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曜听沈芊说了这么些话, 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 或者说, 他从来都是知道她的观念的, 善良且正义, 勇敢又聪慧,否则当初也不会出手来救一个身为乞丐的他。他知道自己不该和沈芊继续讨论下去,所谓多说多错,他们本就是两个极端。她如霜雪之将将,如日月之光明, 而他呢, 若按照这俗世的标准,大抵是一个“少恩而虎狼心”之人, 当然,即便如此, 他也从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若真能有如始皇这般的万世之功,这些酸腐文人的刻薄之语,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不想沈芊也这样看他, 认为他是一个“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的忘恩负义之徒, 至少,他绝不会这般对她!理智告诉他,此刻该闭嘴, 不该再和她讨论下去,可他就是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她将自己与那庸碌众生放在一起,无法忍受她对他人赞赏推崇,却可能会对他弃如敝履——

“你也说了普通人也是趋利贪婪的,那你怎么能肯定张夫人将来不会因为利益而背叛你?”赵曜低头,双手交握,抬头看向沈芊,模样颇为平静,完全看不出他内心的翻涌。

“嗯——”沈芊认真思考起来,指骨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子,“虽然我觉得去假设没发生的事给自己树假想敌很没意思,但如果她真的因为自己的立场,与我背道而驰,其实也可以理解啦,毕竟如果有人要来触碰我的底线,我也是会翻脸的,但如果你真的把人当朋友,应该想的是如何让这种可能性降到最低,而不是因噎废食,从此不交朋友。”

赵曜心情复杂,即便说到这种程度,她都还如此包容,如果将来,有一日,他在她面前做了些不合适的行为,她也会如此包容他吗?

赵曜沉默良久,沉默地让沈芊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她托腮看他,就见这小子又露出了那种纠结又痛苦的表情,忽然就一拍桌子,顿悟了——她就说小曜为啥子忽然开始和她讨论这种问题,想他一个小小少年,必然是遇到了什么特殊的事冲击了他的三观,导致他现在摇摆不定啊!

这说不定就是他将来成为暴君的重要转折点啊!一想到这里,沈芊之前在青云寨失败了的思想品德课,立刻就趁机上线了,所谓趁他病要他——呸,是趁他迷茫赶紧拨乱反正。

想到这里,沈芊兴奋地舔了舔唇,有种随便一句话就能改变历史的激动:“咳咳,小曜啊,你看,当初那群鞑靼大汉追杀我们,而我呢,动手杀了他们,对他们来说,我便是坏人,恶人,再看那绿芙,她呢,也是因为我的多管闲事,才会被杖责,入牢狱,在她看来,我也是她的敌人,每个人的生存,或多或少都会损害到他人利益的,损害利益其实并不是能不能交朋友的关键。”

赵曜瞧见沈芊的神情从刚刚的漫不经心瞬间变得激动难耐,便晓得她大概又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他想到之前她举过的暴君的例子,又想起她那晚的话……所以,在她所了解的历史中,他果然是个暴君吗?

赵曜神情复杂,一时不知该探明自己的命运,还是该忧心她对他“将来”可能会做的恶事的了解程度——

赵曜正思绪混乱着,他之前躲了她几天,根本还没时间考虑这些,如今战事又忙……赵曜不认真听讲,沈芊就不乐意了,伸手就去捧他的脸,大概手感太舒服了,还顺便捏了一把,佯作不满:“赵小朋友,上课请乖乖听讲,好吗?”

赵曜被她捏的小圆脸都变形了,心里下定决心要增加训练量,赶紧长高长大,迟早让这女人看看他不是小!朋!友!可面上怂惯了的他,还是只能宠溺又无奈地点头:“好好好,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沈芊拍拍他的脸颊,满意了,继续开始她强买强卖的课程:“每个人都有立场和观念,立场是天生的,比如我们和鞑靼人就是天生的立场不同,所以注定争斗不休,而观念却是后天形成的,就算是同一立场的人,也有可能三观不同,比如绿芙,她与那些百姓并无立场冲突,与我也没有,但是她的观念,注定了她看不起那些平民百姓,注定她媚上欺下的行径,所以即便她与我立场相同,我们也绝不可能成为朋友。”

这倒挺有意思,赵曜忍不住差异地看了沈芊一眼,他虽惯来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愚蠢,但也没想到她对这个世界竟然有一套如此完整的可自圆其说的理论,竟像是活得很通透。

