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置傅广平的八百里加急军令, 已经快马出城而去,然而,就算临阵脱逃的傅广平被斩首示众了, 平阳城的数万百姓、山西都司的八万士兵,还有以身殉国的山西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 以及至今都未能入土为安的平阳同知张抚远……所有这些人的性命, 都不可能再回来, 而已经失去的山河土地,也将导致战况的进一步恶化, 守城一万人,攻城十万兵,想要收复山西, 需要的又会是多少大周好儿郎的热血?
山西的陷落, 以及张抚远的死,几乎是给了整个山东城上上下下闷头一击, 张大人一病不起, 朱氏从听闻鞑靼人西路进军开始就缠绵病榻,还有张大奶奶钱氏和她那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这个的噩耗真真是彻底击溃了整个张家。

更莫说张家大郎现年三十有五,他的少年时期几乎都是在青州城中度过,他在青州书院求学, 同窗同院不知凡几。他与城中百姓有着极深的感情,谁人不知张家大郎最是忠正耿直,有其父之风?甚至因为他年纪尚幼, 还不曾经历过官场沉浮,做事说话都一板一眼的,显得乖巧而憨直。青州城不知有多少老人都视他如自己的子侄。如今大郎客死他乡,甚至连尸骨都不得入土,这样惨烈的消息,让城中百姓都忍不住当街而哭。

冬雨淅淅,却寒彻入骨。沈芊裹紧了黑色的裘衣,推开了蕊红递过来的暖手炉,反而接过了她手中的伞柄,叹息了一声:“我自己来吧。”

蕊红的眼眶还泛着微红,这些日子,大郎的消息一点点地传来,每听一次,都更惨烈一点,每听一次,也忍不住要哭一次,这些日子来,眼泪跟这阴雨绵绵的天气一样,从未干过。

“夫人如今都卧床,听说病情又重了些,大奶奶也……目前府中是二奶奶在主事,还有大娘子和二娘子也回来帮着料理了……”蕊红的声音还带着鼻音,却也不忘告诉沈芊府中的状况。

“我总是在想,如今这时候去打扰夫人,也许并不合适……”沈芊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前些日子,众人还在为援军将至而欢呼雀跃,不过顷刻,却又仿佛天地倾覆。

“于情于理……姑娘总是要去的。”蕊红低声道。

按照沈芊的想法,如今的张家必是更愿意关门闭户,一家人一起渡过难关,以探望的名义去打扰,多少都是不太合适的。但此间的风俗如此,最近有不少探病的人去张家拜访,蕊红也说,她既然与夫人有私交,最好还是要去的。

张抚远的尸身还远在山西,即便死讯已然确定,但张家不愿也不能此时为他设灵堂。沈芊一身素衣素服进入张府的时候,整个府内静悄悄的,不见白幡,不闻人声,却处处弥漫着压抑而绝望的气氛。

“沈姑娘,您来了。”出来迎接沈芊的依旧是张青家的,可是比起上次相见时的花团锦簇,笑语晏晏,此刻的张青家的白发丛生、老态尽显,连相应时的笑容都带着几分凝滞。

“打扰了。”沈芊微微欠身。

张青家的领着沈芊入了后院,一路上很是沉默,只说了夫人如今的状况不好,大奶奶也久居小院不出,整个家里有些乱,希望沈芊能够海涵这样的话。沈芊连忙表示是自己冒昧打扰了,还要劳烦夫人带病相见,实在是不过应该。

走过了张家那曲折回廊和花园,终于到了张夫人的房门前。张青家的推开了房门,一股药味顿时扑面而来,沈芊在小丫鬟的带领下,绕过屏风,走过外屋和小厅,才进入到了张夫人的内屋。

沉香色的绣着花鸟树木的床帐已经被撩起,本来躺在床榻上的朱氏伸手向站在她床边伺候的张家大娘子,示意她将自己扶起来。

张家大娘子见她病重若此,却还倔强地一定要坐起身来,真是又急又恼:“娘,您这是做什么呀,大夫都说了多少次了,您现在要卧床静养,沈姑娘又不是……”

