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欢倒是没有料到,几天之后,居然真的会再遇上钱云龙。
似乎只是一个意外。她下班回家,在马路边等车的时候,钱云龙的车子恰好经过。随后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笑容可掬的脸,邀请她上车载她一程。

钱云龙开一辆高大的越野,内部空间宽敞舒适,而他本人似乎也十分放松,随意地聊着天:“上次你跟我们顾总一起来吃饭,我都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我。”

“我记得你教我钓鱼。”秦欢笑笑。

“哈哈,是,这一晃几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咱们后来就没再见过面了吧?”

“嗯。”

“不过我那天也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钱云龙一面开车一面转过来看了一眼,“当年还是小姑娘的样子,可现在听说,你和顾总就要结婚了?”

其实已经结了,只不过并没有公布。于是秦欢淡淡地应着:“是的。”

“订了日子没有?”钱云龙随口问。

秦欢说:“还没有。”

钱云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难怪我看顾总最近心情不错,原来是好事将近了。那我提前恭喜你一声啊。”

“多谢。”

“等日子订下来,可要第一个通知我。”

钱云龙比秦欢大二十来岁,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出于礼貌,秦欢只当对方是长辈来看待。于是不禁笑了一下,说:“好。我还要先谢谢钱副总的关心。”

“客气了。”钱云龙笑眯眯地说,“你们结婚,从公司的角度出发,也是大有好处的。”

十字路口已是红灯,高大的越野车停下来,紧挨着前方一辆小轿车的后面,看样子差一点就要撞上了。秦欢有点走神,仿佛没听懂,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什么意思?”

钱云龙似乎很讶异,索性转过脸来看向她:“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前任顾董事长去世之前立了份遗嘱,将他名下拥有的集团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留给了他的孙子。这事你不知道?”

秦欢听得一头雾水,老实说:“不知道。”

顾怀山的孙子,那也就是顾非宸的儿子了。可是,这件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钱云龙摇了摇头,似乎模样感慨:“顾董为还没出世的孙子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由他最信任的人掌管,目前暂时代为行使这百分之二十的股权。所以严格说起来,现在顾非宸名下的股份虽然是最多的,但也没能达到对顾氏集团的绝对控股。只有等孩子出生了,他才能以监护人的身份,从信托基金那边拿回这些股权代为保管,直至小孩成年,再将股份自然过渡到小孩的名下。”

他说完之后停了停,不免又看了一眼秦欢的表情,呵呵一笑:“是不是听起来有些复杂?你不做生意,平时接触这方面也少,恐怕未必听得懂吧?这也难怪没人跟你说这些了。总之,等你和我们顾总结了婚,孩子生出来,顾总以后在公司做事也会方便得多。毕竟没了信托的干预,有利于他做决策。所以我才说嘛,你们结婚,对公司的发展也是大有好处的。”

最后车子在秦欢指定的地点停下来,其实离她所住的地方还隔着两条街。秦欢下车之前,回头跟钱云龙道谢。钱云龙挥挥手,说:“别客气。我这两次见你,都觉得你脸色不太好。听说你还在外面上班,其实没必要把自己整得这么辛苦嘛。”

“习惯了。”秦欢淡淡一笑,下了车。

她第二天下了班才去别墅那边,恰好顾非宸也在家,他难得打扮得十分休闲,浅色上衣配浅色棉质长裤,也不知是不是一整天没有外出。

他们最近既没见面,联系也少,只有律师办好手续的当天,他给她打过一个电话通知此事。

今天见了,她才发现他把头发剪短了些,整个人显得清峻异常。

见她来了,赵阿姨忙吩咐人置备碗筷。桌上几样倒都是她喜欢的菜式,于是就着吃了大半碗米饭,又喝了一碗赵阿姨亲自煲了一下午的汤。最后她说:“我晚上在这里住。”

其实自从上次小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的房间天天有人收拾,都预备着她随时搬回来。在旁人眼里,恐怕都当她与顾非宸已经复合了。

就只有顾非宸,等到饭后用人们都去忙了,他才抬眼看向她,微一挑眉,问:“今晚有事?”

