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是一件既甜蜜又难熬的事。
秦欢隔天便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整个人蔫蔫儿的,保姆赵阿姨见了都不由得笑她:“怎么回事,昨晚没睡觉吗?”

她掩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喝着赵阿姨递来的酸梅汁,四下看了看,装作不经意地问:“顾非宸不在家?”

“一早就出去了,他跟你可不一样,又没有暑假。”赵阿姨笑眯眯地应道,又问秦欢,“中午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今天就你一个人吃饭。”

“他有这么忙吗……”秦欢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一仰头,将杯中提神消暑的饮料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哎,你慢点喝,当心呛着。这孩子……”赵阿姨微微皱眉,宠爱地看着她,接了空杯子转身忙活去了。

其实暑假确实挺无聊的。

家里干活儿的人虽不少,但他们都和秦欢说不上话。顾怀山不在家,顾非宸又要去上班。他大她五岁,大学一毕业就直接帮忙家族生意。她对生意场上的事不大懂,也不怎么关心,从小到大没为钱发愁过,也从没兴趣去了解钱是怎么来的。

直到这两年父亲出了事,她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况且父母一直拿她当小孩子看待,根本不肯把那些烦心的事告诉给她听。倒是顾怀山不同,对她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疼爱得不得了。所以经过几次闲聊,她得知顾非宸虽然进董事会的时间不长,但已经颇得一帮老董事们的信任和喜爱。顾怀山对儿子的要求向来极为严厉,但提到工作成效,也会忍不住流露出赞赏的意思。

再加上一些财经媒体的宣传和渲染,顾家唯一的继承人,年仅二十四岁的顾非宸,俨然已是商界一颗急速升起的明星,以卓越的能力、敏锐的眼光和超出年龄的手段稳稳占据了城中商界新贵的头把交椅,一时间风头无二。

就因为这样,他就有资本瞧不起她?甚至连正眼都不肯给她一个?

这个问题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跳出来折磨秦欢一次,让她头疼得要命。要知道,她从来没讨好过谁,以往的男孩子都是迫不及待地主动对她献殷勤。可他倒好,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成天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她不服气,而且越想越不甘心,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找机会扭转这个局面,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问题。

反正放了假,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胡思乱想。秦欢吃过中午饭,外面天忽然阴下来,似乎很快将有一场暴雨。出不了门,她只得跑去琴室弹曲子解闷。

这架德国空运过来的钢琴是顾怀山去年圣诞节送给她的礼物,那时她才刚搬进来不久,收到礼物开心极了。其实她会好几种乐器,都是从小就学的,母亲在这方面对她的培养可算是不遗余力,似乎非要将她打造成一名标准的淑女才甘心。可是她从小虽聪明但脾气坏,只肯在自己喜欢的事物上花心思,其余的一律以糊弄为主,只要能在老师那里混过关就行了。所以,母亲让她学的那些乐器里,只有钢琴是她最为精通的,而且一直到长大之后,还有兴趣偶尔弹一弹打发时间。

秦欢记得,收到钢琴的当晚,她便兴奋地在新琴室里弹了整整两个多小时,直到顾非宸来敲门。

她原以为他来当听众,结果却只见他冷着脸,微微皱眉说:“你打扰到我休息了。”

她的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而他仿佛视而不见,只是再度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走开。

就是这么不给面子,又或许是因为他讨厌她,所以她做的每件事都让他看不顺眼。

她委屈极了,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

也就是从那一次开始,她才渐渐意识到他对她的排斥。

回想到这些,秦欢不禁走了神,直到自己的手指随着一曲高潮的来临重重地落在琴键上,她才仿佛被突然惊醒一般,无趣地慢慢停下来,收了音。

琴室的隔壁就是视听室,那里面收藏着许许多多的旧影片,既有历年历届奥斯卡金像奖、金球奖等众多奖项的最佳影片得主,也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看起来极晦涩难懂的小众电影,更有一部分甚至是已经绝版的碟片,市面上千金难求。

据赵阿姨说,这些都是顾非宸弄来的。

可是,平时又从不见他进来观看,似乎只是为了满足某种收集的癖好或欲望罢了。

他这种人居然也会有嗜好?

