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钟有初醒来的时候,雷再晖已经去上班了。她还有点倦意,两只手放在被子上,打了个哈欠,睡意蒙眬地四面张望,先是看到了椅背上搭着一件深红色的衬衫。她拿过来,想起这是无脸人穿过的,大概是赔偿她昨晚被撕坏的裙子——又看到了自己左手小臂上有一枚红色的图章。
那是雷再晖的私章,她看着看着,又羞又喜。到了傍晚,雷再晖下班回家,刚刚打开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嗒嗒嗒地跑过来:“你回来了!”她本来想跳到他身上去,但他两手都拿着东西,十分不便,只好硬生生刹住车,不好意思地扭来扭去。

她把他的衬衣当做抹胸小礼服来穿,袖子交叉束在腰侧,十分娇俏的模样。他把东西放下,张开双臂:“过来。”

她一下子跳到他身上去了,像无尾熊一样紧紧箍着他,一下一下地亲他的面颊,一边亲,一边喊他的名字:“再晖!再晖!再晖!”一连喊了好多声,又娇又媚,简直能把人心都融化。他知道她再不会走了:“你就只会喊我的名字?”

“什么?”她抵着他的额头,“那你想要我喊你什么?”

他亲了她一下:“没什么。饿不饿?中午吃的什么?”

她拼命点头,又拼命摇头,开始撒娇:“你不在,什么都吃不下。”

“那先做饭。”

“我要吃鱼头锅。”

“我正好买了鱼。”

“我来淘米做饭。”

这样合拍!准备饭菜的时候,钟有初还在絮叨:“下次我去买菜!我叫鱼老板把鱼剖好——”

雷再晖突然停住动作,背对着她喊了一声:“有初。”

他的声音很严肃,钟有初也吓了一跳:“怎么?切到手了吗?让我看看。”

他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只再熟悉不过的戒指:“你看我在鱼肚里找到了什么。”

钟有初整个人愣在当场,然后一步步地朝他走过来。那枚梨形的钻戒,明明被她扔进了河里,为什么——是被这条鱼给吞了?不可能有这样巧的事情:“这……”

他很冷静地把干干净净一点腥味也无的戒指递过来:“既然找到了,就重新戴上吧。”

“哦。”她站在他面前,也很镇定地伸出左手——咦,手背上还有两颗米,她赶紧弹掉,让他为自己戴上戒指。其实他的手有些颤,她觉察出来了。当戒指被缓慢地推到指根,他才松了一口气,将她一把抱住,深深地吻她:“看你还往哪里跑。”

两人缠绵地吻了一阵,钟有初才低声道:“傻啊你,这世界上没有两颗一模一样的钻石——”

“也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钟有初。”

“也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雷再晖。”

异口同声地说了这么傻的话,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扔进湖里的戒指当然找不到了,当然是他新买来求婚的——这样一个严谨的人,做这么夸张的事情,不过是为了博爱人一笑。

她又亲了亲他的脸颊:“老公,吃完饭,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好,快去把饭煮上。”

晚饭后,她就会对他讲一讲过去的事情,妈妈,还有闻柏桢。

能说出口,就不再是痛苦了。她终于完成了那件荨麻披甲,可以开口说话了——因为无脸人会一直和她在一起。

利永贞的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尤其令人诧异的是,切下来的组织再次做检查,一点病变都没有了。封雅颂翻阅了资料,得知这是一种在胃部病变当中非常罕见的好现象。楚汉雄对利家父母道:“我从医三十年,这么严重的病情,术后病理学完全缓释了的奇迹,只遇到过两次,上一次在二十年前了。”

利存义赶紧问:“那位病人呢?还活着吗?”

楚汉雄翻着病历:“不是坐在这里和你们说话吗?”

利家父母大为震动。楚汉雄又合上病历:“术后营养非常关键,医院为病人指定了一名营养师,资料我已经送过去了,过几天等稳定了就会过来。”

两人千恩万谢地走了,楚汉雄正要踢上办公室的门,却看见儿子来了,不由得叱道:“你又来干什么?无聊也给我滚远一点儿无聊去。”

楚求是嬉皮笑脸:“爸,您心情很好,我心情也很好,就别抬杠了行不?爸,您是神医……”

楚汉雄哼一声:“打住打住。”

那时候楚求是还很小,母亲告诉他,父亲出国进修去了。妻子要照顾幼儿,楚汉雄独自一人撑过了所有痛苦。他想也许应该找个机会对儿子说说这件事:“还放不下?她做手术前就结婚了,她老公签的手术同意书。”

利永贞做手术那天楚求是其实也来了,但连上楼的勇气都没有:“您说得对,他才适合她。”

“那你还不快滚!”楚汉雄喝道,“真碍眼!”

