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
她闭上双眼的时候忽然有种感觉,彼此的呼吸明明近在耳畔,却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那样遥远。

7月末,罕见的强台风“汉诺”在东南沿海一带正面登陆,一夜之间,多个城市遭受到狂风暴雨的猛烈侵袭,云海市也没能例外。

这是承影自台北参加完学术研讨会回来后,第一次在雨天开车。

她将车载广播调大声了些,电台里两位主持人正在连线前方报道,第一时间传递有关这场暴风雨的最新消息。

雨刮器感应着雨量,正用一种极紧促的频率来回摆动着,但风挡玻璃上仍旧视线不清。承影尽量放慢了车速,从医院回来的这一路上事故不断,加上城市排水系统有崩溃的趋势,路面状况已经十分不好,宽敞的马路上车流缓慢,明明没开几公里,却花了平时近两倍的时间。

她倒是不怎么急,常年的职业习惯已经将她修炼得极有耐性。

有一次难得放假出游,她自己开着车去山上打算清静清静,结果车子坏在半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不是那种著名的旅游风景区,就是一座荒山,连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

可她只给4S店打了一通电话,便安然地坐在车里看专业书,直到4S店的工作人员赶过来敲她的车窗,这才恍然发觉天色已经擦黑了。

而就在那天晚上,当她坐着店里的车刚刚回到山脚下,陈南他们就赶到了。被齐刷刷的六束车灯一晃,她顿时就觉得头晕起来,换车的时候跟陈南说:“我饿了,先找个地方吃饭。”

后来陈南将她送到平时惯去的一家会所,坐在一旁看她慢悠悠地享用完晚餐之后,才不得不开口央求:“影姐,下回能不能提前告诉我你的行踪,免得再发生今天这种事。”

她知道他怕什么,却也只是不以为意地哂笑一声:“我害你挨骂了?”

“那倒没有。只是一直联系不上你,我领着弟兄们差点把整个云海市翻过来,太费劲。”

这话倒没夸张,陈南他们真心要找一个人,是能在云海市里一寸一寸翻个底朝天的。

虽然心里压根儿没把这次的事故当回事,但后来承影到底还是稍微改了改作风,只要心情不算太坏,平时她都会和陈南保持联络。主要还是不想让一帮子无辜的人难做,毕竟沈池的脾气不是那么好撩拨的,真动起怒来陈南他们未必承受得了。

不过,一想到那姓沈的,承影的头就开始痛起来。她伸手调高了车内空调的温度,顺便关掉电台。

车里安静下来,车窗外哗啦啦的雨声顿时变得格外清晰,连同着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吵吵嚷嚷。

市区里禁鸣已经许多年,可是很多人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稍不顺畅就长摁着喇叭不放。承影实在被后面那辆车制造的噪音吵得没有办法,额角隐隐作痛之势越来越明显。

前面的车子也是三步一挪,前面的那两盏刹车灯在漫天雨幕里变成两团模糊的红光,令她不禁有点恍神。或许只是那么一秒钟的时间,可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只来得及重重踩下刹车,才不至于贴上前车的尾部。

不过几乎也就在同一时刻,她感觉车身震了一下,尽管外面雨声渐大,但仍旧清楚地听到撞击声,来自车后方。

车外是倾盆大雨,后视镜里几乎看不清东西,但承影还是知道后面那辆车里的人很快就下了车。也正因为这样一停,后面几乎立刻便堵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催命般响起来。

刚才那一撞虽然并不猛烈,但似乎足以令承影原本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愈加紧绷起来。

她皱了皱眉,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只手掌就已经用力拍在了她驾驶座的车窗上。

隔着雨幕,依旧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怒气。承影将车窗降下来一些,雨水飘进来,一同飘进来的还有那中年男人的破口大骂:“怎么开车的你!突然刹什么车!……有你这么开车的么!出来祸害别人……”

其实他撑着一把长柄伞,但雨这样大,雨伞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这一小会儿的工夫,身体就被淋湿了半边,混杂着那张脸上盛大的怒意,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