她笑着反问:“没事就不能住在这里?法律上我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了。”

“那倒是。”他不动声色,翻过一页报纸,“不过别人都还不知道。也幸好他们不知道,不然你在餐厅和其他男人拉拉扯扯,估计第二天就会被登上报纸。”

“你也知道了。”其实她一点都不意外,包括他这副不痛不痒的模样,似乎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本就是一场交易,挂名夫妻而已,只要没有见报,只要没让他面子上过不去,他又怎么会多花心思去关心她的私人感情呢?

这样也好,至少她的心理负担会少一些。

在临上楼之前,她轻描淡写地说:“即使真要见报,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也有办法压得下来。不过这次确实是我不小心,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她沿着台阶往上走,中途转头看了看,顾非宸依旧坐在宽大的沙发里,报纸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

在自己的房间洗完澡,时间才刚过九点半。秦欢本已经走到门口了,却突然停下来,她想了一下,把罩在外面的睡袍脱掉,这才打开门走出去。

主卧在走廊尽头,路上恰好碰见一个用人。见她只穿着一件雪白的丝质吊带睡裙,肩膀和膝盖以下都裸露在外,用人不禁笑得有点暧昧,轻声道了句晚安便匆匆离开了。

可是主卧的男主人看见她,脸上却全然没有暧昧或欣喜的表情。他似乎也刚刚洗完澡,短发濡湿,肩膀上都是水珠,上身连衣服都没穿,只在下半身围了条浴巾。

见到她,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才问:“你要睡在这里?”

“不应该吗?”她径直走过去,坐在床沿静静地望向他。

“你今天很奇怪。”

“哪有?”她笑嘻嘻地从床上越到另一侧,半跪在柔软雪白的被榻中,冲他伸手,“过来。”

半是命令半是撒娇,她极少会这样主动,况且又是当下这种形势,任谁都能看出异常来,但顾非宸也只是眉毛轻轻一挑,到底还是走到床边去。

她的手指莹白如玉笋,不轻不重地从他胸前一路划下,一双眼睛黑亮得仿如水晶,自下往上盈盈望着他,虽然一句话都不说,但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他低着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一把捉住那双不安分的手,低声问:“你和那个医生分开了?”

她仰起脸笑了笑:“分了。”

“哦?”他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扣着她的手腕一倾身,下一秒便顺势将她压倒在身下。他半俯着,依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眯起眼睛问:“那么今天又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的呼吸有些乱,乌黑浓密的发丝散落在雪白的床铺上,仿佛一片云,又仿佛是黑色的玫瑰在夜里忽然盛开,有一种令人心惊的美。

似乎是要迎合他,她将脖子微微仰起来,微启的唇瓣也像一朵娇艳的花蕾。就这样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都已经交融,她的胸贴在他的胸前,在灯光下泛着玉一般的光泽。

他只犹豫了一下,便不再继续追问,只是深深地吻了下去。

……

这个女人,这个在他身下呼吸微微颤抖的女人,似乎总有各种办法让他轻易地就着了迷。她就像一簇火苗,远看时总以为那样微小,他以为可以抗拒,可是一旦接近,便能迅速地点燃他。

那十五天的约定,其实已经超过了他的底线。他以为自己从此可以不再想她,可是今晚,她只是这样主动了一次,他就再度放弃了某些坚持。

就像过去,明明已经告诉自己不再爱她,可最终还是同她订了婚。

没有人真正了解他为什么会答应这个无理的要求。其实他并不是那样听话的人,父亲提出来的他照样可以不去理会。

可他还是和她订婚了。

或许在点头的那一刻,就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黑暗里,她的身体柔弱无骨般地紧紧与他贴合,缠绵得仿佛一秒钟也舍不得分开。他本想起身去拿床头柜里的东西,却被她伸手拦住。

