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来的初雪整整下了五天, 倒是从正月末下到了二月初,大街小巷上的积雪已然没过了行人的半截小腿,轻瓦飞檐上更是冰凌结挂, 经久不化。每家每户醒来的第一件事,俱是穿上厚厚的棉服裘衣来到屋外,在凛冽的寒风中快速打扫自己门前和屋瓦上的积雪, 以防这雪积得太快, 堵住了门又压塌了瓦。
布政司后院的小厮、仆妇、丫鬟们也同样不得空, 自从这下雪以来,他们也须得日日清晨起来, 打扫积雪,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须得给住在这后院的客人们及时添换炭盆、熏笼等取暖用具, 虽说这陛下登基之后, 几位外省的封疆大吏因不便长时间地离开辖地,已经陆陆续续地向陛下告辞了, 譬如浙江布政使宋贞吉, 还有安徽、江苏等省市的布政使、按察使和指挥使都已经非常自觉地表示要回去处理辖地的事宜,大家都是聪明人,在新帝面前,那都是奉公守法、一心为民的好官员!封疆大吏无故不得离开辖地, 所以这几个,刚一参加完登基大典,就非常乖觉地来跟新帝辞行了。

从龙之功都在手上了, 他们根本就不缺这么一点在新帝面前表现的机会,所以一个一个都爽利得很。赵曜也放低了些姿态,很亲切地和每个人辞行的高官都在书房里谈了谈,听取了他们对各自省内情况的汇报,询问了各省的军事部署和民生情况,又对各位封疆大吏的工作表示了肯定和支持,总之,君臣之间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即便是和久仰大名的宋贞吉见面,赵曜都表现得极为淡然,当然,宋贞吉也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既不飞扬跋扈,也没过于亲近,总之如果不是因为“宋贞吉”这个名字,赵曜甚至都不能将他与别的封疆大吏区分开来。

当然,对赵曜来说,宋贞吉越是表现地规规矩矩、泯然众人,他就越不能放下心来,比起野心勃勃之人,捉摸不透的臣子更让他难以安枕,更何况据他所知,宋贞吉的姻亲个个都不简单,当初那个严奉君,可不就是他的妻兄?更比说严奉君的长女似乎还做了路王的继室,路王的封地在福建一带,不过倒是听闻,这段时日以来,路王本人是非常积极地想要北上勤王呢!

赵曜将这大大小小的事拎出来颠了颠,多多少少也是心中有些数了。宋庭泽弄出来一个百官联名书,据他所言,草拟奏折的发起人有两个,一个是如今卧病在床,已然连江南都出不了的当朝首辅孔大人,另一个当然就是他自己。当然,所有人都明白这位病入膏肓、好不容易从京城逃难出来的孔首辅只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幌子,宋庭泽虽在士林之中威望极高,但他如今毕竟是白身,以他行事之谨慎,借用一下当朝首辅的名号,是极其正常的。

但是,有一条却是不正常的,既然宋庭泽在来青州城那边,就已经掌握了他父皇没死的消息,甚至完全可以预测到鞑靼人妄图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做法,并且应当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废旧帝立新帝,以树立自己在天下人之中绝对的声望,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宋庭泽已经计划地如此周全了,为何这次陪着他来到青州的,却不是他长子宋贞吉那一帮浙江派系的官员,反而是他那个没有实权的次子,以及安徽都司的指挥同知?

这里头的弯弯绕,倒是很难不生怀疑呢,毕竟除此之外,那封百官联名书上,签字签在最前头的封疆大吏的名字,也不是浙江布政使宋贞吉,而是安徽布政使冯其昭,浙江三位封疆大吏的签名,排在安徽、河南的七人之后,也就是说,宋贞吉的名字,尚在其弟宋贞敬之后!

赵曜半靠在椅背上,把玩着手里的镇纸,脸上带着明显的玩味,他越是回想着与这三父子接触时的情景,就越是觉得自己猜得没错,这宋家,也并非是铁板一块呢!

“陛下,陈大人求见。”

赵曜正思忖着日后朝堂之中的派系和格局,就被门口一声尖细又高亢地声音给拉了回来。他忍不住地皱了下眉,许久不曾听到这些宫里的太监们的尖锐嗓音,乍一听,倒是刺耳得紧,自从他在青州登基的消息传出去以后,这些陆陆续续奔逃的宫女和太监,倒是汇聚了不少,有些是同那些高官们一道逃到了江南,被这些封疆大吏带过来的,另有一些则是这些重新采买的。如今这几个被安排在他身边伺候的,都是当年宫里逃出来的,其中一个,还是他东宫里的小太监启顺。

