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元年, 腊月的最后十天,是在整个京城热闹非凡的欢庆之中度过的,尤其是临近过年的那几天, 不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宫里还下了旨,着令京城的府衙还牵头, 五城兵马司等各部门协同, 在城中办了一次盛大的年庆。从廿六便开始满街满巷地舞龙舞狮, 廿八廿九还在城中摆傩戏,除夕夜更是直接在山上点放了满城烟火, 让这京城百姓,过了一个最欢喜也最热闹的年,将多年征战造成的惨淡愁云都一扫而空!这个年, 对天下百姓来说, 是幸福安康的开始,但对沈芊和赵曜来说, 却是暴风雨前, 最后的宁静!
大周朝的年节休沐是五天,从除夕封印,到正月初五开印,这正月里的五日便是给皇帝还有官员们的休沐之假。当然, 虽说是假,但对身为皇帝的赵曜来说,这五日, 过得比平时上朝还要累。

除夕那日的寅时初,他便要穿戴好冠服,拈香去宫中各处祭拜鬼神,好在如今这皇宫里空空荡荡,既无太后太妃,也无各宫嫔妃,他的行程倒是得以加快了很多。拈香拜完各处,接着便是接见群臣,礼官安排了各种复杂的接见行程,他要从何处乘何种规格的御辇,群臣又该何时入宫,在何处侯驾……召见了群臣还要进行封笔仪式,总之真真是从天还没亮一直忙到天黑,而所谓休沐的五日,他几乎都是这么过来了。

这让赵曜很是暴躁,毕竟他本来还打着如意算盘,要在这五日中抽出一晚,像上次那样偷偷溜出宫去,与沈芊一道过个年节。可谁知,这五日里,不管日夜,总有人时时刻刻围在他身边,礼官更是恨不得把他的每一刻钟都安排出花儿来……然而,对赵曜来说,这还不是最心塞的,更令他不爽的是,就在他初五开印上朝的第一天,一个他绝不想看到人施施然地站在了文臣的前列——宋庭泽!

赵曜皮笑肉不笑地坐在龙椅上,对宋庭泽道:“如今才初五,宋卿竟已经到京城了,这一路上,想必舟车劳顿啊。”

宋庭泽持着笏板,笑着出列躬身:“臣身受皇恩,自不敢有所耽搁。”

赵曜一想到以后日日都要和这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打机锋,就心塞得很,他眼神瞥过宋庭泽,打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刚新的一年到来,又是开印上朝的第一天,各部各府都有一些常规事宜要报告,赵曜也都逐一听取,并允以回复。大事小事刚奏得都奏完了,按照常理,自然是该退朝了。

“众卿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李奉的声音在朝堂上响起。

“臣有事要奏。”内阁大学士徐学政站了出来。

赵曜一瞧见他,眉头便一皱,他可没忘记年前这位徐大学士在内阁中说的话,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地要求他停止火器的研究和火器营的筹备……他当时打太极把话头给带过去了,这老家伙,不会是想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旧话重提吧!

“陛下,老臣以为,如轰天雷、天火雷一类的火器,威力过于巨大,动辄烧杀十万众,摧毁数座城,实在是有违天和。此物虽帮助我军消灭鞑靼军,但一旦此物流落到敌方手里,同样会对我大周朝造成巨大的威胁,故而,臣恳请陛下,停止对此类火器的研究。”

徐学政年近古稀,比宋庭泽还大上一两岁,早已经是满头白发,一把白须了,可以说,如果没有张远的空降和宋庭泽的回归,凭他的资历和年纪,孔仁礼病退之后,首辅之位合该是落在他头上的。

“嗯,徐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赵曜虽然心里憋屈,但他也不能当众给这些老臣脸色看,只能继续打着太极,“此事,朕会斟酌。”

若是常人,得到这样的答复,自然也该聪明地退下了。但徐学政却不是一般人,说好听些,他那叫忠直以谏,说难听点,他那就是倚老卖老!他一听见赵曜这惯常打太极的话,立刻脸色一变,持着笏板直直地站在朝堂中间:“陛下,恕老臣直谏,陛下切不可因为这几场战事的胜利,便被这些奇巧之术迷了心思,舍本逐末地去追捧此等小术,而忘记了天下大道!”

这话说的重,简直有种老师训斥学生的感觉了,朝堂之上瞬间一静,众臣,尤其是品阶不高,年纪也不老的臣子们,一个两个快速地低下头,完全不想搀和进这场君臣之争中去。

赵曜听罢徐学政这一通倚老卖老的数落,那真是肺都要气炸了,他是干了什么了,要在开年第一天就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酒池肉林、荒淫无度的暴君呢,要清流臣子当廷直谏!