想到这里,秦欢不以为然地撇着嘴角。她一直以为,像顾非宸这样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人,不应该表现出对任何一种事物的特殊热爱。因为,有爱和欲望,就必然会有弱点,而顾非宸是这样完美坚固的人物,不应该有丝毫弱点才对。而且,每当秦欢看到这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各式碟片,都忍不住眼角抽搐——网络上宣传的那些所谓的发烧友,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不过,不得不承认,顾非宸的品位倒是极好。哪怕是那种最沉闷无聊的文艺片,至少也都还有俊男美女来养眼。

这天下午,秦欢把所有时间都耗在巨大的投影屏幕前了。影片太多,看得人眼花缭乱,索性闭着眼睛随手抽,抽到哪张就看哪张。她耐性向来不够,有些影片看了半个小时,猜到结局之后便没兴趣再继续浪费时间去验证猜想,而有些,则不到十分钟便能让她昏昏欲睡。

于是一整个下午,便是不停地切换,快进,停止,然后再切换……秦欢手拿遥控器“忙”得不亦乐乎,被换出来的碟片就随手扔在脚边的地板上,大部分她连名字都没仔细看清过。

最后还是赵阿姨来叫她吃晚饭,她却盯着屏幕聚精会神,连敲门声都没工夫答理。

正在放映的这部电影,已经走了一小时四十三分了,是这半天以来唯一一部近乎完整的影片。

秦欢脱了鞋子,窝在一张十分柔软的圆形靠背沙发中,因为拉了遮光窗帘,她就陷在一片昏暗里,只有屏幕上微微闪烁的光映在她的脸上。

她看得太投入了,居然连有人进来都没发觉。直到那人已经走到身后,她没回头,只是说:“赵阿姨,我一会儿再吃。”

“不饿?”有些清冷的男声悠悠地从头顶上方传过来。

她仿佛一惊,急忙转过头去。

低暗的光线里,她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在仰望一尊修长俊美的希腊神像。

——明明他已经站得足够靠近,却又仿佛那么遥不可及。

她的目光有片刻的凝滞,手指在身侧微微收紧,差一点就要探出去,只为触一触这位遥远的神。

“看什么?”顾非宸的声音却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她抿了抿嘴唇,像是突然有点尴尬,一边玩弄着手里的遥控器一边说:“没注意名字。”

其实顾非宸问的并不是电影,明知她误会了,却也只是挑了挑眉,不再多说。

他的个子本来就高,此刻低头看着她,而她就抱膝蜷坐在沙发里,整个人都被沙发扶手包围了,那应该是个十分舒适的姿势,同时显得她异常娇小可爱。

室内关了灯,窗帘遮光效果又极好,大背投上的影片仍在播放着,她恰好就处在那一团明暗交融的焦点上,光影变幻之间,姣好明媚的脸庞也跟着闪闪烁烁,一双眼睛与他对视,如漫漫星河,倒映着无数璀璨的星钻。

他中午应酬时喝了不少酒,下午不得不在公司休息了两个小时才起来,他以为自己酒已经醒了,可是这时却忽然觉得一阵轻微的晕眩,却又不是真的头晕,只是胸口某处有些热,又像是闷,总之是说不出的浮躁,最后竟鬼使神差般地驱使他踱到秦欢的身边,在另一张沙发里坐了下来。

他以前哪里做过这样的事?

这下秦欢更吃惊了,不禁瞪着他,脱口就问:“你也要一起看吗?”

顾非宸将自己调整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之后,才偏过脸睨向她:“不行吗?”

他的眼睛深邃,即使是在暗处,眼角也仿佛蕴着明亮的光。

秦欢一噎,心里如同擂鼓一般,竟然很不争气地重重响了两下。她从来不曾这样的,她跟任何一个年轻男性说话都不会语塞,可是这一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想要出声,又觉得有些困难。

这样的情况太诡异了,最后她不得不故作镇定,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屏幕上。

或许是因为刚才错过了那几分钟,接下去的剧情居然让人有些难懂。秦欢有点走神,不禁问:“这片你看过没有?”

昏暗里,右手边传来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懒:“没有,讲什么的?”

