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平时被深深地锁在脑海的最深处,轻易不肯也不愿再翻动它。可是就在今晚,坐在喧闹嘈杂的路边,她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原来竟是这样的好。

第二天是陈南亲自来医院接承影下班的。

上次在雨里被追尾的车子拿回来了,那样的小刮擦,修好后半点痕迹都看不出来,还跟新的一样。她站在车尾心想,可惜感情和车不同,裂了再补比登天还难。

路上陈南把大致的情形讲了,原来是沈池昨天一早亲自给他打的电话,说自己起不来床了。

“这两天天气不好,一直下雨,我原本就在担心他会不会旧伤复发。”说完他侧头看她一眼,“你们……没事儿吧?”

承影右手支在车窗边,撑着头,不动声色:“既然你好奇,昨天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陈南夸张地做了个投降的动作,笑道:“姐你饶了我吧!我也是好心才打听一下,要我当面去问我哥?我可不嫌自己命长。”

她笑了笑:“好好开车。”半晌才盯着前方,不经意地问:“现在怎么样?”

陈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你是问我哥的情况?”

她斜着瞟去一眼,懒得接腔。

他嘿嘿笑了:“其实你也不是不关心他嘛。”

“再废话,你就立刻下车,我自己开回去。”

谁知她话音刚落,陈南果真就把车沿着路边停了下来,跟她说:“我去买点东西,你等一下。”

几分钟后,他拎了个袋子回来:“家里的镇痛膏药用完了。你刚才问我,我也只能说今天比昨天好不了多少。中午勉强起来了,在沙发上靠了一下,结果还是被我扶回床上去的,自己一步都走不了。”

承影将架着的手收回来,十指轻轻交握着放在膝盖上,没有再说话。

到家的时候阿姨正在做晚饭,客厅俨然变成了牌局现场,四个男人围在茶几边打扑克。见到她回来,纷纷抬头叫了声“影姐”。

她点头,望向陈南,后者却难得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举高了手中的纸袋:“需要我替您拎上去吗?”

她忍不住横去一眼,冷着脸接过来,上了楼。

沈池果然睡着客房里,她进去的时候正好听见他在讲电话。

声音略微有些低,仿佛带着倦意,但每句话都简洁明了,到最后他说:“好,明天见。”

明天?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的膏药,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将眉头皱了起来。倒是沈池,将手机扔到一旁,大概是之前听见门口有声音,这时便转过头来。

前天晚上在卧室闹出的动静不算小,只不过这两年,两个人似乎都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都学会了如何在彼此的排斥中继续维持着相敬如宾的表象。

所以,他们很少去翻旧账,过得一天算一天,哪怕几个小时前脾气上来了冷言冷语互嘲一番,天一亮便又可以不咸不淡地聊两句天气和交通。

从没有事先商量过,但每一次的不愉快似乎都恰恰卡在一条临界线上,那是条危险的临界线,线内和线外将导向两种完全不同的结局。

不过前晚,在积压了许久而突然爆发的情绪下,她似乎感觉自己已经越线了。几乎是出于直觉的提醒,所以她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不肯再多说一个字,而是转头离开了难堪的现场。

窗外是烟雨蒙蒙的薄暮,成串的水珠从玻璃上慢慢滑下,模糊了原本绝佳的风景。

明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越发将他的眉目衬得清俊异常。

他将她从上到下很快地扫了一眼,最后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抿了抿嘴角,若无其事地问:“还是起不来?”边说边走进室内。

其实他此刻平躺着的姿势并不利于腰伤的恢复,俯卧应该会更好些。

她走到床边,才去看了眼窗外连绵的雨水,忽然有些心浮气躁,也不知这场台风带来的阴雨天气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对于她的问题,沈池没有回答,只是语调平平地问:“手里的是什么?”