承影皱着眉听他骂完,才问:“那你想怎么解决?”她的态度很平静,甚至根本不打算下车去查看撞得有多严重。

也兴许正是这样的表现,反倒让对方以为她完全不懂得如何处理这类交通事故。于是男人的气势不由得又盛了几分,恶形恶状地强调:“虽然是我追尾,却是因为你突然刹车,所以你绝对也是有责任的。”最后提出来:“不如私了算了。”仿佛一副便宜了承影的样子。

承影不由得重新仔细打量了一下,车外那人四十来岁模样,穿的是件圆领T恤衫,胸前印着一团花花绿绿的图案,下身配着一条卡其色大短裤。衣着随意,眉眼和话语之间也不见半点豁达。

她默然地收回目光,后面已然是喇叭喧天,而她终于被这场近乎无礼的谈判和噪音催得有点心烦起来。

“还是叫交警和保险吧。”她没再理他,也懒得再理论追尾事故的定责问题,只是兀自升起车窗隔绝了对方的面孔和声音,然后才摸出手机来打电话。

她知道,陈南的车一直都远远地跟在她后头。果然,电话打完不出一分钟,车窗便被人再度敲响。

转头看到那两三个熟悉的身影,承影才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走下来。

站在阿峰撑起的伞下,她拎了手袋问:“我先回去,剩下的你们处理行吗?”

陈南点了点头,这才转过去冲着那中年男人一扬下巴,语速不紧不慢:“我们已经叫了交警,是你追尾的,把你的保险公司叫过来吧,动作快点。还有,再把车往旁边移移,挡着后头的人多不好。没听见这喇叭声已经吵翻天了吗?”

中年男人显然被当前的状况弄得呆了呆,目光在这帮突然出现的人中间来回打转,一时间再做不出刚才那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来。

承影离开的时候,顺便往车尾看了一眼,只见中间部分凹下去一小块,并不算十分严重。只是这辆簇新的车刚从车行提回来不足两个月,看着让人心里不大痛快。

她今年似乎与车犯冲,前一辆车子刚刚报废,如今这辆又得进修理厂。

果然,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连沈凌都说:“大嫂,要不你最近还是别自己开车了,接二连三出事故,好可怕。”

“这个只是小事故。”承影语气平淡。用人端上刚炖好的花胶乳鸽汤,她接过来喝了两口,才又笑说:“你不要小题大做。”

沈凌却明摆出一副无法认同的样子:“可我觉得这事有点邪呀,以你一贯的技术,怎么会在半年之内连撞两次呢?会不会是大嫂你这段时间太累了?”

“也有可能吧。”

“最近医院很忙吗?”

“稍微有一点。”

“我看你最近都有黑眼圈了,是不是没睡好?”

得到小姑子如此一本正经的关心,承影忍不住笑了笑,“你观察得可真仔细,我自己都没发觉。”

“那当然。你可是我最最亲爱的大嫂。”沈凌一贯的嘴甜。

“哦?最最亲爱的?”承影略略抬眉思索了一下,像是终于想起什么来,冲着面前这个19岁的女孩笑道:“我听说你在学校新交了个男朋友,或许他才应该是你最最亲爱的吧。”

最后那几个字,她模仿的声调和语气都和沈凌极像,又甜又腻,嗲得仿佛有蜜糖渗进人的骨子里。沈凌止不住笑出声来,放下筷子做了个俏皮的鬼脸,眼睛里却流露出骄傲的神气来:“他呀……还远不够格呢,再好好表现个一年半载再说吧!”

