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 宗室改革已进入尾声,全国上下十几万人的宗室名额瞬间锐减为原来的三分之一,再加上宗室中被查出来的各地案件积压无数, 从朝堂到地方,各级官吏又再次过上了脚不沾地的生活。自从现在新帝登基,满朝文武的工作量就涨了一倍不止, 这位还是个喜欢一声不吭搞大事的人, 每一桩每一件都是烫手山芋, 这五年下来,满朝文武的头发真是肉眼可见地在减少……
不过, 这天启五年,总算是又出了一间喜事——独霸后宫的皇后娘娘时隔三年多,终于又怀孕了!

自从宗室闹选秀把自己给闹死之后, 所有人都对选秀这事闭嘴不言了, 于是乎,当今皇后继续霸占整个后宫, 带着儿子又挪回了乾清宫, 有些事吧,忍着忍着也就忍习惯了,这三四年下来,满朝文武的容忍度已经无限地提高, 莫说皇后只是挪个窝,连她时不时来御书房旁听议事,众人都已经能做到淡定自若, 见怪不怪了。

这不,众人今儿一进御书房,就看到数月不曾见的皇后娘娘再次出现在了陛下身边,老臣们默默地低下头,为自己前几个月以为皇后终于对政事不感兴趣的单蠢想法感到悲哀。等老臣们长吁短叹完了一抬头,嗯,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沈芊笑眯眯地看着怔在当场的老臣们,扶着蕊红的手,道:“啊呀,数月未见,甚是想念啊。”

赵曜一边示意蕊红将沈芊扶到屏风后面坐着,一边对傻眼的众人道:“嗯,皇后怀孕了,之前没到三个月,就没公布。”

众人有些无奈,这一对还真是作风惊奇——不过人家搞大事的时候也是这样默然无声、雷厉风行,像怀个孩子这种小事,还真未必会告知天下。

沈芊怀着孕,自己也小心谨慎了很多,主动地走到屏风后去坐着,以免前头人太多,空气流通不好。她这边刚一坐下,蕊红就带领一批宫人来来回回地上了许多点心,另有一些宫女则立刻往她身后的坐榻上铺上软软的褥子,方便她坐累了休息。

沈芊见着大家动作那么大,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前头五六十岁的老人家都还站着禀事,她一个旁听的小年轻却在后面又塘又吃的,甚是不敬啊不敬。

她一边吃着糕点果子,一边听着外头的议事,最近大周朝的大事也是不少,漠北那边,鞑靼的几个大势力已经几乎全部被铲除了,连鞑靼的国师都已经抓住了,就等着押回京城来,漠北的地域,基本已经是收入囊中了。

这种百年未曾有过的功绩显然是让外头这帮子老臣激动不已,一群平时说话都吞音咳嗽的老家伙们,此刻激动地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全部地高声地讨论这该怎么对漠北进行统辖,从怎么设定行政区划到怎么收服民心,从要不要派部队长期驻扎到如何进行文化渗透,内阁的几个老头全部吵红了脸,连一向淡定地不出声的张远都忍不住边说边比划,同钦天监楚大人就如何择一黄道吉日正式收归漠北、昭告天下一事讨论地热烈。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赵曜也不嫌吵,一直默默地撑头听,等到这群老臣们终于吵累了,他才慢悠悠地来了一句:“鞑靼国师马上要押送回京了,正巧,朕有个案子打算重查一下。”

沈芊坐在屏风后,闻言笑眯眯地放下了手里的果茶,来了。

朝里这群臣子,现在一听到查案子,就忍不住条件反射地抖一抖,也不知道这位大佬又打算拿谁开刀。

赵曜见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噤声紧张地看着他,就忍不住一哂:“鞑靼国师可和一桩大案有关,诸位的年纪,应该没忘记吧。”

宋庭泽立马就明白赵曜这是想给项家翻案了,他似乎有些惊讶,忍不住抬头看了赵曜一眼,倒是没想到他这个无利不起早的外孙还能想着给项家翻案。张远虽然一开始并不完全清楚项青云的身世,但这么多年下来,又有陈赟、夏飞这些人和项青云同在军队,他猜也能猜到此人的身事。但他没想到的是,征北军大败鞑靼,陛下想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何斩草除根,也不是如何统治,而是为项家翻案。

这让张远很是感慨,说实话,他虽然一直都认同陛下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雄主,忠心地为其霸业出谋划策,但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认同陛下那样睚眦必报的性格和狠辣果决的手段,也许是出于多年所受的教育,也许是出于他自己那中庸的习惯,总之,他对陛下的这一性格和做法,总是心怀忧虑的。如今,陛下竟然愿意主动为项家翻案,这让他顿时感慨不已,有种陛下终于走上正途之后的欣慰。