“膏药,镇痛的。”她看他一眼,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在床沿偏坐下来:“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他没再看她,微微闭上眼睛说。

这样的对话和场却让承影有些恍惚,仿佛曾经也有过类似的情形。

只不过那一年,她半蹲在床边,而他趴着,一只手还捏着她的掌心,语气安抚:“还好。”

可是哪里好了?明明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明明腰上还缠着白色的纱布,刺得她眼睛都疼了。彼时她还在医学院念书,成绩最好的就是解剖学,可那是头一次,她发现自己竟然也会害怕,怕得手指尖都在轻轻颤抖。

这样的手,估计连手术刀都拿不稳吧。

当时,他没说太多话,又或许是真没气力多说,便只是用微凉的手掌覆住她的手。这样的安抚似乎有着极为神奇的力量,终于让她渐渐镇定下来。

那天她就坐在床边一步都没离开,一直看着他因为疲惫而沉沉睡去。其实她知道情况一点也不乐观,至少不像他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因为他的掌心温度低凉,始终带着冷汗。

当时,那难熬的一整夜,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时间隔得太久,承影发现自己已经快要记不清了。

强迫自己回过神,她把手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便说:“陈南说昨天医生过来留了药,你转过去,我帮你按。”

他没反应,明明听到了却不愿搭理。

她深深吸了口气,耐着性子,又叫了他一声。

他依旧闭着眼睛:“我动不了。”语气平淡得仿佛是在说着旁人的事,只有眉头微微蹙了蹙,似乎不愿意承认,又似乎不大耐烦。

她没想到这次居然会这么严重。最后只得扶着他,很轻很慢地协助他换了个体位,让他趴在床上。

过程相当艰辛,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身下的床单已经乱成一团。

按摩手法还是当年他初受伤后学的,特意请教了中医院的师姐,练习了很久才敢在他身上动手。

她记得那时候他还取笑她:“白天是不是没吃饱,轻得像只小猫在挠痒。”

其实她只是不敢用力而已。心中将他看得太贵重,每一下都小心翼翼,难免失了专业水准。

药油的特殊气味很快就在房间里飘散开来。

她搓热了手掌才放上去,明显感觉到床上的人微微震了震,大概是因为痛。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忽然升出一丝莫名的快感。

其实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后颈伏贴的短发。他屈起一只手臂隔在前额和枕头之间,所以任何表情都被隐藏起来了。

第二下,她又加了两分力,猜测他是否已经皱起眉头。

整个按摩持续了十五分钟,他始终一声不吭,最后反倒是她全身起了一层薄汗。

用手背蹭了一下垂落在脸侧的发丝,她站起来说:“我去洗手。”

等到洗完手又换了件衣服回来,发现沈池正试着自己起身。

“你再乱动,估计明天哪儿也别想去了。”她冷冰冰地警告了一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伸出去一半,在空中僵了僵,到底还是扶住他的胳膊。

沈池似乎也愣了一下,可是眼睛并没有看她,只说:“明天让医生再过来一趟。”

她明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也只是动动嘴唇,没接话。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负责好了,关她什么事呢?

按摩加药油似乎起到了迅速而短期的效果,沈池勉强从床上起来之后,撑着墙壁略微走了两步。但仍旧不能上下楼梯,所以晚饭只能端到房间里来吃。

承影这时候才想起路上陈南说的话,医生诊断是阴雨天气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外力拉扯,才会导致如此严重的旧伤复发。

前晚她跌倒在地上,其实倒被他消去了大半的力道,所以自己毫发无伤。

不过,这一切本就是因他而起,所以她根本没有半点内疚或感激。

一整个晚上,楼下客厅里都热闹非凡,显然是有人真的将这里当成赌场了,玩得起劲了,谈话声、笑骂声不绝于耳。

承影去洗澡之前顺路拐到楼梯口,倚在护栏边朝下面看过去,随口问:“谁赢了?”

“南哥。他说一会儿要请我们吃消夜。”

陈南大概刚从大门口抽完烟回来,手上还攥着一把牌,笑着招呼几位送钱的财神:“少废话,打完最后一局大家赶紧撤了,别吵着大哥和影姐休息!”