“我以前也在想,在这个时……嗯,我是说帮着大周制造那些杀伤力巨大的武器到底对不对,这样的东西一旦面世,死于其下的人命将不计其数,可是后来,我就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或者说并不是我这样愚钝的人能够参透的,观念尚且还有转变一说,立场该怎么变?这可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立场,这是整个种族的立场……”说到这里,沈芊自己都怅然了起来,她并不是文科生,对改不改变历史这件事倒不是很纠结,毕竟历史是人类自己创造了,歪了,再扳回来就是了,但是在这样一个冷兵器时代,她发明热武器去搞碾压,这一点还是让她很有心理压力的。

赵曜闻言,忍不住笑道:“立场的改变也不是不可能的,七国当年书不同文、车不同轨,如今,谁还记得一千年前,自己的祖上效忠的是秦还是楚?”

沈芊瞧着他那意气风发、激扬文字的样子,忍不住释然一笑:“是啊,这是你该考虑的问题呢……也只有你,才能做到……”

这最后一句,沈芊本是随心而发,毕竟史实已经告诉了她,面前这个少年日后是能一统天下的,但这话听在赵曜的耳朵里,却让他的心猛然一颤,他抬头深深地望向沈芊,原来,她对他是有着这样全心的信任和依赖,原来他在她心里并不全是一个需要护佑的孩子,这个想法让他心头滚烫,让他差点忍不住就要自己的心思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像是有人硬闯,而被蕊红拦住了。

沈芊立刻站起身,绕过屏风,往屋外走去,赵曜一个人坐在原地,对着面前空空的座位,露出一丝不知是放松还是失落的笑容。

就在此刻,沈芊和来人一并走了进来,沈芊的声音还很惊喜:“你小子可总算出现了,这么多天,是不是已经把你师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齐木新一听这个就尴尬了,红着脸吱吱呜呜很久,都喊出一句师父。

沈芊绕着手里的披帛,一圈圈绕着齐木新打量,想她之前每次都被这个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就不罢休的二愣子烦得没辙,这次总算能在身份上治一治他,心里可是舒爽得很。

赵曜本就不高兴齐木新突然就变成了沈芊的徒弟,此刻便出声道:“你不是和张大人在神机营?怎么忽然来了此处。”

齐木新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正事:“我和张大人在讨论武器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问题,我觉得还是需要麻烦师……沈姑娘过去一趟。”

“怎么不叫师父?”沈芊先是不满地嘟哝了一下,随即又立刻反应过来他们竟然已经开始研究武器了,却竟没有通知她,这气可就一下子就生大了,她盯着齐木新和赵曜怒道,“好啊,你们厉害了啊,这是用了我的研究成果,就打算把我撇到一边去了?过河拆桥也没见这么快的,你们把我当傻子呢!”

沈芊别的东西都不看重,但身为一个研究人员,对专利和知识产权却是极为重视的,她愿意在战事失利时公开自己的研究,但不代表她能允许旁人将其据为己有!甚至还把她撇开,这绝对是触及了她的底线!她想着是不是因为她是女子,所以连这样基本的权利都要被剥夺,都要被冠上男人的名字,越是这样想,她就越是愤怒!

齐木新和赵曜都没有见过沈芊发那么大的脾气,就算是从前她总在工作中大肆毒舌,但也从来没有像这般黑过脸,两人几乎能够确定,如果他们真的撇开她,窃取她的成果,她必是下一秒就会和他们绝交的。

知晓了这是沈芊的大忌,赵曜哪里敢违背,他面色一变,飞快上前一步,抓住沈芊的手:“我绝对没这个意思,我怎么可能会不让你参与,我只是让齐木新先去和张大人沟通,处理好试验地点、帮手和材料之类的杂事,好让你少费些心思,多休息一段时日。”

天可怜见,这次赵曜还真实打实是这么想的,这么些人里头,沈芊的利益绝对是被他放在第一位的,况且他还打算给她造势呢,怎么可能让旁人夺了她的功劳。再说了,齐木新才学了多少呀,不过是皮毛,哪里能撑得起大局?他就算再不希望沈芊与旁人接触,也不会犯这种蠢。

齐木新被吓着了,又是惊讶又是慌张,听到赵曜解释,也可怜巴巴地看着沈芊,连连点头:“师父,我真的……真的没有窃取您成果的意思,我有多少斤两,大家都是知晓的,我如何能代替得了您!这些日子,真的只是殿下让我代您奔走,处理杂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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