“别……就这样。”她的声音很轻很低,徘徊在夜色里,有一种异样的温柔。

他迟疑了一下,可她已经闭起眼睛,他看不见她眼底的神色,但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是软的,悉数拂过颈边,而她的双手更紧地攀住了他。

……

第二天顾非宸醒过来,天已经大亮了。他很少有睡得这样沉的时候,拿过手表看了时间,又从地上捞起手机,才发现有数通未接来电。全是助理和秘书打的,因为他连着两天没去公司,大概积压了大堆事务要向他汇报。

手机昨夜被调成振动,后来又掉在浴巾上,怪不得听不见声响。他拿了手机正准备回拨到公司里,浴室的门咔嗒一下开了。

秦欢显然已经洗过澡了,拿毛巾包住头发,睡衣也换了一件长袖的。见他起来,她只是走到床脚,拿起一件晨缕披上。

“你回过房间了?”顾非宸问。

“嗯。”

她低着头,动作不紧不慢地系好腰间的带子,等他进了浴室,她才打电话叫用人送了一杯温水上来。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尾。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她只是盯着那杯水出神,直到顾非宸走出来。

她抬起头,却没看他,兀自从口袋里摸出一板药片来。

“这是什么?”果然,顾非宸蓦地停下擦头发的动作,皱起眉头盯住她手里的东西。

她没做声,只是破出一片来,将剩余的一整板药随手扔过去给他看。

顾非宸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微微一变,连眸色都沉下来:“为什么要吃这个?”

“不然呢?”她握住水杯,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眼中早已没了昨晚的温柔缱绻,只是语气平静地说,“这两天不是安全期,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说着便要将药放进嘴里。

可是有人动作比她更快,劈手就拦住了她。

他的手指微凉,几乎没什么温度,就像他此刻的声音一样:“既然如此,为什么昨晚又要那样要求,事后再来吃这种药?”

“昨晚?”她眯起眼睛,似乎十分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才极轻地一笑,笑容有些轻蔑,“你不会以为,我那样要求就代表我会和你生孩子吧?”

话音落下,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出奇,窗外有微风吹过,沙沙地拂动树叶的声音。

眼见着顾非宸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沉下去,薄唇越抿越紧,连下颌的线条都在收紧,她却不怕,继续说道:“你该不会真有这么幼稚吧?这可不像你。同样的错误,我会犯第一次,但绝对不容许自己犯第二次。我不可能跟你生孩子,哪怕有,我也不会要,就像上一个一样。”

“你再说一遍。”清冽的男声终于从那张线条冰冷的薄唇边逸出来,一字一顿地命令她。

“你的孩子,我不会要。”

“你的意思是说,之前的那个孩子,是你故意弄没的?”他突然把毛巾掼在地上,伸手过来拽起她,逼着她在差不多的高度与他对视。

她只停顿了片刻,便冷冷地说:“是。”

一瞬间,顾非宸英俊的脸上如覆寒霜,漆黑的瞳孔急剧收缩,眼神凌厉得仿佛要将她毫不留情地刺穿。

她却嗤笑一声:“我已经够坦白了。可是你呢?你和我结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仅仅只是和我做笔交易,换回那点微不足道的股权而已?还是说,你另有打算,希望我真能替你生个孩子,你好根据干爹的遗嘱,拿回那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进而控股你的顾氏集团?顾非宸,到底什么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能不能告诉我?”

“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很冷,眉心微微一皱,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却松了松。

“别告诉我你一丁点这个念头都没有!”这样细微的动作令她笑得更加嘲讽,可是却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这是在嘲讽他,还是在嘲讽自己。她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还真是傻啊,吃过亏上过当,结果偏偏不长记性。还以为之前那段大家都是认真的,都是认真把当年未完成的事情做完了。可事实上呢?顾非宸,事实上你是不是又设好了一个陷阱或圈套,就等着我傻乎乎地往里钻呢?”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你管不着!”他没有反驳,所以她只能当他是默认了。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这么忽然崩裂开来,原先只是细细的龟纹,如今却全然崩溃,迅速碎成齑粉。

“到底是谁说的?”