“扶我起来。”朱氏虽因久病而气力衰弱,但她话里的坚决,谁都能听得出来。

张大娘子拗不过她,只能伸手扶起她,又令左右拿软被过来,好让她靠得舒服些,沈芊进来的时候,正好就看到朱氏坐起身,她连忙疾步过去:“夫人怎生坐起来了,快快躺下好好休息!民女本就忧心贸然来访会打扰到夫人,如今若是夫人因我如此……”

沈芊的话还没说完,朱氏已经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重病的折磨让朱氏整个人形销骨立,凹陷的而言我看上去极为瘆人,可沈芊不仅不惧怕,反而心中哀伤至极。当日张家众人宴饮欢畅、击节而歌时的情景还犹在眼前,如今不过短短两月,竟已物是人非,世间最苦不外乎如是啊!

沈芊内心悲痛,倒也顾不得手被朱氏紧紧攒着,反而柔声安抚她:“您先躺下休息,有什么话,民女都听着呢。”

朱氏摇了摇头,面容虽然憔悴惨白,漆黑的眸子里却像是闪着烈烈火光,瞧着让人心惊:“沈姑娘,老身怕是撑不过这一遭了,如今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姑娘答应老身!”

沈芊闻言大惊,无措地看了看周遭,张大娘子已经掩过面去小声啜泣,其余奴婢仆妇皆是痛苦不已,她惊惶道:“夫人,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您会好起来了的,大人也会好起来的……”

朱氏并没有听进沈芊说的话,她眼神空洞又专注地盯着沈芊,像是盯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无法抓住,就会当场撒手而去!

如此境况,沈芊哪里还敢拒绝,她只能连声道:“您说,您说,只要民女能做到,必定会竭尽全力……”

“姑娘,老身求你,让殿下将老身次子调回来……老身这两子两女,已失其一。大儿……尸骨曝野,老身连见一面都不能……如今,便是死,也只求全家人能死在一处。”朱氏说着这悲戚之语,神情却木然灰寂,她这是真的已存死志啊!

沈芊极是慌乱,她想说他们会赢的,山东城绝不会失守,可是喏喏启唇,却一字都说不出。

“娘!娘你清醒些,二郎在扬州,他很安全,他没事啊……娘!他没事……”张大娘子听罢朱氏这一番话,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伏跪在朱氏床前痛哭不已。

沈芊站在母女俩边上,有些手足无措,可即便张大娘子哭着不停地劝慰朱氏,她却充耳不闻,视线依旧死死地落在沈芊身上。这已经成了她的执念,甚至就如同张大娘子哭喊的那样,她已经不再清醒了,无法感知外界,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让二儿子回来,要全家团聚……

沈芊甚至不敢想象,若是这最后支撑着她的信念轰然坍塌,朱氏会如何……她心中发寒,咬着牙点头:“好,您说的,民女一定竭尽所能。”

不管能不能做到,不管要不要去做,但此时此刻,她都必须答应下来!

从朱氏的屋子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沈芊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般,倚靠在蕊红的身上。她浑身发冷,连骨子里都生出彻骨寒意,她知道朱氏是悲痛的,可当她真的直面这种悲痛,才发现这是多么地……令人窒息!

“沈姑娘。”

身后传来张大娘子的呼唤声。

沈芊攒着蕊红的手,转身看去。张大娘子眼眶通红,神情黯淡地走到她身边,对她轻声道:“沈姑娘,妾身未曾想到家母今日会突然……让姑娘受惊了,至于二郎的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大郎殉国之后,家母的精神就一直不太好,如今……如今怕是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沈芊闻言,无声叹息:“是民女不好,打扰了夫人。”

张大娘子摇摇头,一双含泪的杏目感激地看向沈芊:“不,沈姑娘,妾身要感谢你。之前,家里人都没有意识母亲竟一直都在想这件事,如今……如今既知晓她心中执念,妾身和妹妹也算心中有数了,只要二郎一直好好地在扬州待着,家母就一定能撑下去!”