碍眼的楚求是立刻遵命滚了。利永贞这边一稳定下来,他又火急火燎地去找钟有初:“你知不知道何蓉在哪里?”

钟有初大为惊奇:“她是你的员工,我怎么会知道,她很久没有和我联系了。”

楚求是很尴尬:“……她辞职了。”

钟有初更惊讶了,好脾气的何蓉在百家信都挨到实在挨不下去才怒炒公司:“什么时候的事情?”

楚求是不知从何说起:“就是利永贞做手术那天,但在那之前……”

自从利永贞生病,楚求是一直心情恶劣,甚至将这一股怨气带进了工作当中。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业绩这样好,老板还不开心。每日每夜都点人进去挨骂,犹如台风过境,摧枯拉朽。

这种情况下,只好叫小蓉子去请个安试试。可怜何蓉浑然不知,傻傻赴死:“楚总。”

楚求是本来就一肚子火,黑着脸不理她。

“楚总,马上有公共假期,不如找个地方,和大家一起出去玩吧。”她将资料摊在桌上,“我已经做了资料收集……”

依她的经验,楚求是一听到出去玩,再大的火也会熄,可是这次他一挥手就把资料都扔出去了。何蓉知道他脾气不好,但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阵势,吓得赶紧去捡。楚求是又从办公桌后面撵出来,踢着地上的资料:“捡什么捡!出去!出去!”

“楚总,请息怒,小的再也不敢了……哎哟!”何蓉疼得轻呼一声,原来他踩到了她的手。楚求是再横,看见何蓉受伤,急忙缩回脚,蹲下去:“没事吧?”

何蓉一言不发,捂着手,冲出办公室,楚求是赶紧跟在她身后,看见她冲回自己的位置,摁了摁鼠标,噼里啪啦开始敲打键盘。

脸上挂着眼泪,手上还有鞋印,一颗心碎得稀里哗啦。楚求是见她不说话,看了看电脑屏幕,就一伸手把电源给拔了:“谁允许你辞职了?”

她从黑屏前抬起头来看着这位顶头上司,脸上的妆都冲花了,哭得一抽一抽的:“楚总,我并不怕挨骂挨打受委屈,可是,可是——我总想着,哪一天你会不会为了我也去延长红灯,我现在知道了,你不会为我这么做!那我就不想再留下来了!”

钟有初想了想:“我想她一定是回老家了,别担心,何妈妈人很好,不会逼她上班受老板气,反而会给她介绍很多好男孩,每天都相亲,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没有时间伤心。”

楚求是急道:“你有没有她的电话地址?”

“我有。”钟有初点头,“但是你要想清楚,你去的话,是以什么身份去呢?老板?还是——追求者?你准备好了没有?”

楚求是怔住了。钟有初又轻轻道:“其实我一开始想给你介绍的女孩子,就是治愈系的何蓉啊。”

何蓉一接到钟有初要结婚的消息,不远万里,倒贴飞机票杀回格陵当伴娘:“有初姐,你真是救了我的老命啊!我回去又天天相亲啊!桂林的适龄未婚男青年大概都知道我何蓉嫁不出去了啊!有初姐,你真的要嫁给雷先生啦?什么?已经领证了?我要看结婚证!天哪天哪,拍得真好看!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有初姐,你的婚纱好迷人!不过人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有初姐,我看会场布置得好典雅大方啊!我的梦想也是在格陵国际俱乐部的草坪上结婚啊!这是我的伴娘裙吗?哇,淡紫色最好看了!快,帮我把拉链拉上,我吸气,一二三!好了!有初姐,我在桂林都看到你的广告了,拍得真好!你会不会拍电视?会不会拍电影?你会不会拿奖?你要是有粉丝团,我可不可以做团长?人人都要叫我何团长,哈哈,想起来就好兴奋!”

她的滔滔不绝在看到英俊的伴郎走进休息室时戛然而止:“你?!”