“……一个姑娘勇敢追求真爱的故事。”

“嗯,有点老套。”

“确实。”秦欢这才意识到,这确实是个老套的故事,可她居然快看到结尾了。

影片的结局自然是皆大欢喜。那个长相平凡但心灵美好的少女,做了各种各样的事,终于用真情打动了心爱的男人,她用她的心,换来了另一颗心。

其实从顾非宸进来到影片结束,只有短短的十来分钟。

太短了。

秦欢也觉得太短了,怎么一下子就播完了呢?她不禁有点埋怨,同时心里更多的则是一种莫名的惋惜。可是直到片尾字幕跳出来,捏着遥控器的手指却还是一动都没动。

她不动,顾非宸居然也没动。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如梦初醒,关了背投,站起身来。结果才发现顾非宸睡着了,他就那样歪在沙发里,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站在旁边愣了好一会儿。

其实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睡觉的样子,虽然光线不好,要凑近了十分吃力才能看清他的五官,但即使这样,仍可以明显感觉到平时那股强烈的冰冷气息削弱了许多。他的呼吸那样轻缓,姿态又随意,那是一种完全放松的状态,而且是在她的面前。

想到这里,秦欢忽然就雀跃起来,胸口有种不安分的情绪,隐隐约约地被撩拨着。她不敢靠他太近,生怕会吵醒他,可是一时之间又像是着了魔,竟然挪不开脚步。

直到很久之后,秦欢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傍晚,她常常想,如果那一刻的时光就此停驻,该有多好。

后来她借着微弱的光线找到壁橱里的毛毯。盖在顾非宸身上的时候,他没醒,看样子睡得十分沉。靠得那样近,她才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以及某种冷冽的、仿佛薄荷一样好闻的气息。

她是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从来没有亲手照顾过谁,可她轻手轻脚地替他盖了毯子,其实中央空调的温度适宜,但她还是担心他会着凉。

这些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考虑到的事,只是在那一刻,只是因为他,一切都变得轻巧而理所当然。

莫非陈泽如的推断是正确的?秦欢被自己的想法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很快便逃出房去。赵阿姨正在客厅里打扫卫生,见她终于肯出来吃饭,连忙通知厨房。她却摆摆手,直接跑回自己房间,并且将门锁上了。

当晚秦欢就这样饿了肚子,为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第二天起来,先下意识地往楼下看了看。

她房间的阳台正对着车库,确定顾非宸已经出门后,她才换了衣服下楼吃早饭。

赵阿姨忍不住说:“你已经够瘦了,怎么还想节食减肥啊?可不能这样哟!”

秦欢抿着嘴笑了笑,也不解释。过了好一会儿仿佛想起什么来,问赵阿姨:“昨天后来……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谁?”赵阿姨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秦欢立刻改口,故作镇定地说:“哦,我是指顾非宸。我弄乱他的东西,他有没有不高兴?”昨天那些散乱在地上的碟片可都是顾非宸的收藏品,而她当时实在太慌张了,也忘了收拾。

赵阿姨仍是一头雾水:“没有啊,你弄乱他什么东西了?”

秦欢歪着脑袋想了想,摇摇头说:“算了,没什么。”

她只是在早饭过后又跑去视听室,果然,碟片早已回归原位,但是椅子上随意搭着那条用过的毛毯,可见赵阿姨还没进来收拾过。

这一天对于十九岁的秦欢来说,时光似乎突然被拉长了。

在这个平凡而又明媚的夏日里,明明什么都没变,却又好像有些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其实她起得并不算早,家里也有各种运动和娱乐的设备,还可以玩电脑或看书,但偏偏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抑或是在期待着点什么。

她在家里十分不老实地晃来晃去,最后把赵阿姨晃得眼花,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毛线活儿叫住她:“我的大小姐,这一上午你究竟在干吗呀?”