“你大哥知道吗?”承影突然问。

“大概不知道。”

承影这时也吃完了,一边离开餐桌一边听沈凌撒娇央求:“大嫂,你能不能替我保密?暂时别让大哥知道这件事。”

“你准备拿什么贿赂我?”她故意逗她。

“你想要什么,随便开口。”

“这么大方!”承影揽住沈凌的肩膀,少女明媚的脸庞近在眼前,微笑的眼角轻快上扬,让她忽然心生恍惚。

沈家这对兄妹,其实长得并不太像,唯有一双眼睛却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瞳黑而深,有一种幽远神秘的气质。

只是如今沈凌还小,又是生性活泼的女孩子,十几年来顺风顺水无忧无虑,所以她的眼睛如同黑水晶般时时闪耀着迷人清澈的光彩,不像沈池。

想到沈池,承影含在嘴角的笑意终于冷却了一些。

这天睡到半夜,床榻的一侧不轻不重地往下沉了沉。

承影有些迷糊,又或许只是不想醒过来,所以她沉默地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刚刚躺上床的那个人。

在被吵醒之前,她似乎正在做一个梦,梦中的自己还是十七八岁的光景,孤零零地站在一条幽暗的小河边。

那是她家乡的河,贯穿了整个小城,因为没有工业污染,一年四季清澈碧绿。

梦中正在下雨,雨势虽不像白天那样大,但雨滴落在河面上,依旧激起一圈又一圈零碎杂乱的涟漪。

而她什么雨具都没带,早已被淋了个透湿。可她一直在等,十分固执,哪怕冷得瑟瑟发抖。虽然是在梦里,她却仍旧那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等待,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只是那个人,终究还是没有来,她却已经醒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恼火。

其实类似的梦做过不止一次,早应该习惯才对,但在这样深沉静谧的夜里,仿佛黑暗是最好的掩饰,可以遮住一切不欲人知的心思,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墨色顺利地勾引出在每一个青天白日里被刻意埋葬掉的情绪。所以,她终究还是忍不住,睁着已然清醒的眼睛,默默地叹了口气。

“醒着?”下一秒,背后传来的声音却将她吓了一跳。

但她依旧没动,保持着方才那个睡姿,不作声。

沈池似乎并没打算勉强她回应,两个人就这样在黑暗里各自沉默地躺了片刻,承影才听见他重新起身的动静。

卧室窗帘遮光效果非常好,外头又是雨夜,所以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她听到窗边矮柜抽屉的响动,也不知他在找什么。翻找的声音虽不算太大,但这时候再装下去也怪没意思的,于是承影索性支起身来拧亮了台灯。

突如其来的光线叫人有点不适应,沈池略微眯了眯眼睛,然后才往床上望去一眼。承影垂着眼睫,显出有点困的样子来,下意识地回避他的目光,又将滑落的薄被往上拉了一把,直盖到下巴下头,仿佛随口问:“你找什么?”

沈池这时已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来,走回床头就着水吞了两颗,才淡声说:“头有点疼,睡不着。”

他失眠严重,一向需要靠药物才能入睡。今晚又喝了不少酒,此时两侧太阳穴正隐隐作痛。

尽管已经洗过澡,但靠得近了,承影仍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

其实她不喜欢这种味道,但即使再不喜欢,她也不会说出来,只是往自己那侧的床沿移了移。

等沈池重新上了床,她才顺手把灯关掉,突然就听见他问:“刚才做了什么梦?”

他的语气似乎漫不经心,仿佛并非十分关心,而只是为了打发入眠之前的这段无聊时间而已。明知如此,可她还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很可惜,极尽目力,却也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没什么。”没让他发现自己的动作,她只是静静地说。

“醒来之后你在叹气。”

“嗯。”

他的感觉向来敏锐,想瞒也瞒不住。只是承影躺在黑暗里,心口仿佛极轻微的一颤,她其实想问问他,这些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而身旁的男人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这个话题因为她的短暂沉默,就此结束了。

黑夜重新归于沉静,她闭上双眼的时候忽然有种感觉,彼此的呼吸明明近在耳畔,却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那样遥远。

半夜里有了这么一出,反倒是承影睡不好了,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几个噩梦,再醒来时天才刚刚有些微亮。

其实今天轮休,但她还是第一时间起了床,拿上衣服去浴室洗澡。

她这个习惯也是和沈池在一起之后才养成的。

那时候她常常被他折腾得不行,而这个男人则仿佛永远有着旺盛的精力,总是在她还沉浸在梦乡里的时候,就兴致勃勃地翻身压过来,从额头到眉毛,再到嘴唇和胸口,一点一点地吻她、逗弄她。