只有她才傻到问都不问就赶回来做伴娘。楚求是夸道:“何蓉,你穿这条裙子挺好看的。”

何蓉傻了眼,穿着婚纱的有初姐居然还对楚求是笑:“证明你眼光不错,好了,妆化得太浓了,我闷得慌,想出去透透气。”

真是诡异,新娘不仅支开了所有助理,自己也走了,把伴郎和伴娘留在休息室里大眼瞪小眼。不过很快,何蓉就抓起自己的红色帆布包,拉开门——“小蓉子。”楚求是平静道,“你要是现在跑出去,我担保你会遇到这一生最漫长的红灯。”

若不是叶嫦娥坚持,钟有初并不想举办这样铺张的婚礼。因为决定得太仓促,艾玉棠、雷暖容、钟汝意等人都是放下了手头一切事务,拼命地赶了回来,即使如此,男女两方的亲朋好友也着实太少了。在包谨伦的布置下,今天的宾客大部分都是包氏的高层,看来是铁了心要把雷再晖留在包氏了。

坐在走廊下的新娘,远远望着正在布置中的会场,真心觉得好累,领证的时候不就已经读过誓词了吗?何必又要在一大群人面前重复呢?正在腹诽,钟有初突然看见小姨朝她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不会是来说她不懂规矩到处乱跑吧?她赶紧提着裙摆躲了起来。

叶嫦娥从来没有见过闻柏桢,可是她一看到他就已经认定是他了。经过藏着钟有初的墙角,她向他走来,主动攀谈:“闻先生吗?你好!我是叶嫦娥,叶月宾的妹妹。”

这也是闻柏桢第一次见到叶嫦娥。她和姐姐相比要黯淡许多,但毕竟活着:“你好!”

他收到喜帖的时候十分震惊,心想,钟有初,你何必还要这样伤我?但沉下心来一想——其实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不过是邀请自己的老师来观礼,如果不来,反而显得奇怪。

“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闻柏桢默然,随着叶嫦娥走到稍远一点的凉亭里。

“其实有初并不想这么高调,可是我逼着她一定要办。结婚嘛,一生只有一次,越盛大越好。雷先生人很和气亲切,我说什么,他都说好。我说要在俱乐部举行婚礼,有初很不理解,但这是姐姐的安排,她想在这里看到有初幸福……”她絮絮叨叨说了不少,突然问他,“闻先生,你觉得现在的有初幸福吗?”

其实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闻柏桢能够看到躲在走廊下透气的新娘,倒不是她有多醒目,而是他实在容易将她的身影一眼捕捉到:“当然。”

“闻先生,你爱有初吗?不是爱过,是爱。”叶嫦娥自问自答,“她那么美,那么媚,我不相信你舍得不爱她。”

闻柏桢被击中心事,不由得后退一步:“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叶嫦娥不放过他:“你看,你爱的女孩子,现在要结婚了,真心的两情相悦。雷先生能够撑起她的天空,让她永世做梦,不必醒来。雷先生还说,所谓过去,她一世不说,他一世不问。”

“多谢你告诉我。”闻柏桢冷冷道,“可我不明白,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如果你此时仍爱她,那姐姐有封信留给你;如果你不爱她,这封信就没有了。姐姐说,你没有好奇心,而且非常自制——所以,你选择吧。”

闻柏桢咬着牙,望向婚礼会场。洁白的礼台与桌椅,穿梭来去的工作人员——很快,那里将会坐满观礼的宾客,钟汝意会挽着她的手,走过长长的地毯,将她交到她的丈夫手中。

“给我。”

那封信存放了十年,墨水褪了色,信纸毛了边,但保存得非常小心。闻柏桢展开信纸,从头至尾,仔细看完。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这不是真相,我不相信。”

“这就是真相。”叶嫦娥平静道,“从现在开始,我不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了,真开心啊。”

德不足以胜妖孽,是以忍情。叶月宾在信中写下这句话,把他嘲笑得足够了。她自杀前已经精神分裂,思维异于常人,她只想着要把司徒诚的儿子也推进地狱里去陪葬,不论要等待多久——只要他懦弱地爱着有初,而有初遇到真正倾心相爱的男人——那么她总会等到那个时机出现。

信纸被揉成一团,手指骨节用力到发白:“她如何确定,我看过了这封信,会忍得住不去破坏有初的幸福?”