赵阿姨织的是一件儿童毛衣,选了浅浅的鹅黄色,秦欢听说她有一个机灵活泼的小外孙,这件衣服就是织给他的。

秦欢坐到赵阿姨身边,像是突然来了兴致问:“织毛衣难不难?我妈妈都不会,我从来都没见过她做这个。”

赵阿姨“哧”的一声笑了:“现在自己动手织的人少了。别说你母亲了,照我猜想,你周围应该都没有人会这个吧。”

秦欢用力点头:“是啊。”

“可是自己织的更暖和,特别是给小孩子穿的,又柔软又保暖。”

赵阿姨把织成的小半件毛衣铺平了给秦欢看,一边笑道:“我们是老派的人喽,想当年我儿子女儿小的时候,衣服可都是我亲手做的呢。”

“真的吗?真厉害!”秦欢赞叹了一声,正准备将小毛衣拿近了仔细瞧瞧,却只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汽车喇叭声。

那个声音似乎让她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一跃而起,忘了手里还拿着东西,直到往前走了两步才听到赵阿姨在身后喊道:“哎,小心毛线……”

原来被她这样一带,沙发上的一团毛线跟着滴溜溜地滚到地板上。她回头看到,这才“啊”的一声停下来。

“你今天是怎么了?毛毛躁躁的。”赵阿姨一边摇头一边说,又从她手里接过毛衣。

秦欢不禁深吸了口气,似乎也为自己的失常感到懊恼。

正说话间,顾非宸已经进了屋。

看到客厅里忙着收拾毛线团的两人,他的脚步略停了停,目光从其中一人的脸上掠过,随后便直接举步上楼。

“吃饭了没有?”赵阿姨追在他身后问。

他扶着楼梯扶手,声音平稳,又有些低:“不吃了,我睡一会儿。”

直到顾非宸的身影消失在二楼的转角处,秦欢才慢慢收回目光。司机小刘这时也恰好停完车走进来,跟赵阿姨说:“家里有感冒药吗?顾先生好像病了。”

仅是这么一句话,就让整个家都忙碌起来。

赵阿姨连忙去找药,家中另一个帮佣的阿姨打电话给某医生,请他尽快来一趟,然后又叫厨房准备炖品和粥。秦欢有点不明白,她就经常感冒,小时候体质不好,打针吃药是家常便饭,家人也没有这样重视过。况且顾非宸是个大男人,平时看上去体格又好,她曾有一次无意撞见他在楼上健身房,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那身材依然好得足以让人喷鼻血。

现在只是感冒而已嘛,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吗?

虽说有点不以为然,可是看着大家忙得团团转,倒显得自己无所事事,且不够关心顾非宸。所以,为了表达一个寄居者对于这家主人的亲切问候,秦欢想了想,终于还是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去。

顾非宸的卧室离她的房间有一段距离。其实她不是没想过,不如干脆躲进自己房间任他们去忙,可是这个念头仅存活了一秒就被她掐灭了,又或者说,是她的双脚先于大脑的指挥而行动了。

最后她在那扇深褐色的门板前停下来,深呼吸两下才敲门。

隔了不大一会儿,里面便传来顾非宸的声音。

她推门进去,他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连眼睛都没睁开,大概以为她是帮佣。

她这时才有些尴尬了。

其实住进来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进他的卧室,同时也是她到过的唯一一间年轻单身男人的房间。

这样私人的空间,是属于顾非宸的,所以里头的气息仿佛也是他专有的,和他身上的味道很像,都有一种冰凉凛冽的感觉。

秦欢下意识地打量着这间以黑白为基调的卧房,直到它的主人开口说话:“你怎么来了。”倒不像是个问句。顾非宸半靠在床头,深沉似海的眼神安静地停留在她身上。

她微微一窘,随即编了个理由:“我想借本书看。”

“我这里没有书。你去书房里找找,喜欢哪本可以随便拿。”

话说得多了,她才发觉他的声音似乎已有些哑,声息也很低,仿佛是真的累,因为说完之后便又微合上眼睛,胸口轻轻起伏。

她一面瞥着他的脸色,一面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确实,这是什么烂借口呀!