她在半睡半醒间本就没什么力气,所以总是被他得逞。

等到激情结束后,再一起去洗澡。甚至碰上兴致特别好的时候,站在花洒下他仍旧不肯放过她,于是再来一遍。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习惯想改也改不了。只是现在与当初不同的是,温热的水柱之下,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承影在浴室里待了很久,沐浴完又刷牙洗脸,还顺手将原本就干净的水池刷了一遍,搞出的动静不可说不大。所以等她穿好衣服走出来时,床上果然已经没人了。

也不知沈池是不是被给她吵醒的,此刻正站在阳台上抽烟。

他背对着卧室,只披了件晨褛,连腰带都没系,黑色的丝质衣料将他的身型衬得更加挺拔,又略微显得有些清瘦。

或许他最近确实是瘦了,但承影也仅仅只朝那个背影望了一眼,并没有细看。

虽说时值盛夏,不过这两日受到台风影响,气温降了许多,而且早上雨势仍旧未歇,瓢泼般的雨水被风带着在空中急速飘摇。

阳台是未封闭的。

承影转开视线之前,最后看到的是沈池乌黑的短发,似乎已被水汽沾染得微微濡湿。

连接卧室的那道玻璃推拉门没关严,极淡的烟味顺着那条缝隙飘了进来。承影对烟味向来极为敏感,没什么迟疑,几乎是皱着眉头走过去,不轻不重地将门给拉上了。

那一声响动惊动了沈池,但他并没有回身,只是夹着香烟的手在空中微微顿了顿,才又送到嘴边吸了两口。

天空是无尽的灰,像是被人扯过一块布,随手涂了两笔水墨,便成了现在这迷蒙苍茫的景象。

剩下的半截烟蒂被修长的手指弹出去,在雨中划过一条弧线,很快就不知踪影。

沈池拿出手机给陈南打电话,吩咐说:“你待会儿不用过来了,我今天不出门。”

陈南在那边简洁明了地应了声“好”,沈池收了线,这才返回室内。

等到他下楼的时候,承影已经在餐厅吃过早点。

阿姨见他出现,似乎很有些意外,因为他在家的时间并不多,而在家里用早饭的次数更是寥寥可数。

“今天有燕麦粥配叉烧包,也有牛奶、吐司,您想吃哪一种?”

“都可以。”

就因为这句都可以,阿姨连忙把两份早餐都端了上来。沈池在桌边坐下,又看了眼正准备起身的承影,淡淡地开口问:“你今天不用上班?”

承影微一迟疑,低声说:“轮休。”

戳在一旁的阿姨似乎有点尴尬,垂着手悄悄退了出去。

虽然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已经令人惨不忍睹,但承影始终是要点面子的,尤其不想让外人看出端倪。有时候,她也知道这只是掩耳盗铃罢了,在这个家中做事的人,要是连这份眼力见儿都没有,那早就别想干下去了。

但她看着阿姨的背影,终究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你今天什么安排?”

这句话的语气其实更像是敷衍,真正关心的意味少得可怜,但沈池还是抬起眼睛朝她看了看,薄唇牵出一个极浅的弧度,似笑非笑道:“我今天不出门。”

这个答案倒让承影有些意外,难得两人都待在家里。她“哦”了一声,想不出什么新话题,半晌才说:“我今天要用书房,下个月有个大手术,需要提前看些资料。”言下之意是,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们互不打扰。

沈池顺手拿起桌边的报纸,目光已经落在头版头条上了,嘴里无所谓地淡淡应了声:“好。”

在学业和工作这条路上,承影走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除去中途寄住在台北姑姑家的那段时间之外,她从来都是名校里尖子班上的优等生。

其实从小家中没什么人管她。

她四岁时父母离异,对于母亲的印象,在她的记忆中只有极浅的痕迹。只知道五六岁时经常会收到远方寄来的衣服和食物,看起来都很高档的样子,每每都会引来一众小伙伴们的羡慕。

但后来,也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的,华服美食渐渐少了,再然后就完全销声匿迹了。

因为母亲再嫁了,去了国外,和新丈夫有了自己的孩子。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听姑姑说起的。

