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ada咖啡厅。
东南拐角的位置,靠椅后背身为天然挡板的绿植给了足够的隐私空间,两人面对面坐着。

傅小瓷卡其色的毛呢风衣被挂在衣架上,她穿着高领白色毛衣,素面朝天。

对面的男人黑色的冲锋衣没脱,也不嫌热,他的体态微胖,眯缝着双眼,原本和傅小瓷是同龄人,现在看上去像三四十岁。他摩挲着右手中指上硕大的金戒指。手指胖嘟嘟的,眼看要被戒指勒成两截,傅小瓷都替他憋得慌。

她举起青瓷的马克杯,安安静静地抿了一口摩卡。

两人沉默了约有五六分钟后,对面的男人总算悠悠开口。

“我这个人吧,不缺钱,漂亮的女人见多了。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条件,想找个老师就是因为老师稳定,工作轻松,以后还能教孩子。我的要求不高,没指望你能挣钱,以后多孝顺孝顺我爸妈,把家里面打理好,少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就行。”

他的眼睛都不带瞟一眼,拖着腔,像极了走街串巷的卖油郎。

傅小瓷撑着下巴,也没生气:“我的工作可不轻松,现在的孩子教起来可费事了。”

“语文老师有什么费事的,”他撇撇嘴,“那些高中学生,随便说两句糊弄一下,考出来不都是一样的分。语文还用学?”

她闻言挑眉:“看来赵先生高中时候语文水平挺好?”

说起这个,他摸着戒指,还有几分得意:“不瞒你说,当年也是学富……学富那个……总之就是我没好好学,我要学起来,那可不是当代的文坛泰斗嘛。”

傅小瓷忍俊不禁,连忙借喝摩卡掩饰。

这个赵先生自我感觉真是蛮良好的。

赵先生听到她的噗呲笑声,几分不满从白白胖胖的脸颊上溢了出来。他慢吞吞地掀起眼皮,正要批评批评,却看到傅小瓷眉眼弯弯,低着头用小银勺搅拌,她白皙的脖颈暴露在橘色的灯光下,线条优美。

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话锋一转。

“有时间吗?一起去看个电影?”

“不好意思,我最近很忙。”傅小瓷放下银勺,拿纸巾擦拭手指后,拿起了包。

他没放弃:“下周呢,快过年了,你们该放假了吧。”

“孩子们要上课,我得加班。”

“语文有什么好上的?”

听到这句轻蔑的话,傅小瓷又柔柔笑了起来:“现在的孩子可没那么聪明,今天赏析一个句子,那么简单,结果半天都没懂。没办法,他们哪像您一样呀,真是愁死我了。”

“那可不是。”赵先生被她的笑容勾得心痒痒,又夸得心上舒坦,赶紧给面子地追问,“什么句子,你说给我听听?”

“是《阿Q正传》里的一句话。”

“什……什么Q……哦哦!这个我知道,不是挺简单嘛,哪句不会?”赵先生心里暗暗嘀咕,这个《阿Q正传》和《阿飞正传》估计差不多吧,那些什么文青最喜欢这些东西了。

傅小瓷看着他不懂装懂的模样,差点破功。她干咳一声,放慢语速,表情一本正经。

“那句话是——你、也、配、姓、赵?”

几个字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对面的男人听到最后,一愣,瞬间变了脸色。他这才反应过来——艹,自己这是被骂了吧!

他铁青着脸,这时傅小瓷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正是今晚看晚自习的英语老师。陈老师年龄大,脾气是凶了点,但没有什么事是绝对不会在这会儿打电话来的。

她顿时没了戏弄的心思。

“你……”

“赵先生,我有事先行一步。”傅小瓷打断他要发火的劲头,伴随着啪地一声,桌上留下几张毛爷爷,刚好够支付两人的费用。套上风衣,她拿着包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话语意味深长:“祝你今晚好梦。”

说罢,留下一道秀丽的背影。

店里的赵先生骂了一声,堵着的一句话没能说出去,郁闷之气上不去下不来,他没有风度地拍了一下桌子,咣咣几声伴随着他的怒声,被服务员提醒后他这才意识到周围顾客投来的厌恶目光,这才讪讪地住了嘴。只是面色青白,有些挂不住地灰溜溜结账离开了。

傅小瓷可不知道店里的事情。外面已是夜色朦胧,脱离了咖啡店的旖旎的灯光,清冷的风吹过,反而让人清醒了一些。

傅小瓷一出门就接了电话:“陈老师,怎么回事?”

电话另一端喧闹声噪杂,显然不像是自习的样子,陈老师的声音也因惊吓而有些尖锐:“哎呀小傅你快来一趟,班里有学生跟隔壁班的同学打架了!都见了血,真是……”

“打架?”

傅小瓷心里咯噔一声,她顺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校名后,冷静下来:“两个学生怎么样,受伤严重吗?现在在哪里?”

“严重倒是不严重,已经去校医务处处理伤口了,就是恰好今晚主任查自习,抓了个正着,现在正通知家长,说要把你们班里的林隽开除。”

“那可不行啊,你帮我劝劝,我马上过去!”

到了学校,傅小瓷匆匆忙忙向教学楼的方向跑去。S市第十二中学虽在治学方面不是顶尖的,但胜在校风严谨,在这里很少发生打架斗殴事件,因为处理结果往往都很重。由于打架而开除学籍,在此之前已有过先例。

退学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傅小瓷的脑海里浮现那张沉默而倔强的脸,跑得更快了。

高一五班在三楼,她三步并作两步爬楼,隐隐约约能听到三楼传来的吵闹声,一副愈演愈烈的架势。

“哎呀!”