“请陈大人进来。”赵曜对着站在一旁磨墨的启顺道。

启顺安安静静地弯腰应了一声,便轻巧地走到门边,将陈赟给请了进来。

陈赟进门朝赵曜躬身一拜,赵曜便很客气地赐坐了:“陈爱卿请起,启顺,给陈大人搬条椅子。爱卿,坐下说。”

这一上来就赐坐,倒是让陈赟受宠若惊了,他恭恭敬敬地半搭在椅子上,倒是不敢坐实了。

“爱卿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事要禀告?”赵曜搁下手里的毛笔,抬眸望向陈赟。

陈赟忙道:“却有一喜事想向陛下禀告。今早臣收到河南那边的军报,在姜承平和莫信的五万部队以及河南一前锋部队的夹击下,鞑靼军西路近六万人马已被全部剿灭!河南都司一裨将云青更是直接带领数千人马一路穷追不舍,将败逃的鞑靼大将军布昆斩于马下!”

“好!”赵曜先是明显地面上一喜,随即又注意到陈赟口中这个云青,忍不住挑了挑眉,“河南都司裨将云青?”

“是,汤大人在军报中对此人大加赞扬,称其智勇双全,乃是不可多得的天纵之才!汤大人还直言,此次能够在中牟县死死拖住鞑靼军,多亏了这位云统领提供的思路和计策,而且这位打前锋的云统领还极为擅战,不仅与莫信一道,将鞑靼人包了饺子,最后更是穷追不舍,把差点逃脱的布昆连同一万残兵彻底剿灭,给了鞑靼王一个极大的震慑!”陈赟显然也非常赞赏这个云统领,颇有几分在赵曜面前给他美言的意思。

云青,云青……这名字可真取得够随意啊!赵曜薄唇微抿,颇有些嘲讽之意:“哦?这位云统领如此厉害,不知是何方人物,年岁几许?”

陈赟隐隐听着赵曜的语气有几分奇怪,但他也没多在意,老老实实道:“这位云统领似乎二十出头的年纪,之前也不是河南都司的兵,是这一次募兵之后新入伍的。”

果然是项青云。赵曜脸上的讽意还没下去,眸中的冷意便立刻就跟着浮上来了,他本意虽确实是想要用项家人来平定鞑靼,平定边疆,但他也时时刻刻记着项青云对沈芊的觊觎之心!那家伙,可一直惦记着要抢他女人!本来已经把他扔到山西去了,他倒也没那么膈应,但是!沈芊前些日子那样决绝地拒绝了他,这让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心有惴惴,总是忍不住去想,她连听他告白都不愿意,是不是因为她心里已经存了别的人……

这样的念头一出现,就跟疯草似地在他心里狂长,让他终日疑神疑鬼、不得安宁,如果不是还存着最后一点理智,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去后院质问她,到时候自己的脾气一上来……只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越加恶化。

赵曜的理智控制着他的行为,让他进不得也退不得,可偏偏情感上,他又每天都在进行着自我折磨,他真的觉得自己都快被逼疯了,结果这罪魁祸首项青云竟还敢好死不死地撞上枪口!

“哦,臣还有一事要禀。”陈赟又想起一桩事,抬眸看向赵曜,模样很是无辜,“城南的行宫,前些日子已经全部安排妥当了,您打算什么时候搬过去住?”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话一出,赵曜那本来就带着冷意的脸,越加得冷硬黑沉。行宫?呵呵,还搬个屁啊!那个倔脾气的蠢姑娘都已经放过话了,她就要住在这后院,哪儿都不去!他还能怎么办,自己一个人搬过去?得了吧,如今两人住一个屋檐下,她都能躲他躲出花儿来,如果他真搬走了,怕是十天半个月都别想见上这姑娘一面了!

真真是心狠的女人!赵曜磨了磨牙,正打算开口说什么,忽然有听到门外传来太监的尖细禀告:“陛下,布政司参议田大人求见。”

天气寒凉之后,张远张大人的老咳嗽便又犯得厉害起来了,故而这布政司的调度事宜便再次落到了田沐阳和徐泾的身上。田沐阳是个谨慎之人,一贯事宜都循着张大人的规矩做,很是井井有条,几乎从来没单独来后院求见过赵曜。

这次贸然求见,想来不是小事。赵曜立刻着人传唤田沐阳进来,果然,这田沐阳一进来,就直接对着赵曜一揖到底,抬起头来直接来了一句:“陛下,通州通判向钧大人,刚刚倒在了城门口!”

“你说谁?”陈赟和赵曜异口同声地惊诧道。

田沐阳自己似乎都有些难以置信,他抬头看向两人,脸色同样复杂:“通州通判,向大人,他没死。”

作者有话要说:  风起云涌哦吼嘿~~要北上,要收复失地,要开疆扩土,要富国强兵,嗷嗷嗷,真是好贪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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