那时候,父亲晏刚因为工作忙,几乎顾不上她。她从上小学起就开始住校,是那种贵族的女子学校,里面硬件条件相当好,同学又多半都十分有家教,小小年纪便开始接受各种淑女式的教育和培训。

长大之后回想起来,承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努力思索,却始终不知道父亲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居然可以负担起如此高昂的生活费和学费。

她家并不是做生意的,当然更不是高官,只是看上去父亲忙碌得很,有时周末她回家,都不一定能见上一面。

就这样,她在软硬件设施都堪称一流的贵族学校里接受了近十年的熏陶,最后是顶着连续三年综合成绩第一的光环转学的。

去台北实在是一件很突然的事。

某天她正在上音乐课,中途被校长叫到办公室,被告知父亲已经替她办了转学手续。紧接下来,几乎没过两天,一切准备妥当,她就被送上了飞往台北的航班。

送机的那个年轻男人,她压根儿不认识,只知道长相普通,一脸严肃。而最可笑的是,晏刚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面,只是通过电话叮嘱了她一些事情,然后就让那个陌生的男人将她和她的行李送到了机场。

承影不是没有主见的人,也唯有那一次,她感觉自己像只提线木偶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摆布了,而且摆布得很直接很彻底,短短几十个小时之内就跨越海峡,仿佛与之前的生活全然脱离,从此没了干系。

到台北的第一周,她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折腾了几次。

半夜发烧实在难受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在心里将父亲埋怨上千百遍。当然,这种事在她清醒的时候是绝对做不出来的。都说女孩子有恋父情结,承影也不例外。在她的心目中,父亲就像山一般高大而可靠,同时又有点神秘。

表面上,晏刚长期在一家外贸公司供职,但是在她面前却从没提起过自己的工作内容。

难得有闲暇,父女俩会坐下来交流,天南地北,想到什么就聊什么。晏刚将她当朋友对待,所以她思想独立得早,也正因为如此,她才隐约猜到晏刚在工作上似乎有难言之隐,于是硬生生克制住好奇,从来都不闻不问。

直到很久之后,父亲在一次执行任务时意外身亡,她才知道他竟然从事了二十多年的情报工作,也就是电影电视中所谓的“黑帮卧底”。

中午十二点半,沈家准时开饭。

沈凌前两日就和同学去了外地采风,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由于陈南他们今天也没过来,偌大的房子便显得有些冷清。

其实这一整个上午,承影复习的效果并不好。中途频频走神,她将这归结于昨晚的噩梦连连以及睡眠不足。

所以吃饭的时候,她也没什么胃口,心不在焉地吃了小半碗米饭,便打算回房间睡一会儿。

倒是沈池,难得在家里吃一餐,此刻正慢条斯理地品尝着阿姨做的一桌好菜,姿态悠闲到了极点。手机搁在一旁,其间振动了数次,他也只是拿视线瞥过去看一眼号码,完全没有理会的意图。

他兴许是不想接电话,可也不知怎么的,承影忽然就想到了之前台北之行遇到的那个女孩子。

她还记得她的样子,个子高挑、脸蛋漂亮,看得出来还十分年轻,大概连20岁都不到吧?说话时语气有些嚣张,没什么礼貌,一看就是平时被人宠惯了,所以才敢那样肆无忌惮。

可是,是谁在宠着她呢?

沈池吗?

能得到这个男人的垂青,在很多人看来确实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这个莫名其妙的猜想令她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刚才勉强咽下去的几口饭菜也变得更加多余起来了。

她索性放下筷子,一时间却又没有离开座位。

恰好沈池这时也抬起头来,仿佛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语气也是淡淡的:“你吃得太少了。”

她没有应声,只是盯着那张英俊得过分的脸,突然开口说:“我和台北的那个钱小菲见过面。”

“我知道。”沈池只停顿了很短的一瞬便回答她,脸色平静地继续喝着鸡汤,似乎那一瞬间的停顿也只是为了回忆起这个名字罢了。

反倒是她怔了怔,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哂笑一声:“你早就知道?但你没提过。”