赵曜握着龙椅的扶手,手上青筋暴起,他强忍住想要开口骂“老匹夫”的冲动,一个字都没说。

龙椅上的陛下没说话,殿下的群臣自然更是噤若寒蝉,整个朝堂瞬间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之中。然而某位老大臣,竟还觉得不够,继续当廷直谏:“陛下,老臣以为,您不该听信个别人的意见,便在火器上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且不说如今天下已平,火器营还能有多少用处,单就火器营在营建和研究上的投入,便少不得要耗费国力,如今战事刚熄,天下初定,正是国库空虚、百废待兴的时候,此时,陛下更该学那汉初两帝的无为之治……”

若说徐学政刚刚那番话还是清流直谏,那到这番话,便已然开始夹枪带棒了,而这枪棒很明显就是冲着支持火器营的武将新贵这一系来的!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这边再不发声,那可就要被人看扁了。他们新贵这一系本就是在这一战中崛起的,在朝中的根基相当之浅薄,多少人可就等着看他们有多少本事能耐呢!如果今日被人这样指桑骂槐地点到头上来,他们都不反击,那日后,就更别想在这朝堂中分一杯羹了!

站在武将首列的陈赟默默将持着的笏板放了下去,站在后方的伏大牛见状立刻笑嘻嘻地出列,直接打断了徐学政的话:“徐大人,您这话,说得不对吧!”

徐学政这样的三甲进士、两朝老臣,哪里看得上本质草莽、不通文墨的伏大牛,他一看到出列的伏大牛,便猛地皱起了眉头:“哪里不对,你倒是说说。”

伏大牛可说不出徐学政那种大道理,但他会挤兑人,他朝着赵曜一拱手,毕恭毕敬地回:“启禀陛下,虽然现在鞑靼人退兵了,但这群蛮夷的习性,大家都是知道的。什么时候没草没粮了,他们就该琢磨着南下打劫了!况且他们那十万精兵前些日子还陈列在界线上呢,照俺……臣看,他们这就是狼子野心不死!”

伏大牛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根本不给徐学政插话的机会:“况且,除了北边的鞑靼,南边的倭寇也十分猖獗,福建浙江沿岸的老百姓,不知道多恨这些人!咱们当兵当官的,难道不该为这些百姓想想?如果不研究武器,不养兵,谁去解决倭寇和鞑靼?徐大人,您去吗?!”

伏大牛越说越利索,嘴皮子根本没个把门儿的,直接把最后一句话也给秃噜出来了!这一说出来,他立刻闭嘴,求救状地向站在前方的陈赟看去。

陈赟直接将象牙笏板盖到了脸上,偏过头去,一眼也不看伏大牛。他真是要气死了,这家伙前半段说得多好啊,他还以为他这个莽夫属下终于不再是吴下阿蒙了,结果呢,这要命的家伙竟然直接开怼!人家就算倚老卖老,好歹也是一品大学士啊,是你能当廷怼的嘛!连沈姑娘都只敢私下骂骂,话说,这家伙不会就是听了沈姑娘那天的话,才有样学样的吧……

伏大牛还真是下意识地把沈芊之前的话给带出来了,只能怪沈芊那天的吐槽太犀利太狠,给伏大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怜徐学政一大把年纪,遇到的后辈臣子们哪个不是对他恭恭敬敬的,就算是不同党派,也没谁是像这个草莽一样,毫无……毫无教养!徐学政捂着胸口,气得白须和白发一起抖,整个人都眼瞧着要倒了。

赵曜心里暗笑,面上却还要拉一下偏架:“好了,伏大牛你退下了。”

伏大牛利索地退回到队列中,恨不得立刻埋进人群里。

“徐卿,伏大牛说的都是玩笑话,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赵曜笑眯眯又加了一句,“至于徐大人提的建议,朕会考虑的,您老,也放宽了心,免得急伤了身子,便不能再为朕分忧了。”

徐学政被伏大牛一怼,本就面上无光,此刻就听了赵曜这一句绵里藏针的话,自然更加戳心,就算想要再怼,一时半会儿也被气得发不出声了。

李奉也机灵,见状立刻喊了一句“退朝”,随着赵曜起身离开,总算是把今日这次“清流直谏”的风波给压了下去。

赵曜一离开朝堂,脸色便立刻黑了下来,回到寝殿之后,他还犹不解气,狠砸了两个茶盏:“老匹夫!”