赵曜当然才不是如张远所想的那样,走上“正途”了,毕竟在他眼中,从来没有什么正路邪路,只要是他走的路,那就是王道霸道,是这天底下的真理!他这次之所以会主动提翻案之时,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之前和项青云的约定,项青云完成了任务,他自然也不会赖账;而另一方面嘛,如今鞑靼将破,漠北将是大周的领土,但这不能仅仅是征北军的功劳,也不能仅仅是他赵曜的功劳,这是百余年来,一代代的戍边的将士、边疆百姓的功劳,项家从诞生到灭亡,一直都在戍守边疆,他们可以说是百年戍边将士的代表和缩影。

所以,不管是收买人心也好,竖英雄碑也罢,赵曜都会给项家翻案。而对于沈芊来说,项青云毕竟是她的朋友,这么些年来,眼见着他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也着实是不容易,如今好不容易逮着了鞑靼的国师,也确实应该给人家翻个案,毕竟说来说去,都是建元帝的昏庸导致人家家破人亡。

徐学政在京中待了四十多年,属于亲身经历了当年之事的人,他略一想,立刻惊道:“陛下是说,当年的项家……”

赵曜点头:“是,先帝给项家定罪,理由便是项家与鞑靼国师有卖国的书信往来,那信件上面有鞑靼国师的章印。如今他本人既然来了,这案子也正好重新查一查。”

“但是……”徐学政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后半句吞了回去,但从他的眼神中,众人都看出了意思——这项家都已经抄家灭族了,就算翻了案又能如何呢?

“此案,陛下打算派谁来查?”宋庭泽开口问。

赵曜想了想,看着他道:“就由宋卿主理,大理寺等协助,如何?”

宋庭泽点点头:“臣领命。”

这个案子,赵曜并不担心会有人搅局或包庇,说起来这就是建元帝和奸妃奸相搞出来的祸国殃民的案子,当时朝野上下都是全部反对处置项家的,如今奸妃奸相尸骨无存,建元帝也早就入了皇陵,朝中这些大臣巴不得由自己来查办这个案子,也好在天下人面前赚个公正的名声。

至于钦点宋庭泽主理,赵曜也有自己的考量,一方面宋庭泽这人追求名声,赵曜想明白他的意图之后,就一下大方了起来,完全不吝惜给他好名声;而另一方面,高齐最近查到宋庭泽好似又对海贸之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最近一直都和江南海贸商会那边沟通频繁,本来那商会里的很多主簿,也都是宋庭泽培养出来的人,赵曜难免防着一手,如今正好用这件案子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免得他又生出什么古怪的心思。

项家翻案的事情定了,收复鞑靼的喜悦也平息了一些,户部尚书钱悟想到了近来遇见的一桩不同寻常的事,便忍不住开口提了提:“陛下,最近江南商会那边,好像遇到了一些……一些不一样的人。”

赵曜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哦?什么人?”

“据说金发碧眼,长得甚是奇怪,这群人的船在南边海域出了事,正好遇上咱们的商船,商船里的人救了他们,现如今,好像暂住在商会里。”钱悟这消息也是从徐泾哪儿听来的,而他之所以会如此关注,乃是因为,“据说,这群人想跟大周朝做生意……”

听到“金发碧眼”四个字,沈芊就已经坐不住了,等到听到“做生意”,她立刻站起身,绕过屏风走出来:“他们有没有说,来自哪里?”

众人瞧着沈芊那兴奋的表情,纷纷愣住,面面相觑,钱悟也不过是随口提一句,没想到沈芊竟会如此激动,他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臣就没细问了,不过徐大人似乎找到了和这群人沟通的办法,也许,可以让他们进京来?”

赵曜也有些奇怪地看着沈芊,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如此激动,沈芊可顾不上众人不解的眼神,她满脑子都在想着这群人是来自哪个牙,说起来,算算时间,欧洲那两个牙说不定还真已经派人开始航海了!史书上记载,葡萄牙曾在这个时期,侵犯大周的边境,据说实在广东登陆的,虽然她不记得确切时间,但如果这一群人真是葡萄牙的,也许正好可以有所准备。

事实证明,沈芊的考量是非常正确的,当赵曜派人到江南商会将这一行十多个的外国人带到京城,而身为海贸商会的徐泾亦带着他找到的翻译进城入宫后,他对沈芊和赵曜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些人,恐怕来者不善!”

赵曜还有些懵,他对海外那些国家几乎没有了解,最南边也就到吕宋为止,至于西边,那就是大食国、拂菻国、鲁迷国,这几个,勉强算是还听过一些,再要远的,他就完全没有概念了,至于金发碧眼,他也只能想到前朝的那些色目人,但色目人中似乎也少见金发碧眼……赵曜边想着,边愣愣地看着沈芊和徐泾两人,快速地交谈着。

沈芊问:“这帮人的商船,你们见着了吗?”