沈芊有些诧异,想通了却又极是心酸,张夫人如今心存死志,药石无医,不管是二郎出事还是二郎回来,但凡她这个唯一的心愿了了,恐怕就真的没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了!如今,也唯有用远方的二郎安抚她,宽慰她,让她一直保持着希望,才有一线生机。

“民女明白了。”沈芊点点头。

张大娘子拭了拭泪,挤出一丝笑:“将姑娘牵扯进来,实是张家的不是,还望姑娘海涵。”

沈芊摇摇头,与张大娘子告辞之后,才由蕊红扶着,被张青家的送了出去。这一路上,沈芊思绪万千,神情恍惚,倒是没有注意张青家的一路上都欲言又止。

及到了马车前,沈芊正要坐上马车,张青家的才鼓起勇气忽然朝着沈芊躬身一拜:“老奴……老奴多谢姑娘!”

她刚才在屋中,将这所有情况都看了个完全,自然知晓沈芊那句应许,几乎是救回了夫人一条命!这些日子,来来往往探望的人那么多,夫人却都因抱病未曾相见,都是二奶奶在大厅接待了的。

可是只有今日,听闻沈姑娘递了拜帖,夫人竟执意要亲自见她,本来所有人都还疑惑,如今这般,他们才知晓了这缘故。前些日子,她也是隐约听见过夫人和老爷的争论的,大约就是希望老爷能给殿下上折子,把大郎从山西调回来,但当时,老爷否了。如今,大郎身死异乡,想必夫人不仅哀痛还极为自责,自责自己当时为何没有更坚持一些!

张青家的一想到夫人是带着这种心情缠绵病榻,在精神恍惚之际还心心念念记着此事,甚至为此抛下颜面,不管不顾地求人,就觉得酸涩又哀痛,这是她的小姐,她的夫人,自小便心善仁厚,一辈子也都顺顺当当的,可如今……如今临老了却要遭这样的大难,老天爷无眼,老天无眼呐!

沈芊见张青家的已经忍不住开始落泪,便转身道:“不必多谢,张妈妈回去吧。”

说着,她便上了马车,一刻都不敢多留,唯恐自己也会忍不住哭出来。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她只希望,上苍开眼,不要再让大周百姓受此劫难了!

阴雨缠绵之中,马车摇晃着回到了衙署后院,然而,还没等沈芊下马车,陆管家忽然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神情急切地对着沈芊躬身行礼:“姑娘,您可回来了,出大事了,殿下让老奴立刻带您去前院,有要事相商!”

沈芊扶着车辕跳下来,身上的大氅都还没披好,陆管家就已经急慌慌地要往前走了,她忙道:“这是怎么了?好歹也等我换件男装。”

陆管家急得直跺脚,一张老脸皱得紧紧的:“来不及了,鞑靼大军不见了!”

“什么?!” 沈芊握在手中的暖手炉“哐当”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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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芊急急忙忙地小跑着进入前院,一直到布政司厅院中,才发现赵曜、冯宣冯大人、陈赟陈大人,以及暂代张大人布政使之职的田沐阳和徐泾也都在。沈芊身上的素色妆裙还没来得及换,黑色的大氅也还没脱,这一闯进来,倒是让所有人都怔住了。

好几个人都颇尴尬地看着沈芊,之前她穿着男装与众人议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况且她男装时候,做派模样都不似女人,倒也确实时常让人忽视她的性别。可是如今,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裘衣,脸上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为扮男装抹上黑粉,甚至反倒还化着了极浅淡的妆,所谓要想俏一身孝,她虽未穿孝服,但这一身也是雪白衣衫,还是将她衬得身姿婀娜、面如桃花。

冯大人几个倒还好些,除了开始尴尬了一下,很快也就缓了过来,但年纪还很轻的徐泾就不一样了,他本就话少羞涩,此刻更是脸红如烧,整个人都缩进墙角里,一眼都不敢看沈芊。

“鞑靼人消失了,是个什么意思?”沈芊此时满心满眼都是战争之事,哪里还注意得到这些人面色有异。

赵曜并不知晓沈芊今日是去拜访张夫人的,所以也没想到沈芊竟会直接穿着女装过来,但反正这些人也都知晓她的身份,这倒也不重要。这样想着,赵曜便将诧异之情抛到脑后,立刻把事情的原委简单地给沈芊说了一遍。