“我倒无所谓。”承影转了个身,边往房间走边叮嘱:“你们慢慢玩,走之前把客厅给我收拾干净了就行。”

结果等她从浴室里出来,楼下已经变得静悄悄一片,显然人都走光了。

阿姨也已经睡下。她拿着干毛巾擦了一会儿头发,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异常响动,走过去一看,原来是玻璃水杯掉在地板上摔碎了,而始作俑者正半靠在床头,既没有能力弯腰,也似乎根本没有打算弯下腰去收拾残局。

看到她走近,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麻烦你了。” 手中的书本随着话音落下又翻过一页。

几乎是从她今天傍晚进门开始,他便始终是这副不冷不热的腔调。其实,从很早之前她就发现,这个人总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当他不想和你亲近的时候,只需要用最简单的表情和语气,就能将彼此隔出千山万水的距离。

几十个小时之前,他还捏着她的下巴,无视她的挣扎和反抗,似乎不顾一切地强迫她做出最亲密的举动。

然而此刻,却又像在对待一个陌生人。

不过,她已经习惯了。

当习惯的时间过长,就会演变成麻木。她现在就在盼望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盼望着自己终有一天会不再介意他的任何表情和话语。

她拿了块吸水抹布来,半蹲在地上微低着头,面色平淡地回敬:“不麻烦,这本来就是我的义务。”

床上的人半晌都没接话,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直到她收拾干净地板,才听见他微微低沉的嗓音:“明天一起吃晚饭,我让人去医院接你。”

她直起身来,见他盯着书本似乎看得专注,很快便想了个拒绝的借口:“我明天未必能准时下班。”

“那就请假。”他说得很果断,似乎这并不是建议,而是一个决定。说完,眼睛终于不紧不慢地抬起来,目光落在她脸上,“你就当是再尽一次义务好了。”

那双眼睛太过深黑,仿佛无底的潭,幽幽地望不到尽头,此刻却露出一抹显而易见的嘲讽情绪。

“好吧。”她怔了怔,与他静静地对视两秒,才忽然笑着答应下来,只是这份笑意太浅,并没有到达眼底。

客房的床很软,并不适合腰伤伤患睡觉。她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将他扶回主卧里睡,不过既然已经连着尽了两项义务,她就不打算再给自己增添负担了。

掉头离开之前她甚至平心静气地对他说了句“晚安”。

第二天醒来,连日的雨水终于停了,窗外竟是一片金灿灿的阳光,耀目得刺眼。

她开车出门,才走出十来米远就与另一辆车交汇而过,陈南坐在车里,旁边是沈家的家庭医生,是来给沈池做痛点封闭的。

一整个上午,当医生在沈家忙活的时候,承影正哄着一位小朋友躺到床上检查身体。

“来,乖乖躺好,一会儿阿姨给你糖果吃。”

“痛……”六岁半的小男孩苦着一张脸,从进门开始就不停地喊着背疼。

迅速做完常规检查之后,承影建议家长先带孩子去拍片。

男孩的母亲看上去有些慌乱,眼睛红红的,抱起儿子一个劲儿地说:“他昨天一直说背痛,我还以为他是不想去上钢琴课找的借口,还把他骂了一顿。医生,你检查出来到底有什么问题啊?为什么他会痛得整晚不睡觉?”

小男孩趴在母亲肩头,一张苍白的小脸无精打采。承影开完单子交给那位母亲,温言安慰:“你先别着急,先去拍个片子看看再说。”又在他们离开前轻轻捏了捏小男孩的手,塞给他一根棒棒糖,笑说:“你真是个坚强的小男子汉,这是阿姨奖励给你的。”

可是片子出来了,结果却并不理想,甚至让承影大吃一惊。

六岁男童的脊柱边有个十分明显的阴影。

那位母亲已经哭得泪如雨下,惹得小男孩一个劲儿地拉着妈妈的衣领,呆呆的,似乎被吓到反而忘了喊疼。

看着那张不知所措的小脸,承影心中微微发紧,很快就安排他们去做进一步的检查和扫描。

一大早就遇上这种事,病患又还那样小,难免让她的心情受到些许波动。直到傍晚离开医院时,她还记挂着那个小男孩的检查结果。

当年她还在医大念书,她的导师是国内神经外科赫赫有名的权威,在一次公开教学中,导师说:“医生要有一颗慈悲心,但又绝对不能让这份慈悲影响到你们的思维和情绪……要时刻谨记,面对患者,你们是一名医生!也只是一名医生!当你们在用专业技能去救人的时候,同情、悲伤,以及任何一种情绪都是多余的,甚至是拖后腿的。你们手里拿着手术刀,首先要割除的,就是这些多余。”