“我说了你管不着!”

“还有之前那个孩子……”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喉结微微动了动,紧抿住嘴角,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可是她知道,他正在盛怒之中,一般他只有怒极的时候,才会露出现在这样的神情。

森冷,阴郁,一双眼睛深得像无底的海,正夹杂着惊涛骇浪,滚滚席卷而来。

有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迫感。

她知道自己今日可能躲不过。可她并不怕,她只是愤怒,又仿佛觉得可笑。多傻?几年前犯下的错,如今又差点再犯一回。

究竟要有多愚蠢,才会以为那美梦一般的十五天值得怀念?

究竟要有多愚蠢,才会以为他偶尔也会有真心?

当他突然出现等在门口,当他晚上不肯离开,只是抱住她,任她又打又咬,任她将他的衬衣哭湿一遍又一遍,而他耐心十足地吻干她的眼泪时,她竟然会以为他是真心的。

她早该记起,这个男人没有心。

一个男人连心都没有,又何来的认真?

可是预料中的暴风骤雨并没有来。

他只是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凉的手指终于慢慢松开了。

他松开她的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说:“出去。”

她也瞪着他,自己揉了揉被捏得淤青的手腕。

他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最后卧室门咔的一声,终于合上了。

她走得似乎从容镇定。

床上是凌乱的被单,地上也是一片狼藉,浴巾、衣服、药片药盒散了一地。她走的时候,将水杯留在了茶几上,透明的杯壁上还挂着一圈薄薄的雾气,却也正在一点一点地蒸发变淡。

顾非宸沉默无声地盯着窗户。

窗外的院子里有一株榕树,根节盘绕,枝叶茂密,阳光几乎穿透不了它,阴影肆无忌惮地蔓延覆盖。

这是二十年前移植的。他当然记得,在移植的前一天,那里只是一个大且深的土坑。

他就这样望着外面,也不知站了多久,才突然拿起面前的水杯,重重地砸向窗户。

“啪!”的一声,强烈的对撞之下,水花混着玻璃碎片四下飞溅。仿佛有极尖锐细小的痛楚,从手臂上划过,而他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早就不该再爱她。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爱上她。

父亲生前那样地维护宠爱,最后不惜动用各种手段,只为让秦欢能够嫁进顾家,其实他是知道原因的。

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父亲了解秦欢的心愿,所以千万百计成全她。

而秦欢的母亲,当年倾倒众生的城中名媛,一生最大的成功之处,恐怕就是既嫁了个疼爱自己的丈夫,又数十年如一日地让堂堂顾怀山为之着迷。

或许那是真爱。

可他并不想承认这一点。因为倘若顾怀山对那个女人是真爱,那么他的母亲呢?又被置于何地?

他记得在母亲的葬礼上,父亲并没有流泪。哪怕当时他还那么小,那天的情景却被永远镌刻在记忆里。

直到很多年之后,趁着出差的机会,他亲自去求证,其实是用了极大的决心,而那个人到中年却风韵犹存的女人,见到他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请你放过秦欢。”

她并不吝于承认自己的婚外情,甚至坦承自己对他母亲的自杀负全部责任。他从没见过这样直截了当的女人,却也从来没有如此地憎恨一个人。

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风情中透出难得的疲惫:“对于你母亲的去世,是我这辈子觉得最内疚的事。不管你是怎样想的,我都希望你能结束和秦欢之间的关系。不管她有多爱你,我都不愿意让她嫁进你们顾家……这一生对你家的亏欠,我既不想隐瞒,却也绝不能看着我自己的女儿去替我偿还。”

最后她说:“哪怕你不同意我的要求,我也会有其他办法让秦欢和你断了关系。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对吗?”