幸而她眼尖,瞄到床头柜上有一本杂志,于是立刻给自己圆谎:“我想看的就是那本。”

顾非宸微微皱了皱眉,顺着她的目光侧过头去,停了两秒才又重新望向她:“《财经周刊》?”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在他的嘴角边看见一丝揶揄的笑容,可随即又怀疑是自己心虚导致的眼花,因为他下一句便是一本正经地许可道:“你有兴趣的话就拿去吧。”

可是任谁都知道,她其实对生意场上的事毫不关心,更加不会关注国民生产值和消费水平这类冰冷的经济数据。

但骑虎难下,她拿了一本自己这辈子压根儿碰都没想碰过的杂志,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顾非宸突然又说:“这期有几篇文章都还不错。不如你就在这里看,顺便说说你的看法,或许我们还可以探讨一下。”

这下她真的怀疑他是在耍她了。

探讨?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居然提出要和她这个连校门都还未出的小丫头探讨严肃正经的财经问题?

她不由得瞪着他,企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点戏弄的表情。

不过,可惜没有。

又或许是他太会伪装,就连嘴角那一点细微的弧度也仅仅闪现了一秒钟不到便又收了回去。所以看在秦欢的眼里,他只是握拳掩住嘴唇,侧过头去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眉头也微微皱起来,看起来似乎极不舒服。

秦欢虽然从小锦衣玉食,平素性格又有些嚣张跋扈,但其实她心软,最看不得别人生病,所以也不爱去医院,就因为那里病人太多会让她无所适从。此时顾非宸的样子让她的心小小地抽了一下,怀里捧着杂志,一时间竟然开始犹豫是否应该就这样离开。

恰好这时赵阿姨进来,一并带来了医生。

见到她,赵阿姨似乎有些吃惊,那位医生却是目不斜视,直奔床前。

“感冒?有没有发烧,还有没有其他症状?”一边问,一边拿出体温计和听诊器贴近顾非宸。

“你来干吗?”可惜热心的医生碰到了不合作的病人,他的手被顾非宸毫不留情地拨开。

这位医生也不生气,只是换上一副平静冷血的语气,并直起身体与顾非宸对视:“我只是怕你在我手上出事,会毁了我的大好前途。”

“普通感冒而已。”顾非宸转过头,薄薄的嘴角紧抿着,朝秦欢看了一眼,很快便又对闻讯飞速赶来的医生坚决地下了逐客令:“这次不需要你。”

“你确定?”

“嗯。”

“那行,随便你。”

秦欢突然觉得这位医生虽年轻但真是好修养,居然仍旧慢条斯理地说:“正好我还有别的病人在排队,这次的出诊费用记得结给我。”说完又忽然俯下身去,凑在顾非宸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句话。

秦欢隔得稍远,听不清内容,但见顾非宸脸色更冷,薄唇里吐出一个字:“滚。”

斯文俊朗的医生置若罔闻,冲赵阿姨吩咐说:“先别吃西药了。上回我带来的中药还有吧,煎了给他喝。”语气里隐约带着点报复的味道,不忘特别交代:“煎浓一些,效果会更好。”

后来因为赵阿姨要去厨房帮忙煎药,而顾非宸的状态看起来真的不怎么好,秦欢便自告奋勇地留下来照看。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了,才会这样主动。其实她能做什么?从来都只有别人照顾她的份儿。

“怎么,你还真想探讨经济话题?”英俊的男人半躺在床上,神色里掩藏着倦怠,拿眼角瞟了瞟她,似乎也有些诧异她的热心。

秦欢有点下不来台,只觉得对方的眼睛太过深邃而犀利,仿佛能够看穿一切。她差点真的扭头走掉,可挣扎了两秒又气鼓鼓地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说:“我就喜欢在这里看书,怎么样?”

其实她忘了,这里明明就是他的卧室,他本就有权赶她离开的。可是她大小姐惯了,心气劲儿一上来就什么都顾不上,认为自己不管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都是可以被接受或原谅的,至于一直以来都被顾非宸冷淡对待的事实,也都暂时抛到脑后了。

不过这一次,她居然真的被接纳了。至少在她擅自坐下之后,房间的男主人并没有进一步表示反对,尽管他的脸色有那么一点点的难看。

她暗自窃喜,看来自己也没有那么惹他生厌嘛!