徐泾凝眉点头:“没见到,据他们说他,他们在海上遇上了大风浪,船翻了,船上本有六十人左右,除了恰好被我们救起的十余人,其他的都下落不明。”

“他们有没有说是来做什么生意?”沈芊又问。

“有,他说他们国家有许多珍贵的蕃货,希望我们能够允许他们在中原售卖。”徐泾皱着眉,“我们的翻译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听到他们说什么大部队之类的,所以我才担心,来者不善。”

“这翻译,你是哪里找来的?”赵曜撑着脑袋,似乎很感兴趣。

徐泾笑了一下:“这说来也巧,火者亚三是我们的商船在南洋交易时结识的,他是大食国人和大周人所生,早年又都漂泊于南洋,所以会多国语言,据他说,这群人来自的地方,比大食国还要靠西,与我们隔着整个大海。”

“那可真是远……”赵曜似乎有些惊讶,但随即他很快有反应过来,眯了眯眼,“既然离得这么远,他们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远渡重洋而来?”

“当然是有所图谋。”沈芊哼了一声,“等着看吧,这群人可不比鞑靼人文明多少,做的就是杀人越货的生意。”

沈芊的话,一向应验地快,这次也不例外。不过半个月,广东布政使就八百里加急地往京城送了求救的军报,他在军报中称,广东沿海忽然出现了近十艘大船,这些大船来历不明,还配备有武器和大炮,开船之人乃是金发碧眼的蛮人,最可恨的是,这群人靠岸入港之时,不仅没有向官府递交任何文书,甚至还敢公然在港口处对天放炮,“放铳声如雷,万民皆惊”——这是□□/裸的挑衅!

这么些年下来,沈芊早就在全国推广了火器的配备,尤其是几大水师,主要的舰船上也都配有她研发的火铳和火炮,所以这些佛郎机人的热武器并没有吓到广东的官兵们,他们很快就组织起了水师和地面部队,一直在港口与这群佛郎机人对峙,如今这对峙逐渐白热化,尤其这些佛郎机人非常狡猾,他们见广州沿海的水师和部队密集,起初默默地撤退了几条船,广东的都指挥使以为这群人受到威慑而遁逃,谁知道这群人竟玩声东击西之策,在另一处没有地方军队的海岸登陆,对当地几个村落的渔民进行了烧杀抢掠,甚至还就地驻扎,建立堡垒,一副要划地为王的样子!

这消息一传到京城,满朝文武瞬间哗然。这群蛮夷还真是不知死活,就算是当年最嚣张的倭寇,也不敢在杀人之后还占地为王,这是明晃晃的入侵!

如今的大周早已不是原先那个畏战的大周,更何况十船佛郎机人,放在大周水师的眼里根本就不够看。所以这事一放到朝堂上,大家都全票同意——打!

广东的水师全部集结,当地的地面部队也将佛郎机人所在的村落全面包围,最重要的是,这批包围对方的战士手里,都握着比佛郎机人手里的初级火器高端得多的燧发枪!这群西洋的凶恶之徒,早就习惯了在各地烧杀抢夺,贩卖人口,自以为己方握着火器便可称霸天下,在他们眼里,其他种族,其他文明,其他国家,都是低等的,是应该被他们摧毁和占领的,而如今,沈芊就是想让这群人知道,他们眼里的无所不能的佛郎机,在大周,那就是低劣的货色!

这次战役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几百个佛郎机人对上大周朝成建制的军队,根本就不堪一击,然而,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次的小战斗却比征服鞑靼的意义更加重大。小渔村的这一阵枪声既是大周本土的防卫,也是大周对外扩张的开始,而这一次的扩张,并不像以往几百年那样,执着于土地的扩张,这一次的扩张,将是整个大海!

在被俘虏的佛郎机人口中,赵曜得知了大海另一边的广阔天地,而满朝文武也被这些人手中的佛郎机惊出一身冷汗,他们终于明白,他们的皇后为何要不顾一切地推动火器发展,即便在国库空虚的那几年,都念念不忘,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许多他们不知道强大的敌人,在对着中原大地虎视眈眈!而他们,在今日之前,都还无知无畏、醉生梦死着……多可怕又多可悲!

佛郎机人的入侵就像是一把钥匙,一下子打开了中原大地尘封数千年的领海意识,在太/宗皇帝派人下西洋的百年之后,大周朝终于又派出船队,而这一次不是为了展现实力,也不是为了更多朝贡,而是主动出击,震慑大海那边的所有野心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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