她在此后多年间反复忆及这段话,可惜却无法百分百地按照导师的训诫去当医生。

她有一双稳定的手,但始终做不到心如止水。

甚至常常会想,如果真能用手术刀割除那些多余的情感,是否自己此刻早已与沈池摆脱纠缠?而且,手术刀那样锋利,只要够快够准,应该不会太疼。

来接她的车就停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见到她下了班从电梯间出来,车灯忽闪了两下,立刻缓缓从车位里驶出来。

恰好有不怎么相熟的同事看见,挽着自己的男朋友,竟然一边走上前来打着招呼一边好奇地问:“晏医生,你老公?”

承影笑笑:“不是,只是一个朋友。”

“哦,听说你老公是做大生意的,应该比较忙哦?都没见过他接送你上下班。”

带着八卦之心上手术台是否比带着同情更危险?

承影依旧好脾气,笑容完美得像极了某牙膏广告中的女主角:“他经常出差,确实没什么空。我开车技术还不错,而且一个人上下班,时间上比较自由。”车子已经缓速驶到跟前,她冲同事略摆了摆手:“我还约了人吃饭,有空再聊。”

同事好奇地往车里张望了两眼,无奈玻璃是特制的,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样子。

承影上了车,似乎有些疲倦,连声音都低了几度,问:“去哪儿?”

司机报了餐厅的名字,她便不再说话。

吃饭的地方是一家环境私密的日料店,总共也就七八个包间,连大厅都没有,老板一向都只拿来招待熟客的。

狭长的走廊迂回曲折,过道两侧每隔十余米便挂着一盏日式红灯笼,一路走过去,隐约可以听见淙淙的流水声,低沉悦耳,一时又找不到源头在哪里。

侍者穿着素雅精致的和服,微弯着腰,替承影拉开包厢门。

沈池已经到了,与他面对面坐着的,则是一对陌生的年轻男女。

她的目光略略扫过去,只见他坐姿毫无异常,脸上的表情似乎也十分放松,看来都是医生的功劳。他这样强行令自己迅速好转,倒让她不由得对今晚客人的身份有了些许兴趣。

能让沈池放弃休养硬撑着来见面的人,来路和来意估计都不会简单。

心思默默转了几圈,她人已经走到沈池身旁坐下。

“韩睿,方晨。”沈池微微笑着介绍:“我太太,晏承影。”

“你好。”对面说话的那个年轻女人穿着一件宝蓝色丝质连身裙,这样格外挑人的颜色,却将她衬得肤白胜雪、明艳照人。

承影对着她客套地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刚从国外度假回来,昨天在香港转机,是临时把目的地改成云海的。”沈池微微侧转过身子,难得地对她说了很长一段话:“我跟韩睿认识很久了,不过近几年各自忙各自的,也没什么机会见面,就连他结婚我都恰好没时间去现场。这次难得聚一下。”

“怪不得。”承影的样子看上去仿佛是真的有些遗憾,又仿佛娇嗔,对着沈池抱怨:“说起来,好像你有很多朋友都是我不认识的。”声音倒是不大不小,保证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池不由得又侧过头多看了她一眼,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旋即便伸出一只手从后面握住她的腰,笑得很是轻松随意:“看来你是在控诉我这个老公当得不够称职了。”

“嗯。”承影的身体极适时地往前倾了倾,不着痕迹地避开触碰,亲自拿起茶壶为两位客人添茶水。

她做这件事的时候似乎很专注,因此显得十分客气有礼,就连眼睫都微微垂下,只盯着温热的水流徐徐落入杯中。

“有时候是挺不称职的,就像今天还有同事问我,为什么从来没见你接送我上下班。”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起眼睛,语气中似乎有些不满,但又更像是在熟人面前的打情骂俏。沈池从旁边盯住她的侧脸,一时并不接话,只是眼睛里的笑意有些高深莫测。

倒是对面的方晨轻松地反问:“这个时候,男性不是应该立刻以工作太忙为借口,并主动承诺送上一份礼物以安抚一下妻子吗?”她笑着望向沈池,后者已经收回目光,一边拿起茶杯递到唇边,一边不紧不慢地得出结论:“看来这套程序是韩睿惯用的。我没试过,不知道好不好用,效果如何?”