“在这里,她自杀的地方,你做不出来吧。”叶嫦娥也不明白姐姐的用意,只是执行罢了,“姐姐不也说了吗?如果你做得出来,就不会白白浪费这些年。”

闻柏桢冷笑一声,紧紧攥着拳头,大步流星地朝走廊下走去。叶嫦娥顺着他走过去的方向看过去,见到一抹白色身影,心中突然咯噔一下,赶紧去找准新郎。

“钟有初。”

钟有初正坐在走廊下,一层一层地剥一朵蕾丝玫瑰,心里惦记着不知道楚求是和何蓉那边怎么样了,猛然听见有人喊她,赶紧抬起头来:“闻先生。”

她那条婚纱并不算多精致,她的妆容近看有些夸张——为什么反而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他的思路却无法集中:“……听说你打算全面复出。”

“嗯。”她回答,就像学生一样,老实作答,“马上会接庄罗珠宝的广告。”

他反而平静下来:“你现在的经纪人是谁?”

她说了一个名字,闻柏桢点点头:“很好,她人很好,我很了解。”他夸奖了她。她心想,师徒关系,多么融洽。他又问她一些合约上的细节,越听越惊心,这哪里是签约艺人,除非是不打算拿她赚钱,否则怎么可能和她签这么轻松的条款?虽然分成少了一点,但是基本上她拥有了最大程度的自由,但是很快,他明白了,释然了:“果然,他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钟有初笑:“我也很有本事呀,否则他也不会给我写一封推荐信。”

腾腾升起的嫉妒之火令闻柏桢紧紧地盯住她:“你确实很有本事。假如你有感恩之心,就该知道,你的一身本事,是你母亲和我教出来的。钟有初,你的母亲教导你,是出于母爱;而我教导你,是为了什么?教了四年又四年,是为了什么?”

钟有初一怔,承认:“是,我一直应该多谢你。”她又突然叫起来:“哎呀,我是不是不应该出来?我走了,待会儿见。”

白色裙摆转过去的那一瞬间,他紧紧抓住了她的白色缎子手套:“等一下,我……”

她略一踌躇,转过脸来时,一双美丽的丹凤眼中已经盈满了纯粹的疑问:“嗯?”

一看她的眼神,闻柏桢便退缩了。

不不不,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她已经坍塌了一半的信仰。如果有心,就不能再去破坏那一半,告诉她,她的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闻先生,什么事?”

他松开手。阻止我们在一起的,不仅仅是造化,还有性格与时间。如果我在她的心底变成废墟,是不是她有时还会来缅怀?

“有初。”新郎来了,对新娘道,“何蓉又哭又笑,你是不是去看看?”

钟有初叹道:“唉,一不做媒,二不作保,我以后再也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雷再晖替她将过长的裙摆挽在手上:“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别再到处跑。”

“遵命。”她勾着老公的脖子,亲了他一下,又笑着替他抹去唇印,便跑走了。

她一走,就留下了雷再晖和闻柏桢两个人。雷再晖不是没见过闻柏桢,但那时他在稍暗的室内,所以并没有看到他两鬓华发如此触目惊心。

他们都是在各自的业界里成名,竟没有正式彼此介绍过:“雷先生,你好!我是闻柏桢,久仰大名。”

“雷再晖。幸会。”两人都伸出手来,握了一握。

闻柏桢本来可以潇洒转身,但不知为何,看着雷再晖乌黑的头发,这一瞬间终是心魔作祟:“我和她有很多过去。”

“我知道。”那鸳鸯眼笑了一笑,平静回答,“我和她会有很多未来。”

钟有初也发了帖子给缪盛夏,但他不在格陵,也不在云泽,所以并没有来参加婚礼。

他去了哪里?说来话长。

其实缪太太并不像传说中那样丑,只不过中人之姿在缪盛夏的后宫中着实逊色了些。两人登记,交换戒指,缪太太即刻唤缪盛夏老公,缪盛夏被她喊得起一身鸡皮疙瘩:“钟小姐,有话好说。”

她是大家闺秀,说一句话要拐十个弯:“唉,我没有出嫁之前,一直是父亲给零花钱,现在想起来,有些伤感呢。”

缪盛夏立刻拿出支票簿来,只当打发瘟神:“他一向给你多少?”