她的眼睛其实与秦欢非常相像,都是泠泠如秋水,仿佛能渗到别人心里去。而他的心,好像在那一刻真的被她看穿了似的。

他确实不会拒绝,也无法拒绝。

在真相大白之后,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够坦然面对她的女儿。

窗外树影摇曳。

手臂上仍有血渍静静往下淌,几滴悄无声息地落入地毯中,化作深褐色的印迹。

他静静地站在一片狼藉中,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诸多借口,诸多手段,似乎有生以来唯一一次,并不是为了利益而服务。

早在多年前,他就早已不容许自己再爱秦欢。可是直到今天,他却还在爱着她。

秦欢回到自己房间后,迅速地换好衣服,然后下楼。

几个用人都在楼下打扫卫生,见她一阵风似的出现,头也不回穿过客厅直奔门口去了,都不由得停下手上的活儿,面面相觑。

离开顾家之后,秦欢只是沿着长长的车道一路往外走,最后走到大马路上,她仍然没有叫车。她穿着高跟鞋,其实很快就脚掌生疼,每走一步都火辣辣地疼,于是她干脆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上。

她从没这样赤脚走过路,擦肩而过的路人纷纷投来奇怪探询的目光。而她满不在乎,偶尔有看着顺眼的,她就回以同样奇怪的微笑。

秋风瑟瑟,还没干透的头发被吹得散乱。

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个疯子。

事实上,她的人生里自从有了顾非宸的介入,早已变得颠倒而疯狂。

那样长的一段路,她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走,中途忽然就想到了母亲。母亲生前对她那样严苛,一言一行都有诸多要求,倘若她还活着,看见她现在这副样子,恐怕会将她狠狠教训一顿吧。

最后也不知用了多久,才终于回到家里。或许是因为白天湿着头发光着脚,又吹了风,所以当天晚上,她便开始感冒发烧。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又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吃了药,仍旧没用。半夜发起烧来,整个人烫得像煮熟的虾子。

躺在床上等待陈泽如的时候,秦欢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真的像是被人放进锅里煮着,滚烫的沸水,每一秒钟都是彻骨的疼痛和煎熬。

她睡得并不安稳,尽是断断续续的梦,那些零碎的片断之间仿佛互不关联,却又始终都有同一个身影。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呼吸喷出来都是火热的,可是身体却开始冷,冷到骨子里,蜷成一团在床上瑟瑟发抖。

那口大锅里的沸水也忽然变成了冰水,她仿佛沉在水底,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只能看见一团朦朦胧胧的光,遥不可及,而她就快要被溺死。

最后陈泽如飞车赶来,将她半拖半抱着送进医院急诊室。

明晃惨白的灯光,照得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任由自己的身体软软地靠在陈泽如的怀里,因为太难受时不时哼两声。经过一番折腾,直到冰凉的药水顺着静脉流进身体里,她才似乎终于安静下来。

陈泽如照顾了她三天三夜,最后终于渐渐痊愈,可是身体的其他地方又陆陆续续出现小毛病。她开始牙龈出血,口腔溃疡,甚至皮肤过敏出现荨麻疹,半夜里痒得睡不着,恨不得挠破一层皮。

医院找不出原因,只能归结于压力太大,建议中药配以休息调养。

这种情况也确实不适合再去上班。于是秦欢跟学校里请了假,几乎把一整年的所有假期都拿出来用。她每天在家连门都不出,陈泽如替她订了一家餐厅,一日三餐按要求外送给她。

因为身体原因,睡眠自然也好不了。她几乎整夜整夜都在做噩梦,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醒来之后仍能吓得她半天喘不过气来。

偶尔也有不做这些噩梦的时候,却总是能梦见一池碧水。

她依旧沉在水下,遥遥望着头顶上方那一团模糊的光,平心静气地等待死亡。

或许是休息得够了,又或许是中药起了疗效,大约过了大半个月,荨麻疹才慢慢消退,其他小毛病也终于被治好。

可是人瘦了一圈。恢复上班的那天,秦欢才第一次仔细照了照镜子。一张脸仿佛只剩下巴掌大,皮肤苍白,衬得一双眼睛漆黑却又黯淡无光。

她一早下了楼,值勤保安同她打招呼,她笑道:“是啊,好久不见。”转眼却看见一辆黑色轿车,恰好驶出大门外。汽车尾灯一闪,因为速度很快,连车牌都没看清便消失了这样匆匆一瞥,只觉得眼熟,似乎是顾非宸常用的那辆。