直到许多年之后,回忆起曾经的心情,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当时有多卑微。只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就足以让她乐上大半天,心里像是开出无数朵鲜花,灿烂而又明媚,胜过窗外艳丽的骄阳。

想来那个时候,他不给她脸色看,就已经是对她最大最大的恩赐了。

那天下午,秦欢老老实实地坐在一个年轻男人的卧室里,尽管手里捧着一本杂志,但心思完全不在上面。她时不时会抬起头看一看,而顾非宸似乎是真的累了,一直闭着眼睛休息。

他不答理她,她就有点无聊,却也不敢出声。这辈子,或许只有那一段短暂的时光,是她最为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

时间过得很慢,一分一秒静静流淌,伴随着窗台上光线的偏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默默发了芽,那样小,却在一点一点沉默缓慢地滋长,带给她某种全新而又完全陌生的感受,胀得胸口微微发紧。

在那个夏日漫长的午后,她看着他,只是这样看着他,就觉得心中仿佛被莫名的情感充盈鼓荡着,满怀欣喜。

后来赵阿姨将煎好的中药端来,她才知道原来顾非宸一直都没睡着。

闻到浓烈的药味,他坐起来,皱了皱眉,摆明有些抗拒。

赵阿姨在顾家帮忙许多年了,待他就像待自己的小辈,耐心劝道:“快喝吧,万一哮喘发作起来又要吃苦头。”

顾非宸紧紧皱着眉头,终于还是把一碗中药全数喝下去。

见他一副痛苦别扭的样子,秦欢突然心生不忍,待顾非宸放下药碗,她径自端了杯水递上前去:“喏,给。”

床上的男人抬起眼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水杯。或许是因为生病,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晦暗,就连眸色也仿佛一并变得幽暗异常。他就用这样的眼神多看了她两秒,某种神思从眼底一闪而过,而她压根儿没注意到这些,只是尴尬地一撇嘴角,声音也提高了些:“怎么啦?”她还是不习惯服侍人,这种端茶倒水的事,这辈子也没主动做过几回。

顾非宸眉眼微动,却不做声,只是不置可否地伸手接过杯子,喝了两口之后将杯子顺手放到另一侧的床头柜上,躺下说:“我想睡一会儿。”连句道谢也没有,而且态度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他重新闭上眼睛,表情忽然变得平静而又冷淡。他就是这种人,他的情绪似乎可以轻易影响周遭人的感观,因为下一刻,就连空气的温度都好像一下子降了下来。

又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秦欢愣了愣,那边赵阿姨倒没察觉什么,将床脚的被子整理好,才过来轻轻拉住她的手臂,低声说:“咱们先出去,让他好好休息。”

回到客厅,赵阿姨才发现这小丫头脸色不郁,便问:“怎么又不高兴了?”

“没什么。”秦欢是真的有些气馁,明明一个小时之前,他好像还挺和颜悦色的呀。把那本枯燥的杂志往边上一丢,泄愤似的跌坐在沙发中。

赵阿姨忽然笑了笑,也跟着坐到她旁边问:“在学校交男朋友了吗?”

对于秦欢来讲,赵阿姨就像自己的长辈一样,她向来尊敬她,却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问。

她微微瞪圆眼睛的样子让赵阿姨笑起来,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所以故意接着又问:“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没有。我没有喜欢的人。”秦欢愣了一下,迅疾澄清,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这般孩子气的举动,落在赵阿姨的眼里,再度引来会心一笑,却也不再故意逗她。

晚饭顾非宸没有下楼吃,原本赵阿姨见秦欢无所事事,打算让她帮忙把饭菜端上楼。可是她想了想,立刻表示拒绝。随便吃了两口之后索性直接跑回自己的卧室,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接下去的几天,但凡有顾非宸出现的地方,她都刻意避开。

其实她知道,他在经过药物的调理和充足的睡眠之后,身体很快便康复了七八成,重新变得早出晚归,忙得几乎见不着人影。

当然,这些都是听赵阿姨说的。

其实这房子这么大,倘若有心逃避一个人,会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你在闹什么别扭呢?”深夜十点,电脑视频里的陈泽如笑嘻嘻地问。

“我就是不想见到他。”秦欢将双肘撑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托住自己的脑袋,心里犹自愤然。她哪里不好了?好心好意端水给他喝,反倒像犯了某种大忌,他说翻脸就翻脸,一点情面都不留。所以她现在讨厌他,不想见到那张可恶的英俊的脸,也不想听见他那可恶的冷淡的声音!