她拿到钱,马上拖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离开格陵。缪盛夏并不清楚自己的妻子在外面干什么,也懒得在她身边安插眼线,但仍然有只言片语飘进耳朵——这个傻女人整个中国到处跑,越穷越偏僻的地方她越爱去。做慈善?缪盛夏冷笑。

钱一旦用完,缪太太就打电话告诉缪盛夏自己要回来,他便像极了好丈夫,派直升机将她从格陵机场接走,往家里一扔。有时候也与她同房——价值三亿的老婆,只有两年的保质期,不用白不用。用的时候,难免要发几句牢骚,折腾折腾她,第一回她反抗了,但后来也就受着,实在是贤惠极了。

同房归同房,事后一定分房睡,缪盛夏的卧室从来不许旁人进去。有一日,他绮梦正酣,啪的一声,台灯拧亮,被妻子叫醒:“老公,醒醒。”

缪盛夏翻身坐起,雷霆大发,他脾气怪,这时候又不想打人了,一指门口:“滚出去!”

缪太太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后停在中间——真是太明显了,于是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云泽稀土的缪先生也需要做春梦?你老婆我不是在家吗?”

缪盛夏拉过被子来遮住自己:“出去!”

缪太太不出去,反而走近两步:“老公,我最近手头有点儿紧。”

“不听话还想要钱?”

“这个女人是谁?”缪太太也不急,转头端详起正对着卧床的那面墙,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全是同一个女人不同年纪的风华。她看了几张,便认出了是红极一时的钟晴:“钟晴的剧照?你喜欢她?她最近不是复出了吗?”

若只是剧照也罢了,缪盛夏不过是个追星族,但缪太太再看下去便发现了端倪——明明还有家常照片,最大的一张有真人大小,那钟晴和自己的老公穿着礼服,挽着手,冲着镜头一直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璧人一对:“老公,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缪盛夏懒得理她,将被单一裹,自去洗漱。等他出来了,缪太太仍愣愣地盯着墙上的照片,那表情,甚至有一份怅然。

不论在家里是否受宠,她那份大家闺秀的做派十足,坐在床边也端端正正,和晚上在他身下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缪盛夏每次看到她这样子就烦不过:“我警告你,你出去少给我乱说话。”

她稳如泰山,平摊出一只手来——他气冲冲地去开保险箱。

“说什么?说你把钟晴的照片贴在墙上意淫?就差供上神龛?”得些好意须回手,她偏又来激他,“我不会对别人说,关我什么事。”

不错,她心里只有那些贫困山区的小孩子。

保险箱里常有百来万的现金放着,一摞是十万元整扎起来,跟砖头似的,他便一扎一扎地朝她身上扔过去,力气很大,砸得她整条背都缩了起来。他砸了她十来下,每砸一下问一句:“够不够?”

虽然被钱给砸了,但缪太太好涵养,脱下外套,将钱码好,包起:“够了够了,老公,我替贫困地区的小孩子们感谢你哦。”

她吃力地抱着那一大摞钱,走了出去。

谁也没有想到,缪太太这一去便是诀别。缪盛夏在稀土交易所奠基典礼上接到了电话:“大倌,赶紧看新闻。”

他没想太多,大大咧咧地走回车内,跷起腿,打开卫星电视:“……据现场记者确认,失事车辆上有一名青年女性,是格陵人士……”

当那位曾经和缪盛夏有过一腿的女播音员以一种沉痛的语调播报那起事故的时候,他猛地站了起来,头被车顶撞得生疼。

她这次去的那个地方,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吉普车在盘山公路上翻落,当场摔得四分五裂,车上一共六人,除司机卡死在方向盘下,其他人全部被抛出车外,胳膊在东,大腿在西,无一具完好。六名遇难者的姓名在屏幕下方连环滚动:“钟有终女士作为格陵慈善总会常委……”

缪盛夏震惊到了极点,他和她结婚还不到半年!怎么就……怎么就死了?很快,他接到了岳父的电话,悲痛欲绝:“盛夏,怎么办?有终死了!”

他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立刻过去,亲自处理。”

岳父急忙阻止:“不,人已经死了,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犯不着把你也搭进去。我老早说过她,危险,落后,不要去,她从来不听劝!现在可好!”