这一次,并没有任何人质疑,赵曜为何执意要将一个女人请过来,还要把军机大事都说与她听。反而所有人都专注又热切地看着沈芊,希望她还能有什么奇招,能够解决今日的大患。

沈芊听完赵曜的简述,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她垂首思忖道:“所以说,东路向山东而来的十万鞑靼大军之前一直都是驻扎在我们对岸大约十里地的地方,而诸位也一直都有派斥候监视他们,但是,今日早晨,斥候发现他们不见了?”

“不,并非他们拔营了,而是营帐、军旗甚至锅具都还在,但士兵、武器和渡河的船只不见了!”陈赟心急,又解释了两句,“这是金蝉脱壳,目的就是避开我们的视线,偷偷进攻!”

“现下最糟糕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弃营,又会在何处渡河——”田沐阳攒紧了手里的笔,眉头深深皱起,“若是他们已经渡河,不日便会发动奇袭,那青州城怕是……怕是……”

田沐阳没说出来的话,所有人都在心里补全了——青州必破,山东也会步山西后尘!

“不对,如果他们连锅具都没带走,那应该离开不久,要不然,该如何进食?总不会全部带着干粮吧?”沈芊疑惑。

“干粮可能是有的,但正常来说,行军粮草中不会有很多干粮,除非他们早有预谋,在此之前就准备了超过十日的干粮。”陈赟内心也很不确定,毕竟既然鞑靼人能玩这一手金蝉脱壳,那就证明他们不是临时起意的,提早准备好十几日的干粮,在这种天寒地冻,食物不易腐坏的时节里,是完全可行的!

“不管他们是什么时候弃营的,现在的关键是找到鞑靼军队的行踪,否则敌在暗,我们在明,我方处境会非常被动。”冯宣捏着胡须,充满期待地看着沈芊,“不知沈姑娘,可有……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器物,能够接破解当前困境?”

沈芊握着手炉,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能够破解当前困境,能够寻找到敌人的踪迹,能用什么东西呢?

她一边踱步,一边无意识地扫过在场众人,正巧,她的视线对上了赵曜的视线的,赵曜很镇定,眸中透出期待和笃定,仿佛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被他这么一瞧,沈芊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光,整个人都跳了一下:“我知道了!我知道该用什么了!”

说罢,她就匆匆忙忙地跑出门,呼来陆管家,让他立刻去后院问蕊红拿一个大包,陆管家还想问这包是什么样子,她一摆手:“你就直接和蕊红说,要那个长得最奇怪的包,她知道的。”

陆管家疑惑地匆忙离去,而沈芊则喜不自禁地回到屋里,喃喃道:“这个肯定行!”

“沈姑娘,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物事?”场中最沉不住气的冯大人拽着他那所剩无几的美须,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其余几人也都连连点头,示意沈芊快说清楚。事情紧急,沈芊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卖关子,她直接道:“此物是我从现……从师门带出来的宝物,站在旷阔平坦之处,使用此物可以看到四里之外的人影。鞑靼大军人数众多,队伍必定极为庞大,而这周遭又几乎都是平矮之地,无处躲藏。只要我们站在附近最高的山上,用此物远望,方圆十五里之内,都能收入眼底!如果他们这十万人没有分兵,理论上来说,甚至二十五里之内都是可以看到模糊黑影的。”

“这……这,这真是太好了!”冯宣拽断数根长须,却毫不在意,犹自大喜,甚至恨不得手舞足蹈,“真是天不亡我大周,天不亡我大周啊!”

陈赟等几人也都喜不自禁,书房里压抑的气氛一下子就阔朗了起来。田沐阳还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再三追问确认:“此物真有此等奇效?本官……本官不是怀疑姑娘,而是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若真有此物,那不就是……不就是千里眼?!”