傅小瓷分了心一个没踩稳,膝盖磕在台阶上,被撞击的地方一阵阵闷痛,她倒吸一口凉气,忍着痛站起身,扶着栏杆向上走。

三楼楼梯口站着几个人,看到傅小瓷上来,纷纷收了口。

“陈老师、主任。怎么回事?”

“你看看,他一个学生像样子嘛,竟然还敢动手打人了!”

“不是我先动的手。”站在走廊阴影处的男生身形修长,在蓝白色的宽松校服里依旧挺起挺拔的脊背。他的脸上还糊着没擦干净的血,衬得平时清秀的脸有些可怖。

他咕哝了一句,像是确定似的,这才抬头认认真真地望向傅小瓷:“是他先招惹我的。”

“不要脸,你把我家孩子打成这样,还想撒谎?”被打的男生是隔壁四班的学生,他的模样看起来更凄惨一些,一侧的脸颊都青肿了一块。他的父母早已赶过来,闻言瞬间骂了回去,母亲鲜红的指甲指着林隽,恨不得朝他的脸上划两道解恨。

林隽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男生脸上的惨状,不做声了。

傅小瓷大学毕业后进入十二中,第一年就当上了班主任。学生们是有点皮,但从没有做过过分的事情,这是第一次。她走到林隽前面,挡住了对方咄咄逼人的架势,这才问:“怎么回事?”

“他骂我,很难听的话,还故意用脚绊我。”方才被这么多人呵斥都无动于衷的林隽被傅小瓷问话的时候,语气竟然还有几分委屈。

傅小瓷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好的我知道了。你放心,老师们不会随便冤枉任何一个人。”

“小傅老师,给他的家长打电话!”主任正在气头上,“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父母!”

“他们不会来的。”林隽平静地道。

“不来处理就等着开除!”

“……”

眼下事情已经闹大,林隽的家长不来也不行了。纵然傅小瓷心里已经有了办法,但还是得通知家长,这是身为班主任必须要做到的。她不认为林隽能做出这样的事,但也不能因为不了解就轻易怀疑另一个学生,无论怎样的偏袒都会给一方带来伤害。

林隽的父母还真是大忙人,期中考试的家长会都没来,似乎是把学校当做了托儿所,办好住宿手续,扔到学校,就再也不管不问,她几次主动沟通都未果。

傅小瓷从通讯录翻出林隽父亲的电话,打了过去。长久的嘟声后,就在所有人都等得不耐烦,以为对方不会接的时候,电话突然接通了。

“您好!”

“喂?谁啊?”是有些大喇喇的中年男性声音。

家长连老师的手机号都没存,可以想象出真是没当回事了。傅小瓷听到一阵搓麻将声,不由皱皱眉,把事情简短地交代一遍。

“……所以请您现在赶紧过来一趟。”

“啊我这会儿没在S市,赶不回来。”

“那您的妻子——”

“她?她也忙着呢,哎,要我说,小孩子吵吵闹闹哪有不蹭点皮的啊,我明天,明天一准把医药费打过来,这会儿还有事我先挂了啊,明天再联系!”

“哎你等等……”

傅小瓷再打过去的时候,手机已经关机了。

……真是糟糕的父母。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林隽则是一副早就料到的无谓表情。对方的母亲按捺不住突然爆发:“你们什么意思?今天不把事情解决了,我就告到教育局,让你们都下岗!这是教学事故!”

陈老师也上前调解:“这您看,孩子父母来不了,也得给他们点时间。”

“父母来不了,剩下的人呢?他总不是孤儿吧,找一个能说话的!”

被孤儿一词刺得傅小瓷神情微微泛冷,她正要张口,沉默许久的林隽忽然拉住她的袖子,阻止了她的话:“老师,你打这个号试试。”

傅小瓷一愣:“谁的号?”

他踌躇了几秒,目光投向地面,僵硬地回答:“小舅。”

傅小瓷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小舅,但既然愿意打电话给对方,说明是信任的人。在主任等人的催促中,林隽报出来一串号,看样子记得还挺熟,傅小瓷跟他确定了一遍后,拨通电话,耐心等待。

“嘟——”

“嘟——”

“嘟——”

……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客服温柔的声音响起。

林隽顿时抿紧了唇,藏在口袋里的手指甲紧紧掐着手心。他垂头丧气地道:“可能……可能是我记错……”

电话铃声响起,倏然打断了他的话。屏幕上赫然是刚才的那个号码。

又拨回来了。

傅小瓷和林隽对视一眼,立即接通电话:“您好!”

电话对面是一片沉默,安静得要命,连一点儿噪音都没有。

“……”

“……”

过了几秒钟,傅小瓷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您好!您的外甥林隽在学校有点事情需要处理,我是他的班主任,如果您现在有空的话,还麻烦过来一趟。”

那端又沉默片刻,就在傅小瓷几乎以为没人在的时候,久久缄默的对方回应了。

“林隽?”

对方的声线是干净的冷淡,毫无感情,就像深海的冰,刺得她整个人都跟着打了个激灵。

“呃,是的。”傅小瓷破天荒竟然有几分紧张。

“哪个学校?”

傅小瓷报了名字。

男人又沉默片刻。

“好的,我十分钟之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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