听着老人在电话里的长叹,缪盛夏也不由得一阵阵心酸:“……爸,节哀顺变。”

“有终做事很精细,”岳父字斟句酌,“你和她的离婚协议书——应该一早就签好了吧?只差填个日期而已。”

那边沉默了很久很久,岳父一度以为女婿要翻脸不认人了,但缪盛夏还是作出了回答:“是,签好了,在我这里。”

“盛夏,我相信我们的约定还有效,有终泉下有知也会瞑目。”

“当然。”

“那么……就尽快吧。”他怕夜长梦多,怕女婿反口,“尽快寄给我,不,不要寄给我,不保险,我亲自来拿。”

“那有终呢?她怎么办?”缪盛夏彬彬有礼,“谁去替她收尸?”

“那边我会派人去,你不用管了。”

从一开始婚姻双方都知道这段畸形的婚姻不过是间接的贿赂手段,钟有终的意外身亡,反而让财产继承顺理成章。

很快,格陵电视台做了个专题报道。缪盛夏从来没有费心思去了解过自己的老婆,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她真是个脚踏实地的慈善工作者。她一直在国内做义工,相应关注度很小,就连她死后的专题报道,各种信息也少得可怜,只有一个单调到极点的表格,干巴巴地说她以格陵有色的名义捐助了多少钱,又以云泽稀土的名义捐助了多少钱。这些钱的流向,每一笔都有详细记录,与各种票据相互印证。

缪盛夏看着电视,想起来她的专业似乎是会计。

他对屏幕上播放出来的一张相片十分深刻。那张相片上,她被一群生着高原红的小学生推到正中央,脖子上滑稽地系着一条红领巾。她和小孩子合影,总是很端庄,可是在这张相片中,她很不自在,甚至有些心灰意冷,连笑都不愿意笑一个。缪盛夏定住画面,再看拍摄日期——正是他们双方都知道了要结婚,但尚未签字之前。

她原来也不愿意!这个认知,令缪盛夏竟有些……委屈。

大家都知道他丧妻,全部都来安慰他:“大倌,节哀顺变。”

哀?他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没有取悦过她,怎么会哀?她的父亲都不哀,他哀个屁!

几天后他接到一个电话:“缪盛夏,你不要太激动,我是钟有终,我没有死。”

缪盛夏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谁?竟敢对我搞恶作剧!”

“你卧室墙上挂着钟晴的相片,除了我,大概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相信了吗?”电话那头儿的钟有终语气平淡,“我和他们的计划有分歧,所以那天我一个人去了别的地方,没有坐那辆车。”

“你没死?”缪盛夏疑道,“你真的没死?真的没有?”

“没有。”

这样反复质问都不恼火的,只有钟有终,可是他仍然无法相信,又问了她几个私密问题,她依然不愠不火地回答了,是钟有终无疑。缪盛夏一时间不知道该悲该喜。钟有终听他不说话,继续道:“可能我死了比没死要好一点儿,不过现在说这也没意思——离婚生效没?”

缪盛夏已经恢复了常态,讥诮道:“钱我已经转往国外,很快,你们那一家子蛀虫就会过去和这三亿会合。”

“这么忙?怪不得没有人来给我收尸。”钟有终突然笑了,特别温柔地对前老公说,“缪先生,我最近手头有点儿紧。”

“你也知道我是缪先生,不是你老公,”缪盛夏冷笑,“凭什么还要给你钱?”

“缪先生,讲讲道理。”她柔声道,“你那三亿是给我爸的,我本来应该分两千万,但是他们现在一分钱也不会给我了。”

“关我什么事。”

“你想想看,四位志愿者加上司机,死得太惨了……”

“我根本不认识那五个人。”

“可是我认识呀,你作为钟有终的未亡人,从手指缝里漏出点钱来作为抚恤金,多么高贵大方。”

“真可笑,”缪盛夏冷冷道,“他们的未亡人悲痛了,用钱就可以安慰,那我的悲痛怎么办?”