徐泾也从后头探出头来,疑惑地看向沈芊,但只看了一眼,又飞快地缩了回去,但即便缩在墙角,他也还是用力点了点头,表示支持田沐阳的疑问。

沈芊一笑:“这原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大人只需知道此物的功能实际上是将事物在人眼前放大十倍,能看多远,本质上还是由事物的大小决定的,而我之所以敢说能在二十五里内发现鞑靼军,乃是因为他们十万人之众,必成浩浩荡荡之势,在这荒郊野外,一片如此扎眼的黑影,自然是很好识别的。大人认为,人眼能否在两里之外看见军队的踪影?”

田沐阳叹服:“若是站在山顶处,遥望两里远的军队,那必然绰绰有余。我方斥候刺探军情时,起码隔了三四里地。”

“斥候的视力不同常人,由他们来看,应当能看更远。”沈芊笑道,言罢,她又转头去看赵耀,她之前还以为这个大包被她遗忘在了青云寨中,可就在一个月前,她终于想到这大包不见了,正焦急着恼着,没想到小曜竟派人送了过来,她这才知晓,原来当初他在青云寨表明身份之后,就已经从项青云的手里,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拿回来了,甚至那两条发霉的熏鱼都还在里头!

沈芊当时老高兴了,也没在意他没第一时间还给她这件事,毕竟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在这种四处逃难的时候,这大包就算给了她,肯定也会被她弄丢,确实还不如由小曜保管着,等到稍微安定些,再拿出来给她。

这一点沈芊能明白小曜的想法,但她着实是不明白,小曜应该早就已经想到可以用望远镜找人,但他为什么一直不说,要大费周折地把她请来,让她来说?其实如果小曜要用望远镜,直接派人来取就好了,她也不可能会介意啊……

“好了好了,这些等以后再说,这附近最高的山就是少阳山,咱们现在就去山上。”陈赟急不可耐地就要大步走出去。

正好,陆管家也拿来了沈芊的登山包,她在里面略一摸索,就找出了自己那个精度很高的双筒望远镜,她拿着望远镜就跟上陈赟的步伐:“带上我,我教那些斥候怎么用!”

“好!”

陈赟一出门就立刻吩咐侍卫去通知除夏飞之外三位指挥同知平漠、姜承平以及孙淳,让他们立刻集结军队,原地待命,又着人去通知伏大牛,让他带着他那一队的人马和斥候,立刻前往少阳山脚接应,最后又令人通知夏飞,让他将之前准备的燃烧/瓶准备妥当。

几番命令下去,整个山东都司十万兵飞快地进入了战争状态,虽然赵曜在训练时,已经见识过山东都司的士兵们的精气神,但这样的效率和能力,还是让他极为满意!

陈赟、赵曜还有他们带来的一个小队都是快马赶往少阳山,只有沈芊因为不会骑马,只能坐马车去,可是马车哪里比得上他们几人的千里名驹,没一会儿,沈芊就看不见他们的人影了。这一下,她可就着急了,毕竟这是明摆着要成为人家的拖累了,她立刻掀开帘子,对车夫道:“快点,再赶得快点!”

还没等车夫应答,沈芊反而愣了,看着坐在车辕另一边,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徐泾疑惑道:“你……你是,是那个徐……徐大人?你怎么也……”

她可依稀记得这位徐大人是布政司参议,是文官,怎么也跟着要去战场?

徐泾坐在车辕上,被冷风吹得,脸色通红通红的,他低着头,呶呶道:“我……我对周围山脉地势比较熟悉,若是斥候看到了人影,我……我可以帮忙判断地势和位置。”

“哦!”沈芊了悟,大约就是人形地图的功能,毕竟十几二十几里之外,就算能看到鞑靼大军的人马,一时半会儿也判断不出他们具体在哪个山坳里,更别说,要判断从哪里过去能够拦截,或者在哪段黄河区域方便烧船之类的。

“这么说,上次的地形图也是徐大人,你画的?”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个拖慢行程的后腿,沈芊焦急的心情奇异地平复了一些,大约是有了难兄难弟,她竟奇异地还有心情唠嗑。

