子,声音冷硬地道:“教出这样的不孝子,给楚家蒙羞,丢尽先祖的颜面,如今竟然还让他葬入祖坟,打扰先灵。”

潋滟默默站在后面,听着自家爹爹的话,眼睛有些红。她虽然也觉得大哥是做错了的,但是不是通敌叛国,只是收留了一个胡女,还没到给先祖蒙羞的地步。现在已经算是丧命了,竟也还要让爹爹赔这样大的罪。

“继续上山。”楚啸天磕完起身,走了一段路,又接着下跪。反反复复地跪着前行,一直到达祖坟附近,他的双膝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泥。

潋滟没有看见过前面跪着的人的表情,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一直没有任何波澜,冷静地站在前头看众人刨土下葬。直到一系列礼仪都结束,楚啸天才站在墓碑前头,给上了一炷香。

“爹爹,有时候,我们楚家子女的性命,是不是真的比不上名誉重要?”潋滟站在楚啸天身后,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楚将军的声音很是平静:“楚家的名声,是楚家人世世代代累积下来的。多少人丧命,多少代家破人亡,这沉积着血汗的东西,哪里不比你们轻飘飘的性命更重?”

潋滟咬唇,有些不满地道:“但是大哥是您的亲骨肉,分明可以救下的,你却全然不顾。现在他身首异处,您也一点没有后悔过么?”

“后悔?”楚啸天嗤笑一声,头也不回:“老夫只后悔生下了他!潋滟你记住了,你是楚家最后的血脉,爹不想再管你以前如何。但是以后,你的使命是效忠司马皇室,不要再与那韩朔沾染半分!”

潋滟愣了许久,垂眸轻笑:“是。”

两人接着沉默,风吹得骨子里都透着凉。潋滟想,幸好里面躺着的不是大哥,不然听着,该是寒心了。他们的父亲是一个英雄,但却真的,不是一个温暖的父亲呵!

香燃尽,潋滟转头先离开了。

她走得快了些,也就没有看见,面对着石碑一动不动的那张脸上,早就已经是老泪纵横。

“老夫以你这儿子为耻。”楚将军硬着声音对墓碑说,眼里却有泪一滴滴落在面前的香炉里。

“若是有来世,来找老夫,老夫一定好生管教你,不再让你走上这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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