钟有终试图和他讲道理:“你悲痛什么?你有一墙的钟晴。”

缪盛夏摔了电话。过了一会儿,她又把电话打了过来:“缪盛夏,你这个摔东西打人的习惯真是太不好了。”

“钟有终,你到底想说什么?”缪盛夏冷冷道,“你嫁到我们缪家,做过什么贡献?我大好青年,凭空多了个鳏夫的头衔,这笔账迟早和你算。”

她又心灰意冷了:“这样,我陪你那么多次,拿点辛苦费,不为过吧。”

缪盛夏冷笑:“你是出来卖的?就我的经验,你的技术可真不算好。”

她沉默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要钱。”钟有终报出一个账号,“我知道你推动云泽稀土私有化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我相信你还有一点良心。”

为了那点儿良心,他汇了一笔钱。钟有终果然再没有打来。过了三天,他通过那个电话号码,七弯八拐,终于划定了钟有终的落脚范围,然后又一点点地排查,寻找。

若非亲眼所见,缪盛夏绝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居然还会有这么落后的地方。他拿钟有终和小学生的合照给一处处的村民看:“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你找初冬老师啊?这个时候她在学校呢!”

缪盛夏环顾一周,没看到任何类似于教学楼的建筑:“学校在哪里?”

“山腰上。”那老农回答得理所当然,“你抬头看,那个黑黑的洞口,看见没?那个山洞就是学校,娃娃们现在正上课呢,等你走上去,差不多该吃晌午饭了。”

钟有终戴着一双胶手套,正在洗中午要吃的菜,一抬头,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朝她走过来,不由得一愣:“缪盛夏?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缪盛夏冷冷道,“你收了钱,怎么用的,是不是该和我说一声?”

“我办事你放心。”钟有终笑道,“钱已经都汇出去了,你果然还有一点良心。”

他是走上来的,一双软底麂皮鞋给糟蹋得不成样子。钟有终叫了个学生过来,说了一句话,他点点头,跑到山洞深处,拿出一双短帮军靴来,钟有终递给缪盛夏:“这个山洞是所罗门的宝藏。据说八几年时曾经有部队在此驻扎过,留下不少军需品,这里的老乡不懂,守着没敢动,说是等部队回来了要还给他们。”

缪盛夏吃惊了:“他们知不知道现在是21世纪?”

“民风淳朴,由此可见,可是也实在太落后了。”

缪盛夏脱了皮鞋,把军靴一穿,很合脚:“……你知道我穿多大的鞋子?”

“不是四十三码吗?”钟有终洗完菜起身,大概是站得猛了,突然眼前一阵发黑,人往前倒去,缪盛夏下意识伸手扶了一下。

知道他鞋码的女人,原来是她。

切菜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摘下手套。看着她手上的婚戒,缪盛夏问道:“我是摘不下来,你呢?舍不得?”

她和气地回答:“预备留着,奖给这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

他一时气结,又问她:“初冬,初冬,什么破名字。”

“我是初冬出生的。”钟有终一边切菜一边道,“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当然要把以前那个庸俗的名字也抛弃。”

“……你知道她的真名了?”

钟有终放下菜刀:“该开始的总要开始,该结束的总要结束,你说是不是,缪先生?”

缪盛夏在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山沟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等他死活拽着那位满心不愿意的新缪太太回到云泽时,就吃到了雷钟二人的喜糖。

缪初冬拆起包装来慢吞吞的,一颗糖慢慢剥好,缪盛夏就一把抢走了。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又拿起一块来:“老公,我很快又会手头紧。”

缪盛夏没说话,四仰八叉地躺在老婆的大腿上,嘎嘣嘎嘣地咬着喜糖。

住在精卫街上的街坊们,也吃到了138号新搬进来的雷先生的喜糖——是这对小夫妻放在每一家的邮箱里的,还附上了一张问候卡。

很快他们就摸清了这一对小夫妻的生活。雷先生在包氏做事,雷太太是全职家庭主妇,每天骑自行车去买菜,很漂亮,长得很像那个刚复出的钟晴。

不过怎么可能是钟晴呀!钟晴怎么可能住精卫街,要住也住长寿山啦!如果雷太太是钟晴,那鸳鸯眼的雷先生就是外星人啦!

雷太太什么都好,就是神经有点大条,光是这个月,她已经把水壶烧穿三次了,虽然没有酿成火灾,但也够让雷先生胆战心惊的,不得不请人来重新安装安全系统。

“为什么不请天勤、亨安这样的大公司啊?”有好心的邻居看门口停的工程车挂着求是科技的牌子,“求是科技,没听说过。”

“对不起!一定是我们的宣传做得太不到位了!”何蓉从车上跳下来,“求是科技一直致力于为格陵市民提供安居环境,这是我们的名片,有什么问题可以打热线电话咨询哦。”

她带来的技术员是李欢。

“李欢?”钟有初看到他十分惊讶,“你气色不错。”

“钟小姐。”他很窘迫,当初对她造成了那么大的困扰,还好他现在已经痊愈了,真心实意希望钟有初和雷再晖好好地生活,“一直没机会恭喜你,不多说了,我们先走线。”

何蓉看到钟有初在看剧本:“有初姐,你是不是打算拍电影?”