她疑心自己眼花,随即又忍不住讪笑。有那样短暂的一秒钟,她竟然还以为那真是顾非宸的车。

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生病的这段日子,她与他几乎断了联系。除了有一晚接到赵阿姨的电话,阿姨问她:“你什么时候过来吃饭?昨天刚刚空运来一些牛排和深海鱼,都是你喜欢的。”

她当时身体正虚,既没胃口也没精神,于是随便应付了两句便挂断了。此后,顾家那边就再也没人和她联络过。

学校领导同事纷纷对她表达了关心。休假后第一天上班,基本没给她安排什么工作。

秦欢就闲坐在办公室里,几乎上了一整天的网,中途接待了一位前来投诉食堂某窗口打菜师傅态度恶劣的同学。她把情况记下来,交给其他同事去处理。

她提早了一点下班,因为还要去医院复诊拿药。当初为了方便,陈泽如将她送到离家最近的一所医院,恰恰就是严悦民工作的那家。

不过幸好不在同一栋楼里。平时严悦民多半都在住院部,离她就诊的大楼还有一段距离,因此这几次去都没有遇见。

复诊完,医生决定不再给她开药,连中药也停掉了,只是叮嘱她继续休息调理,务必保持心态放松。她答应完,又谢过医生,这才独自走出来。

天空灰蒙蒙的,路灯亮起来,街上已是车水马龙。

这地段寸土寸金,许多大机构都在附近,因此一到上下班时间就堵得水泄不通。

秦欢正好饿了,于是就在医院附近找了家茶餐厅。进去之后才发现,这家餐厅的主要客人都是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她坐下之后,只听见几桌人都在小声探讨一些医学问题,一串接一串的专业术语伴随着餐具轻微碰撞的声音,很有一种特殊的气氛。

餐牌很简单,几乎都是套餐,秦欢只看了一眼,就忽然有个阴影压过来,紧接着拖椅子的声音,那人直接在她对面落了座。

“来这里吃饭?”严悦民靠坐在椅背里,一只手搁在桌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秦欢却不由得怔了怔,因为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只好扯出个笑容,说:“是。”

其实她的脸色不太好,人又瘦了一圈,明显状态不佳。他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却还偏偏似笑非笑地问:“病了?”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令她觉得不舒服,眼神里一点温度都没有,充满了戾气和嘲讽,大概是余怒未消。她自知理亏,却也没办法和他计较,只唯独担心那天的情形再上演一遍。

这周围都是医院的人,她对那天他的失控心有余悸,于是站起来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本已走到门外,谁知他也跟着出来。

“逃得这么快干吗?”他一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就过来扳她的肩膀,“难道你怕我?”

她只好停下来,实在不习惯他这样的冷嘲热讽,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让她完全不认识。

她看了看那只落在自己肩上的手,不禁皱眉问:“请你别这样。你到底还想说什么?”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他兀自笑了笑,“不如到那边去慢慢说,免得被别人见到,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严悦民指的方向是医院旁边的一条小巷子,这个时候倒真的少有人走动,是个谈话的好场所。

虽然她并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但到底还是点点头,随他走了过去。

她走在前面,率先进了巷口。这里白天总有一些小商贩摆摊叫卖,卖的多半都是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此时大概是都收摊回家了,所以整条巷子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她走到石墙边停下来,迟疑了一下,就问:“你想说什么……”她知道严悦民就在身后,所以边问边回过头,可是身子才转到一半,嘴巴便突然被人大力捂住。

她本能一惊,想要挣扎,可哪里抵得过男人的力气?捂在嘴上的似乎是一条手帕,混合着一种极其奇怪刺鼻的味道,她只呼吸了两口,很快就变得双眼模糊,紧接着立刻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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