“你不是也没说?”他终于也放了手中的筷箸,隔着餐桌望向她,“我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件事。”

确实是忘了吧,至少她一度也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直到刚才,她才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那个女生当天穿的衣服款式。

所谓遗忘,不过是自欺欺人。

也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头有点疼,眉头忍不住微微蹙起来,却尽量维持着语调的平稳:“她直接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但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

接到钱小菲电话的那一刻,她是真的诧异。她早已不干涉沈池在外面的任何作为,很多时候,她甚至被自我催眠得仿佛从来没有结过婚一样,但是这一回却像是受到了莫大而又直接的羞辱。

竟会有年轻女孩打电话给她直接约她见面,而要聊的,却是自己的老公。

长桌另一端的人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拿那双墨黑幽深的眼睛看着她,目光有些沉,混在雨天的阴霾光线里,愈发透出一丝凉意来。

她靠在椅背里,支起手肘虚按住跳痛的额角,视线微垂,毫无目标地落在地板上。

隔了半晌,才听见低缓清冽的男声传过来:“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只是希望以后不会再有人打电话给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那性感漂亮的薄唇中吐出来,声调平淡得没有丝毫起伏,深邃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她看了他两眼,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当作默认。

他沉默着,将她的动作全部收入眼底,这才推开椅子站起身,似笑非笑地冷哼一声,修长的身影擦过她的身侧,在扬长而去之前说了句:“放心,会让你如愿的。”

这场交谈结束得不算愉快。

沈池走的时候,甚至连手机都没拿。看着那个又开始无声振动的黑色物体,承影也懒得再管,起身返回楼上卧室。

她当然感受到了他最后的怒意,但只是觉得可笑。遇上这种事,自己还没生气,反倒是他先发制人起来了。

她没问他和钱小菲发展到什么程度,但并不代表不想问。

一直以来,她都不相信他在外面没有其他女人。通常他回家很晚,有时候第二天起来,她顺手捡起他头天晚上随意扔在地上的衣服,会闻到上面残留的香水味,或是看见若有若无的脂粉痕迹。

当然,这种事,陈南他们是绝对不会同她说的。

她记得只有那么一次,自己仿佛随口说:“昨晚和你在一起的是个女人?”那件隔了一夜仍飘着清淡香水味的衬衫,早被她像扔垃圾一样扔进了浴室的衣篓里。

当时沈池刚刚刮完胡子,冲洗掉脸上的泡沫,正用手指摩挲着清爽干净的下巴,一双眼睛就从镜子里瞟过来看她,唇角挑了挑,表情有些轻佻,语调却是冰冷的:“你在意?”脸上的笑容轻浮而又讽刺。

那是他们关系最糟糕的一段时期,一天之中难得说上两句话。一大早的,面对这种局面,她忽然觉得没劲透了,当时就一言不发地直接打开门下了楼。

心中真是后悔,何必要多此一问呢,结果倒换来他的嘲讽。

只是从那之后,收拾卧室的事情全都交给阿姨去做。而他在外头的生活,她半句都不再过问。

只不过,那个钱小菲不同。

她是活生生送上门的,整个人就这样真实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眉目清晰,打破了一直以来眼不见为净的状态。

仿佛从那之后,就有了一个具体的形象,让她忍不住会去设想各种场景。

当想象突然有了原型,一切才终于变得真实起来,时不时跳入脑海的,就是沈池与其他女人在一起的画面。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承影的午觉只睡了一个小时,心里惦记着下个月那个重要手术,很快就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对着打印出来的资料仔细揣摩。

快到傍晚的时候,阿姨上来敲门,问她要不要先端碗汤上来,喝完再开饭。

她从一堆专业术语中抬起头,清理了一下思绪,这才发现外面安静得过分。

“沈先生下午就出去了,大概不会回来吃晚饭。”阿姨说。

“哦。”她笑笑:“正好我也准备休息,和你一起下楼。”

没有沈池的空间,虽然气息清冷,但压抑感也顿时少了许多。

承影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站了一会儿,雨仍在下,天已经黑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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