“是……是的。”徐泾仔细低着头,只敢瞧着自己面前的车辕。

想到上次那个等高线图,沈芊便忍不住想和这位具有超时代想法的人形地图仪好好探讨一下关于坤舆图的创作手法,可等她抬头一看,发现这位徐泾大人已经冻得满脸通红,瑟瑟发抖,顿时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大冬天,还阴雨绵绵的,让人家在马车外头还真挺不好意思的。

沈芊尴尬地摸摸鼻子,若是往常,她肯定直接就让人进马车了,毕竟马车那么空,坐两人根本不会怎么样。但是这些日子,不论是蕊红,还是小曜,都很认真在给她科普男女大防的事,具体来说就是,本朝男女大防的情况与宋相似,比唐严苛,妇女可以上街,但不能和男子单独相处,尤其马车这种密闭空间,那是绝对,绝对不允许的!

如今前头还有个车夫,倒还不算单独相处,但若是让徐泾进马车里……还是算了,沈芊把脑袋缩回去,心虚地咳了一声,少阳山也不是很远啦,嗯,还是劳烦徐大人稍稍冻一冻吧。死道友不死贫道,她可不敢直面蕊红她们的怒火。

马车在一路沉寂之中赶到了少阳山脚,沈芊下车时,少阳山下已经浩浩荡荡地排列着数万士兵,她乍一看到,还吓了一跳。

这时,陈赟带着几个人过来,对沈芊道:“他们几个是军营中最好的斥候,姑娘可把神器的使用方法告诉他们,让他们几个先行上山查探。”

沈芊也正担心着自己爬山爬不快,如今见陈赟这般说,连连点头:“好!”

沈芊在给几个斥候讲解望远镜的使用方法,而徐泾则被带到赵曜所在的军帐中,方便等斥候下来,让他直接确定地形位置,进行排兵布阵。

而过了片刻,夏飞的人马也将一箱箱的燃烧/瓶运送到了此处,燃烧/瓶易碎易爆,还要注意防潮,所以这个装燃烧/瓶的箱子,也是沈芊研究很久才研究出来的,专门让夏飞去安排制造这样的箱子,用来盛放和运送燃烧/瓶。

沈芊给几个斥候讲解完望远镜的使用,这几个斥候就带着望远镜飞快地上山了,沈芊看着他们那上山下海如履平地的速度,忍不住仰头惊叹。

“外头冷,去军帐里吧。”赵曜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背后,手里还捧着她刚才落在布政司府衙里的手炉。

沈芊接过手炉,才觉得手已经冻僵了,连忙拢紧了大氅,把自己抱起来,揣着手炉,跟着赵曜往军帐里走:“我不用上山吗?我怕他们不会用。”

进入营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原来帐中竟然还烧着一小盆炭,以沈芊的粗心大意,自然也看不出这炭是因为她的到来而新烧的,或者说,她其实已经完全习惯了赵曜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了,如同空气,如同水。

“你上去的速度,还没他们几个遇见问题,下来询问一趟来得快。”赵曜让沈芊坐到火炉边,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今儿不仅冷,还阴雨绵绵,喝点热茶驱驱寒。”

沈芊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心却一直都落在外头,时不时地就去看看有没有人从山上下来,又忧心瞧着这氤氲的雨气:“也快到傍晚了,这天又阴沉沉的,山上的视线可能也不好……哎,多事之秋,多事之秋,还真说的没错。”

“现下,已经入冬了。”赵曜就着小炉火,将新茶继续慢慢煮着,看起来倒是气定神闲。

“哎?刚刚那个徐大人不是在你帐中吗?怎么不在了。”

“哦,我让他去陈赟的帐子里了。”赵曜抿了一口茶,展开一册书卷,头也不抬地回道,“我虽在这军营中训练已久,但一直都同普通副将一个待遇,如今战事将至,也不能因为我是太子,就平白插手战事指挥吧?”