“阿如,你说我长得好看吗?”兀自消沉了一阵,秦欢忽然开口问。

视频里的陈泽如点点头:“你是美女,公认的呀。”

“男生不都是喜欢美女的吗……”秦欢小声嘀咕了一下,手掌突地拍在桌上子,几乎把千里之外的好友吓了一跳。

“怎么啦?”

“我决定,明天就去约会!”秦欢将十足漂亮的脸蛋向上扬了扬,分明就是在赌气,“姓顾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稀罕!”

陈泽如低叹一声,掩嘴打了个哈欠,眼角隐隐闪动着泪光:“行,祝你马到功成,我困死了,咱们改天再聊吧。拜拜。”

“拜拜。”

关了电脑,秦欢果然说到做到,凭着一股突生的冲动,将手机里的电话簿翻看了一遍。

其实喜欢她的男生是真的多,因此在学校里隔三差五便能收到来路莫名的鲜花或情书。她念的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文科院校,校内的男生近百年来都以浪漫多情著称,他们追求女孩子的手段层出不穷,而且花样常翻常新。

曾经有年冬天下着鹅毛大雪,夜里她被楼下的呼声引得探出头去,结果只见雪地里燃着一圈烛光,围成标准的心形图案,一个高大的男生站在烛光中央,不顾围观的眼光,深情而严肃地为她朗诵了一首诗。

那是普希金的诗中她最爱的一首。

当晚黑灯瞎火,她站在楼上隔得又远,根本认不出对方是谁,可是对方却早已将她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

不过这样的表白举动在这所充满文人气质的高等学府里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了。当时有喝彩的,有吹口哨的,还有鼓掌的,可是待当事人表白结束,大伙儿便又纷纷散去,最多讨论半个小时,然后熄灯睡觉。

类似的事情发生在秦欢身上的次数也多,因此她和同寝室的女生们都不太在意。直到隔了两周,在一场公选课的考试中,那个男生才再次出现在秦欢面前。

是闭卷考试。最后一堂课画考试重点的时候,秦欢恰好迟到了,于是只来得及赶上后半段。试卷最后几道问答题她统统没有勾到,只得临时借同桌的来抄。

那男生将自己的试卷朝她的方向挪过去,最终停留在一个最适合的位置,既能让她抄到,又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完全是靠了他,秦欢才得以按时交卷,不然倘若不及格,这堂课的学分便泡汤了。考后她向对方表达感谢,那男生笑笑说:“普希金也是我喜爱的诗人。”

她怔了片刻,只是回想了一下便立刻恍悟。她认人的本事不太行,但是对声音却从小就格外敏感。这个声音,曾在某个雪夜里被一地烛光和一首爱情诗放大得格外清晰。

那男生察言观色,见她认出他来,也似乎看出她心怀感激,便机灵地把握时机,陪她从考场走到食堂,聊了一路,最后顺利地交换了联系方式。

如今他的手机号码就躺在秦欢的电话簿里。

追她的男生那么多,但真正交换过号码的,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位了。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方才还怀着“复仇”之心的秦欢立刻蔫了下来。

其实也只是想想而已,真要她主动去联络一个自己并不感兴趣的男生,她还是做不到。

可是,她感兴趣又能怎么样?某人还不是不领情吗?

她承认自己此刻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了,手指在按键上迅速上下移动,最终挑到一个号码拨出去。

约的是另一个同班女生,叫白雪,人如其名,皮肤真的像雪一样白皙。记得刚进学校军训的时候,每个人都被烈日暴晒得像黑炭一样,多数女生变得灰头土脸,就只有白雪一个人例外,太阳底下和她们一样挥汗如雨,一张脸蛋却永远白里透红,让人羡慕不已。

秦欢与白雪的交情还算不错,因为军训站队时俩人紧挨着,有好几次也会一同结伴去食堂买饭。女生们的友谊,通常就是在吃饭和逛街中建立起来的。

不过白雪爱玩,朋友一大堆,而秦欢又是有些高傲的小姐脾气,倒不怎么爱凑热闹,于是两人的关系在大二之后就渐渐疏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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