“有可能。”她又问何蓉,“楚求是对你好不好?不过在我们何蓉眼里,每个人都可爱。”

何蓉一点儿也不介意当初的事情,现在楚求是对她好,她就心满意足:“很好呀!”

除了遥控系统之外,还在一切数码产品上装了控制软件,李欢一一讲解给钟有初听——大到狗仔队跟踪如何自动报警,小到一只水壶烧穿如何自动熄火:“这套系统可以媲美天勤推出的机器管家3.0版,而且更加多元化,符合顾客的个性要求。我在百家信就已经做了四年的研发,到了求是科技,楚总又给我宽松环境……”

他对照着说明书一项项讲解给她听:“很简单,一看就会,我等一下在你手机里再装一个远程控制软件。”

有何蓉这样的热血分子,有李欢这样的技术天才,还有楚求是这样知人善用的老板,你说求是科技怎么不会冒出头来?

雷再晖知道今天会有人来重装安全系统,所以回来得稍微早一些。他停好车,去按门铃。自从结婚后他养成恶习,知道老婆在家,就不自己拿钥匙,非要她放下手里的一切事情,来开门不可。钟有初说了他几次,他就是不改。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得上回家时,门一打开就看见老婆站在那里更让人高兴的呢?

钟有初的脸出现在对讲机的屏幕上:“咦,这个是有画面的呢——怎么用呢?”她故意皱起眉头,又骄又横地问:“魔镜,魔镜,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是谁?”

雷再晖觉得一天的疲惫都没有了:“当然是雷太太。”

她连忙把这个听话又嘴甜的老公放进来了,替他拿拖鞋:“他们已经装好走了,对了,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她让他看的是剧本,一位独立制片人打算拍一部小成本的文艺电影,盛意拳拳地邀请钟晴做女主角。雷再晖一看名字就直皱眉。钟有初不放弃:“你还记得我曾经在电话里读给你听的那部小说吗?就是根据它改编的。”

“再给我看看。”雷再晖抱着她,勉强翻了两页,实在看不下去,“这部电影不会成功。”

钟有初坚持:“会!”

“不会。”

“会!它会因我而成功。”

怎么办?每次在他觉得不可能爱她更多的时候,她总是能给他动力——不过这也就是这个剧本的唯一可取之处了:“老婆,我刚下班,很累,不如来互动一下……”

钟有初把原著直按到他脸上去:“雷先生,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你一定要看并且看完,最后要列举出原著中的十大感人之处——否则晚上没饭吃。”

这次雷再晖是真吃惊了:“你做饭?贸然挑战新的安全系统不太好。”

“反正我要做饭。”她把雷再晖推到阳台上去,草草地亲了他一下,“等我给你惊喜。”

等她做完晚饭,才想起来——老公呢?怎么就把他扔在阳台上了?太阳已经下山了,光线这么差,天气又凉——她急匆匆跑到阳台上去,哎呀,雷再晖已经在躺椅上睡着啦,那本她心爱的爱情小说跌落在地上,明明白白一幅“实在看不下去,但是催眠效果一流”的风景。

钟有初气坏了,对着空气打了两拳:“说到做到!不给你饭吃!”她转身,想去给他拿一条毯子——突然被大力扯入怀中:“干什么不叫醒我。”

钟有初跌进他的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皱起眉头来佯怒:“有人装睡。”

“有人说不给我饭吃。”

“是啊!不给。”

“那我吃什么?”他的手已经伸进她的围裙里面去了,“嗯?你要怎么惊喜我?”

“我不管……”她扭来扭去,他突然别过脸去打了个喷嚏:“进屋吧,免得传染给你。”

钟有初试了试他的额头,并不烧,可能只是受凉:“没关系,我去盛一碗热汤给你喝,晚上再出出汗就好了。”

“你做了什么汤?”

她摇了摇缠着创可贴的手指:“钟氏独门秘籍,冬瓜番茄手指头汤——敢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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