高齐默默地站在一旁,一句话没说。倒是李奉试探性地说了一句:“今日有了伏大人这番话,想必,徐大人应该不会再提这个话头了吧。”

“你知道什么?”赵曜横了李奉一眼,显然余怒未消,“这个倚老卖老的田舍翁,无非是眼见着首辅之位无望,便破罐子破摔起来,他一个快七十的老头,朕如果敢动他,正好全了他当廷直谏的清名!这群老东西,一个两个,可都指望着朕出手,好让他们流芳百世呢!”

高齐低头摸了摸了鼻子,心里如明镜似的。倒是头一次在朝堂上露面的李奉,并不如那些老太监一样,了解外廷的错综复杂,此刻乍一听到赵曜这番话,立刻便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朕偏就不如他们的愿!”赵曜咬了咬牙,“朕倒要看看,今日之后,有多少人会上同样的折子。”

赵曜这边陷入了朝堂争斗的泥淖,面临着与清流势力的角力,成则政令畅通,败则会像前几任皇帝那样,被老臣挟持。

而沈芊那边,同样遇到了大难题。正月初五,入京的不止宋庭泽和他的孙女,还有甄选皇后负责人之一的安王太妃。

照理来说,安王在京城没有府邸,安王太妃进城后应当进宫暂住,但这位安王太妃显然也是个厉害角色,她一进城,便立刻派人进宫复命加求旨,请求陛下同意她住在宫外的宅子里。长辈这样一个微小的请求,赵曜自然不好不答应,还要特批给安王太妃一座宅子,以供她在京中居住。

于是,这位安王太妃便顺理成章地住到了宫外。这还算,她一入住宅子,便立刻给燕国大长公主去了封信,说是打算邀请这京中三品大员及以上的人家的适龄女孩儿们来她宅院中赏花——这名为赏花,但其实谁都知道,这便是打算相看皇后人选了!

燕国大长公主愣是没想到安王太妃竟然一来就搞如此大的阵仗,她立刻便回了安王太妃一封信,信上是她甄选过的京城中合适的姑娘名单。当然,这上面都是她自己这一系的人,递上去,送给安王太妃过目,也无非是表个态——这些都是我的人,你请的时候可别漏了。

而沈芊,自然是在燕国大长公主的名单上的。

正月初十,正好是个阳光暖暖的日子,沈芊坐着张府的马车,在蕊红和另一个丫鬟碧玺的陪同下,去城东平安巷内的安王太妃府邸赴宴。

刚一到平安巷的口子里,便已经看到了各种精巧亮丽的马车络绎不绝地进入巷子,这显然,都是来赴宴的各家小姐。

蕊红掀开车帘,咋舌:“太妃娘娘这是把全京城的小姐都请来了?”

眼见着马车停到了府邸门口,沈芊连忙拍了拍蕊红的胳膊,示意她别乱说话。主仆三人皆是心怀忐忑地下了马车,在府内仆妇的指引下,慢慢地走进了这安王太妃的府邸。

这一路上,沈芊穿过亭台楼阁,进入宴客厅,此时,宴会厅中已经坐着不少姑娘了,而坐在最上首的显然是身为主人的安王太妃,而与她同排而坐的便是身份同样尊贵的燕国大长公主。

沈芊缓步走进厅堂,目不斜视地走到安王太妃和燕国大长公主面前,屈身行了个福礼:“臣女参见太妃娘娘,参见公主殿下。”

燕国大长公主正想笑着抬手,让沈芊起身,便听到身边的安王太妃忽然出声:“这位,是哪家的小姐呀?”

沈芊一愣,立刻回道:“家父乃是内阁……”

燕国大长公主接过话头,笑着对安王太妃道:“哦,这是内阁大学士张远张大人的女儿。”

“张大人的女儿?”安王太妃抬眸,打量了沈芊一眼,“张大人的女儿恐怕不止这些年岁吧?”

燕国大长公主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这是张大人的义女,沈姑娘。”

安王太妃抚了抚指甲,眉眼一垂,话语里直接带上了几分微嘲:“哀家离京久了,倒是不知,从何时起,这选后的标准,都已经降低成义女了?”

燕国大长公主的脸一下子就黑了,可这安王太妃却显然还没嘲讽完,她似笑非笑地看向燕国大长公主,启唇道:“既然义女都能算,那哀家大概还需要补请一下各家的庶女们,大长公主,意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嗯哼,撕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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