“这倒是,还是应该讲究术业有专攻的。”沈芊捧着手炉,又喝了热茶,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暖和起来了,她瞧着帐下看书的赵曜,忍不住惊奇,“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战事吗?望远镜到底能不能找到鞑靼大军的踪迹,我们到底能不能赢……我今日去看张夫人了,她……哎,总之张家大郎的死讯几乎是彻底击溃了她们……我真的不敢想象,若是山东沦陷,会是怎样的情景……”

说起这个,沈芊的神情瞬间落寞,捧着茶盏开始发呆。赵曜久不闻她出声,一抬头,就看到他的姑娘傻愣愣地坐在帐口,模样还有些伤心。他默默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踱步到沈芊身边,与她并排坐着,伸手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放心,不会有事的,山东不会破,我们也都会好好的。我说过,日后,绝不会再让你颠沛流离,四处逃亡了。”

沈芊仰头,从营帐帘子的缝隙里望向外头阴沉沉的天,有些怔怔:“今天,张夫人对我说……希望她二儿子能回到山东来,说,哪怕要死,也要一家人死在一起……我当时就想,幸好,幸好没有一个人去江南,而是和你一道来了山东,否则,我根本不敢想象一个人担惊受怕的情境……”

沈芊还说了什么,可是赵曜已经全然听不进去了,他只听到她说,幸好与他一道,幸好,能与他死在一处!这世间,还能有比这更好听的情话吗?

他内心激荡,放在沈芊背后的手忍不住一点点收紧,似乎想要把她带入自己怀中。天知道,他多想现在就抱住她,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地……

“啊,我想起一个事儿!”沈芊忽然打了个响指,转头很是疑惑地看着他,“就是刚才,你明明已经想到了可以用望远镜了,为什么不主动跟他们说?反而要大费周章地让陆管家来找我呢?”

沈芊都盯着他了,赵曜就算再心不在焉,也不能不回答:“那是你的东西,我若是想要使用,也要经过你的同意才合适。”

“话虽如此,但战事紧急,你直接让蕊红拿了,也是正常的。”沈芊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对,总感觉面前这个笑容满面,越来越高大,也越来越不像她弟弟的少年没说实话,“就算要我同意,可也不用把我叫到议事厅去,让我亲自去说,总感觉……总感觉……”

总感觉像是让她特意出风头,对,没错,就是这种感觉!上次她虽然也是出了风头,但本质是因为她实在气不过这群人对女人的蔑视态度,才会一时热血上头,提出和伏大牛对赌什么的,但这一次,绝对不是她自己的原因!

想到这里,沈芊侧头仔细地打量起赵曜:“说,你到底在想什么?”

赵曜掩唇轻咳,没有想到这一次她竟会如此敏锐,敏锐也就罢了,她往常也不是真愚笨,最让他没料到的是,这次隔了这一路,她竟然还能想起这个话题——这可就少见了,毕竟她是连个手炉都能忘带的人呐。

这边赵曜正想着该怎么把这个话题给翻过去,他确实是想让沈芊出风头,最好让山东上上下下的官员百姓都知晓她的功劳,让外头的士兵都对她崇敬有加——这都是他计划要做的事,但暂时还不能让她知道。

就在这时,营帐忽然传来卫兵高声呼喊:“报!”。

沈芊立刻站起身,掀开帘子往外看,只见刚刚是上山的几个斥候已经下来了,并快速地往陈赟的大帐方向移动。这必定是已经找到鞑靼人的踪迹了!沈芊大喜过望,转身招呼了一下赵曜,就立刻拔腿朝着陈赟的大帐的方向跑去,甚至连放在椅子上的暖手炉都来不及带走。

赵曜刚才的窘境被这声惊报解除了,他敢保证沈芊之后应该是暂时想不起这茬了。毕竟——他笑着瞧着那再次被主人抛下的暖手炉——她是个能把暖手炉忘两次的人呐!

赵耀失笑着摇头,既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的遗憾,心情十分复杂。不过,现在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等灭了鞑靼人,他和她还会有大把的时间,到时候,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心思一点一点掰开揉碎地说给她听!

赵耀拿起暖手炉,也掀开帘子,大步往陈赟的方向走去。他每走一步,身上的肃杀之气就重一分。今日,便是这些鞑靼人的死期!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三更合一,发一个万字大肥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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