“不是特别好。”方晨状似遗憾地摇摇头,“男性在创造力和想象力上总是有所欠缺,而追求新意却又是女人的天性。供需不对等,矛盾就由此产生了。”说完,她转过头,一本正经地询问身侧的人:“你觉得呢?”

几乎是一进门,承影就注意到了,眼前这个姓韩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种十分特殊的气质,冷峻、清凛,话不多但存在感太强,强大到让人几乎无法忽视。

可是这个时候,她却看见他轻笑出声,用半是调侃的语气说:“我怎么感觉今天是在开批斗大会?早知道应该让你们自由活动,我和沈池单独见面就好。”

谁知方晨立刻煞有介事地点头:“这个提议不错。”又笑着跟承影商量:“不过现在我饿了,等一会儿吃完东西,不如你陪我出去逛逛?”

“没问题。”能远离某人,承影正求之不得。

于是结束了正餐,她们稍做休息便自行离开,留下两个男人借着叙旧为由谈正事。

和室的一角熏着淡香,带着一种不知名的神秘的气味,袅袅环绕在私密的空间里。沈池不喜欢这种香味,但方才大约是因为承影就在他身边,鼻端拂过的倒多半是她身上的清香,成功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这时她一走,他就让人将熏香小炉整个端了出去,才又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来,分给韩睿一根。

明亮的火光倏忽跳跃起来,映在那副清俊平静的眉眼间。

韩睿单手随意地支在矮桌上,夹着已经点燃的香烟却并没有抽,只是看着他,半真半假地调侃:“想不到你倒是体贴得很。”

沈池将打火机扣在桌上,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来,才漫不经心地抬眼问:“什么意思?”

“当着你老婆的面,你怎么一根都不抽?我记得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也开始顾及女人的感受了?”

“我终于有绅士风度了,不好吗?”沈池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地反问。

“好不好,我说了可不算数。”韩睿很快就收起了调侃的神色,语气微正:“有笔生意,我这次来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合作。”

“说来听听。”

沈池仍旧保持着方才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一双眼睛在淡白虚缥的烟雾背后微微眯起来,慢条斯理地弹了弹烟灰。

韩睿却没说话,只是拿右手食指蘸着茶杯里的茶水,在深褐色的桌面上写下两个字。

和室的小窗半敞,正对着葱郁的店家后院,是整个店里位置最佳的一间。低垂的夜幕之下,院落安宁静谧,竟连一丝虫鸣都没有。

淡淡的水渍落在封了漆的檀木桌面上,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干掉。

直到最后那一笔不轻不重地落下,沈池的眉峰随之微微一挑,仿佛是沉思了两秒钟才问:“你想和谁做这笔买卖?”

“我一直都想把生意带向正轨,这种事情能不碰就尽量不碰。只不过美国那边的情况太复杂,我养父所在的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堂表兄弟、子侄加起来有不少人。虽然目前那个家族的生意是由我说了算,但难免还是有人会有其他的想法。”韩睿顿了顿,直视着沈池:“最近被我知道,他们当中有人私下在向中东多个国家的反政府武装提供武器,用取得的资金来补给他们新开辟的毒品交易市场的资金链。这些人中不乏家族元老级的人物,没有万全的准备也轻易动他们不得。而在中东方面,无论是国家政府还是当地的反政府武装力量,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都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你是他们的贵宾。所以,这次我是想通过你的渠道,帮忙找出这些人来。我要的是具体名单,以及下一次的交易时间。”

“哦?”沈池听完,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照这样讲,你养父家族里的某些人,倒是进了我的地盘抢生意了。”

韩睿对这话未置可否,他将燃得剩下半截的香烟叼在嘴边,伸手拿起先前那杯茶,将茶水缓慢尽数倒进茶桶中,仿佛是被烟雾熏燎的,寒星般的眼眸不自觉地微微眯起来,因为叼着香烟说话,所以声音显得有些含糊,又仿佛是漫不经心:“……我听说你最近在云南那边遇到些棘手的事情,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插手替你解决掉。”

和室内有片刻的静默。

修长匀称的手指在桌沿不紧不慢地叩击了两下,最后沈池终于淡淡地笑起来:“这可算不上是我们的合作,大约只能算是个交易。”

“对,就是一笔交易。”韩睿说得更加直接:“我们各取所需,你觉得如何?”

“我原本是准备自己去一趟云南的。不过现在看来,这一趟倒是可以省下了。”

“那么一个月之内,你会得到满意的结果。”

“一个月啊……”沈池停下来思索了两秒,“我这边可没办法给你同样的时间保证。”那张过分英俊的脸上表情似乎有些遗憾,语气里却是半分愧疚都没有。

韩睿微微一笑,也不介意:“不急。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好。”沈池亲自执了茶壶,为对面的空杯子再次添满茶水,笑道:“那就祝我们交易愉快。”

“这不是第一次,但希望是最后一次。”韩睿举起茶杯示意了一下。

“世事难料,我从不说这种话。”沈池的笑容里带了点高深莫测的意味,端起茶喝了一口,这才一边捻熄烟蒂一边接起振动了半天的手机。

对方在电话里汇报:“……影姐和韩太太去了东城夜市,我们一路远远跟着,现在她们两个人似乎在找大排档。”

“大排档?”沈池低头看了看腕表,随口说:“随她们吧,你们盯紧一点就行了,别出岔子”

“知道。”

“去吧。”他挂断了手机,又不禁再一次确认了一下时间。

离她吃完晚饭才过了一个小时而已,怎么饿得这么快?

可是,这两年她同他在一起的时候,食量看上去却总是小得可怕。

所以他已经很少和她一起吃饭了。面对着他,她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只会令他也没了胃口。

想到这些,他下意识地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燃的时候只听见韩睿说:“什么时候有空去我那里,你还没见过我儿子吧。”

“儿子?”拢着火焰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他抬起头来说:“你什么时候当了爸爸,我都不知道。”

“那小子两周岁还不到,带出来不方便。”

“那要恭喜你一声了,明天先帮我带份礼物回去送给小家伙,改天我再去看他。”沈池淡淡一笑,动作熟练地合上打火机。眼底被这簇倏然明灭的火光映衬得幽黑深远,他微偏过头,漫不经心地抽了两口烟,隔着一层虚白的烟雾,看向窗外的夜景,一贯淡漠稳定的眼神难得显得有些缥缈。

几乎是同一时间,承影终于领着方晨在一家大排档门口坐下。

连接女性之间友谊的捷径通常只有两条——购物和食物。

方晨用纸巾将泛着油光的折叠桌面略擦了一遍,又和承影一起拿开水烫了碗筷,才听承影说:“这家的烧烤是全云海最一流的,你待会儿一定要尝尝。”

“你对这里很熟悉?”方晨饶有兴趣地环顾四周,明明夜幕才刚刚降临,但这家店的生意已经好得不得了,摆在门口的桌子有八成都被占满了。四周灯火通明,几个服务生正整箱整箱地往外搬啤酒。

承影将烫好的碗筷一一摆上,说:“我刚到云海的时候常常来。”

“你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

“那你跟沈池是……”

“在我来云海之前就已经认识他了。”仿佛是猜到方晨的意思,承影微微顿了一下才说:“但我最初会定居在这里,只是因为工作的原因,跟他没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方晨说:“听沈池讲,你是医生。”

“嗯。”

方晨让人开了瓶啤酒,倒上两小杯,笑道:“这个职业很好。来,我敬你吧。”

“敬什么?”承影微微弯着嘴角,等待下文,心情看似不错。

“敬救死扶伤!”

清脆的玻璃杯相碰的声音,却令承影有点恍惚,她喝完酒才鬼使神差般地回忆起来:“救死扶伤这个词,沈池第一次知道我的职业时,好像也是这样评价的。”

“是吗?”方晨只当是打发时间,边吃东西边好奇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台北,我认识他的时候,还在念高中……”

多么奇怪,对着一个尚算陌生的女性朋友,她似乎反倒能够坦然地聊一聊自己与沈池之间的事情。

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平时被深深地锁在脑海的最深处,轻易不肯也不愿再翻动它。可是就在今晚,坐在喧闹嘈杂的路边,她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原来竟是这样的好。

明明已经隔了这样久,但她竟然全部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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